不過在此之前,未一又多提了一句:“今無虞呢?要把他一個人留下來看店……?”
“這個不用擔心。”今昭明甩甩手,道:“最近辦大選,守城軍嚴得很。不怕有人敢過來偷東西。而且我說書他一場都不會錯過的,今晚我們三個正好一起去。”
“是嗎……”
未一聞言安下心來,他隨口應了一聲,又垂頭看向了桌上的宣紙。
提起說書,他記得民間流傳的最多的,都是些仙人軼事,什么《天水行》,《玲瓏仙子》,《萬山花開騰龍起》……諸如此類的。
《天水行》據傳是當年昭陽君剛出世時斬妖除魔的故事,講涉世未深的昭陽君從天水道出發,一路奔波,見識了無數奇珍異景。在一場浩劫中與邪魔大戰了三天三夜,最終和對方一齊隕落深淵。結局帶著濃厚的悲劇色彩,令不少聽客在初聞時都不禁潸然淚下。
不過也曾有人說,那時昭陽君其實幸存下來了,只是日后潛心修煉,再沒有插手人間種種。但因為上頭的聽客太多,所以這也常常被人當作是安慰自己的同人二創。更多人還是確信昭陽君在那一戰后,的確是魂歸天際了。
至于《玲瓏仙子》,則是場跨越人,魔,仙三界的宏大愛情故事,其中糾纏的角色上百,就連“昭陽君”也在其列,不少情竇初開的年輕人都對此趨之若鶩。雖然其真實性……呃,最好不要深究。
除了這兩傳外,其他的風格各異,但都沾點玄幻色彩。不知掌柜的,說的是哪種呢?
這個問題在晚上自然會揭曉。不過在此之前,今昭明還有件事要做。
他算了算時辰,心中估計:甄家的人,應該快來了。
果不其然,不過半刻,店外的小路盡頭就有一個起伏的人影漸漸倘了過來。
一身的瑣飾蕩出叮叮當當的脆響,花綠的綾羅搶過所有能見的風光。來者仿佛是寺廟里纏著紅線的大鐘成精,肥頭大耳,笑靨藏刀。
今昭明走上前去,臉上笑容和煦,暗地里直罵道:
靠北,怎么又是他啊。
來者是甄家買辦,賈三達。因壓價過狠,手段低劣,且好借著甄家臉面狐假虎威。故人送外號“賈三刀”。
三刀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三刀一刮肉,直叫筋骨痛。
前幾次他也曾來過,那時候其為人就可見一斑。就算是死活沒探出來星露草的底,他也沒放過店內其他的東西,一通胡攪蠻纏,愣是連那幾袋糙米都給搬了回去。
手段低劣這方面,幸而有甄家吩咐著收斂了些。但砍價只出最低價,那真是讓今昭明切身體會過了。
賈三達走進店,被橫肉擠得只露出一道縫的眼睛在店內掃了一圈,才向今昭明笑道:“掌柜的,前幾日你說店里的星露草還在長,現在可長成了?”
今昭明拱拱手,假意遺憾道:“托賈先生的福。總算是長出來一兩株。不過剩下的……我看是不太行了。”
賈三達不可置否,他鼻頭輕輕聳動了一下,一眼就看出今昭明有所隱瞞。
不過,他現在也不能砸了人家的場子。
賈三達擺擺手,假惺惺道:“那真是遺憾。不過長出來的這兩株,掌柜的是打算……?”
不等今昭明開口,他便搶白道:“近日小少爺似乎很愛來這兒,常常對府里的人說掌柜的多么多么好。最近我也常來,總算是見識了一二。星露草雖好,但在帝垣城內也沒多少人負擔得起。掌柜的如果找不到人出手,看在小少爺的份上,我來收下如何?一株四十兩,也不算虧待了你。”
四十兩?
今昭明挑眉,他暗自打量了賈三達一番,卻半天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心下嘀咕到:嗯?一上來就出這么高?按三刀以往的作風,不應該從十兩開始出起嗎?
今昭明暫且摸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好假意為難地接了句:“啊……那便謝過先生好意。不過我店里的星露草只有兩株,其他的可能后日才能長出來,你是要——”
賈三達立刻一抬手一揮手,示意他停嘴,接著笑盈盈道:“掌柜的盡管放心。以后凡是有的,我也替甄府包下了。”
不僅是現在的,以后有貨也照單全收?這么果斷?
