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短頭發、有些發福的中年女人正在吹頭發，見李根財來了，忙扯起大嗓門喊道：“阿芬啊，你爸送飯來了?！?

李根財步履已有些蹣跚，精神依舊矍鑠，平頭上冒出來的一點零星白發反平添了幾分慈祥，衣著也是一如既往地愛干凈體面，他把三個盒飯放在收銀臺后，就專心地看向了李麗芬忙碌的身影，嘴里卻在喃喃自語，“就你嗓門大，又沒有你的份。”

李麗芬正給一個男人剪頭發，得空從鏡子里瞅了他爸一眼，對旁邊的男孩子道：“小齊，你先去吃飯吧?！?

小齊邊給人染頭發，認真地檢查著發色是否涂抹均勻，邊說道：“沒事，再等會?！?

理發師吹完了發型，摸著肚子靦腆地笑道：“麗姐，我先開動了，太餓了?！?

李麗芬點點頭，“嗯，你先吃吧?！?

中年女人站在鏡子前左右顧盼著照了一會鏡子，才慢慢地走到前臺，拿出一張會員卡遞給理發師結賬，然后又搭起話來，“根財叔，你今天燒了什么好小菜?。俊?

“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崩罡旊S口說道，然后往一邊的沙發上坐去。他不待見這個中年婦女，純粹是認定她是個長舌婦，喜歡在背后說人是非，而表面上又同誰都關系友好，吃得開。

“呦，毛豆燒雞，青椒炒肉絲，豆芽菜?！敝心昱藞笸炅瞬嗣?，笑呵呵地又道：“小楓，你們每天都吃得這么好啊，蠻有口福的么?！?

理發師小楓淡淡笑了笑，“是啊，所以我們都被麗姐和財叔喂胖了?！?

“你們正年輕呢，就該多吃點，哪里就胖了。”李麗芬撣去了客人脖子里剪落的碎發，準備收尾工作，也笑著回應了一句。

小楓是在她的店里呆的時間最長的員工，大概有三個年頭了，很多年輕人因為耐不住小鎮的寂寞，來了幾個月就走了，而小楓不善言辭，也不大愛玩游戲，一有空閑時間只喜歡騎個自行車四處逛逛，他說這里的慢生活很適合他。

小齊的個性就和小楓截然相反，很會和人聊天，嘴巴也甜，每有新客人進店，他都能聊得熱火朝天，讓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而且他年紀雖小，剛滿二十歲，做事卻很仔細認真，學東西也快，令李麗芬贊不絕口。對于自己的未來，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他想要擁有一家自己的理發店，并在老家買一套房子。

“就是啊，我早上稱過了，反而瘦了一斤?！毙↓R咧開嘴得意地笑了，露出一排不太整齊的牙齒。

在染頭發的年輕女孩子從手機屏幕上抬起眸子來，頗為羨慕地說道：“你怎么瘦下來的？我超容易胖的?！?

“沉迷于工作，就不會老想著吃了?！毙↓R脫下了手套，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上色成果，又道：“美女，你稍微坐一會，大概二十分鐘，我再給你洗掉就行了。你餓不餓？餓的話可以先點份外賣?！?

“小齊，你把你那份飯留給人家小姑娘么好了，吃外賣多不健康呀?！敝心昱撕芟矚g開玩笑，有時候也不分場合，不管別人聽后的感受如何，末了她又自顧自地說下去，“阿芬，我先回去了?！?

“哦，好，小娥有空再來?！崩铥惙页c頭示意了下，就繼續手頭的活計。

關于這位同小區不同樓層的鄰居，她已經習慣了她的咋咋呼呼，把直率當個性，有時得罪了人還不自知，但人沒什么壞心眼，平常還會把從鄉下采摘來的菜送給她一些。

當小娥剛推開店門的時候，迎面就遇到了從奔馳車里下來的倪晨。

倪晨與她并不相熟，只是小鎮地方不大，常住居民相互間就算不認識，也總打過照面，或是聽說過某某家的家長里短，所以小娥一眼就認出了倪晨是李麗芬家以前的鄰居，紡織廠廠長倪大寶的寶貝千金，于是熱情地打起了招呼，“呦，晨晨，出落得越來越登樣了，快要辦酒席了吧？”

倪晨懶得搭理她，只平淡地道：“是的?！闭f完就推門進了理發店去，把小娥尷尬地留在原地。

小娥對著她的背影狠狠地白了一眼，嘟囔著“什么人呀？沒家教……”，隨后踩著高跟鞋、扭著腰走遠了。

小齊見來了客人，條件反射似地脫口而出，“歡迎光臨”，但一抬頭發現是倪晨，立馬就變得隨意了許多，“稀客稀客，什么風把您吹來了？等我再吃幾口，給你洗頭。”

“不用，你吃你的，我找芬姨。”倪晨轉頭看到李根財也在，不情不愿地喊了一聲，“根財爺爺好。”

李根財也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他倒不是對這個小輩有意見，但他們兩家還是緊挨著的鄰居時，日子過得并不愉快，常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倪大寶媽媽就要和他發生爭吵，這就導致了李根財恨屋及屋，對倪晨沒什么好臉色，在李菁宜小的時候還時常阻攔她去倪晨家玩，不準許她們成為好朋友。

好在兩個小伙伴沒因此產生嫌隙，反而更加珍惜她們之間的友誼，后來倪晨家搬了新屋，李菁宜讀初中住了校，李根財也就鞭長莫及，管不著她們的事了。

李麗芬是向來不多插手女兒的事情，而且說實話在李菁宜讀小學和初中的那些年，正是她最忙于事業的時候，毫無閑暇時間去過問，就連女兒什么時候來的例假，她都不知道，等她反應過來時，女兒早就會買衛生巾了。

她總是自豪地對客人們說，她有個懂事乖巧的女兒，學習成績也很好，一回家就自覺地寫作業，根本不需要她操心。

但作為母親，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虧欠了女兒，所以她總是想盡辦法讓女兒擁有幸福，有足夠的零食和水果吃，有零花錢用，有新衣服穿，在衣食上不輸給其他孩子。

李麗芬以為這就是補償，為了讓自己安心的彌補缺憾。的確，相比于她自己的童年缺失和成長經歷，李菁宜已經好太多了。

其實她們都是不幸的孩子，無法相互比較。

李麗芬從吹風機的嘈雜音量里勉強聽到他們的對話，她知道倪晨是前兩天傍晚才回到家的，今天不去上班，反而特地跑到店里來，不禁胡思亂想起倪晨的來意。

在私下的溝通中，倪晨一直說李菁宜心態好，積極樂觀，還買了結婚禮物送給自己，難道實情不是這樣？這只是安慰她的說辭？

她有些焦急地把吹風機交給了還沒吃完飯的小楓，就忙拉著倪晨到一邊去私聊。

倪晨卻有些興奮的樣子，對她說道：“芬姨，告訴你個好消息，阿菁昨天剛開通的直播賬號，就擁有十幾萬粉絲啦?！?

李麗芬有些聽不明白，“什么賬號？”她對于如今層出不窮的社交平臺雖知道一些，但并不感興趣。

倪晨便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打開軟件來遞給她看，“喏，這個就是阿菁的直播賬號，她有了空，就會在這里唱歌，和網上的人互動，芬姨，等阿菁直播的時候，你也可以點開來看，聽她唱歌、講話?！?

“是嘛？那我是不是要注冊個賬號，才能看到阿菁？阿菁什么時候會直播呀？你不是說她在找工作嗎？是沒找到嗎？”李麗芬一下子提起了興趣，像個好學的孩子般問東問西。

就在倪晨給李麗芬答疑解惑的當兒，李根財背著雙手，慢慢悠悠地踱步到了她們身后，起初瞇著眼睛看了一小會兒，無奈什么也沒聽懂，于是拿出大家長式的派頭，出聲詢問道：“什么直播？阿菁怎么了？有事情也不和我說？”

專注于手機軟件的李麗芬被嚇了一大跳，責怪起他來，“爸，你能不能別突然說話啊？嚇死人了……”

“有什么好嚇的？我站在這里那么久了，都看不見的啊？說話就說話，非要神神叨叨的躲起來說……”李根財反而理直氣壯地責備起女兒。

“我們哪里躲起來說了，你不要軋鬧猛，好不好？你孫女好著呢，你只要別再和人打架就行了?！崩铥惙颐髅嫔险f完了這幾句話，又用李根財聽不見的音量小聲說道：“都八十多歲的人了，才來關心自己的孫女，以前都干什么了……”

李根財知道她是欺負自己耳背，遂板起臉來，“嘀嘀咕咕說些什么？”

“根財爺爺，芬姨是在讓倪晨教她怎么玩手機啦，你到我這兒來，我來教你。”小齊機智地掐滅了他們之間即將引爆的火線，及時地把兩個人分了開來，攙著李根財的手臂往沙發走去。

李根財本就有些重男輕女，顯然小齊的溫聲細語起了作用，他不再和女兒計較，由著小齊扶回了沙發上坐下。

李麗芬斜睨了李根財一眼，轉而語氣柔和地說道：“晨晨，我們繼續，你剛才說到哪了？”

“哦，我剛才說在看直播的時候還有打賞功能……”倪晨不經意地抬眸往窗外瞟了一眼，忽然神色大變，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隨即就往后門方向跑了過去。

李麗芬不知就里，也往窗外望了望，并沒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物，只是下一秒就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隨著一聲平常的“歡迎光臨”，李麗芬看到了來人的樣子，不禁后退了一步，錯愕地睜大了雙眼，以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覺。一個二十六年前救過自己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出現在這里呢？何況二十六年的光陰，怎么可能不會老呢，甚至連一點變化都沒有？

她實在是不敢置信，還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但有痛覺。

難道只是兩個人長得太相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