“………”
果然不對勁。
今昭明眉頭微皺:太順利了,順利得都有點蹊蹺了。
他嘴上說著“感謝感謝”,心里卻止不住地揣摩道:賈三達這是想做什么?難不成準備半夜燒了他的店?
不對,既然現在給了錢,又拿走了星露草。那他還燒店干什么?心里扭曲?
賈三達似乎看出來了他的猶豫,他微睜開眼,細眼一露,那厚厚一層肥油都蓋不住的奸猾狡佞便暴露無遺。
不過今日,他好像并不打算施展那套本事。只是不徐不疾地向今昭明問道:“……掌柜的,怎么了?”
今昭明心頓時“咯噔”一跳,忙道:“沒什么,只是覺得賈先生出手闊綽。”
賈三達聞言莫名沉默了片刻,他的笑意稍低,意味深長道:“是嗎?可能只是年紀大了,想行善積德為以后鋪路了吧?”
為以后鋪路?甄借月就算了,怎么府里的下人也這么說?
這話……背后可大有乾坤。
今昭明不敢深究,只是隨口附和了句:“甄府如日中天,甄老爺也正得勢。賈先生日后的好日子還多了去呢,何必急著現在開始鋪路?”
賈三達不禁抬頭瞟了眼他,眼神晦暗。不能算不贊同,但至少也不是肯定。
不過片刻,他又恢復正常,應和道:“哈哈,掌柜的說的也是。果然是人老慧少,我多心了。那便算談成了?請掌柜的幫忙把星露草包起來罷。”
不用他說,今無虞早已恭候多時,他將用青絲帶扎著的玉盒放在柜臺上。玉盒晶瑩水滑,青絲一系,又和碧玉交相呼應。
賈三達走上前,意欲輕啟玉盒,看看成色。不過在這之前,他卻率先瞥到了一旁站著的今無虞,一時不由一愣。
這人……怎么這么似曾相識?
——劍眉眼三白厲若重峰,薄唇狹起吞吐浮兇光。長得這么一副凌厲的兇相,他到底是在哪見過?閻王殿嗎?
“你……”
他剛一出聲,今無虞便不自覺繃緊了身子。他垂下頭,發絲垂下,只露出了額頭的一撇。
今無虞攥著衣角,朝賈三達的方向輕一點頭,便快步走進了店后的庫房,不見了蹤影。
在他身后,賈三達站在原地,思忖道:剛才那小子是誰?怎么這般眼熟?
不過,轉瞬間,他便把此事拋在了腦后。
他能記住的,除了達門顯貴以外,鮮有其他。
既然是其他……其實也就沒有想起來的必要了。
確認品質上佳后,賈三達便一頷首,示意下人將銀兩奉了上來。
期間所言,不過幾句,不得不說,這樁買賣迅速得都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今昭明本以為少說要與賈三達拉扯十幾個來回,才能堪堪把價格提到市價。沒曾想賈三達一開場就出了這個高的價錢。
這真是黃鼠狼給雞送大米——匪夷所思了。
買賣完成后,看著賈三達將玉盒小心翼翼地收置起來。今昭明還是沒忍住,出聲問了句:
“賈先生近日,過得可好嗎?”
賈三達一愣,他略顯渾濁的眼珠瞄向今昭明,不知是茫然,還是好笑。
良久后,他自然地回了句:“……當然是很好的,只是沒想到掌柜的還會問這種閑話。”
“……只是關心賈先生身體而已。”
今昭明不由懊惱一陣:真是飄了,隨便什么事也敢瞎打聽。甄府雖說要收斂,但畢竟還沒涼呢,賈三達真想搞他,別的不提,自己至少也會被惡心一陣,何必自討苦吃?
不想,賈三達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說什么重話,他覷著今昭明臉上的細微動靜。暗自想到:現在他們還要注意謹言慎行,不得罪甄借月,誰又知道……
罷了,老爺們的事都是他們自己的。咱只管自己就是。
想到這,賈三達不禁有些感慨,他的指尖輕輕摩挲過戴著的白玉板戒,別有深意道:“掌柜的怕得罪甄府?”
今昭明一滯,不知此話又是何意。
賈三達別過頭,姍姍走出了店門,只留下幽幽的一句:
“……那日后,就無需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