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神父奧斯:『再相逢』
- 旅者迷航
- 反重力權(quán)杖
- 5456字
- 2025-02-27 23:10:30
天空灰蒙蒙的,成片的烏云將以太列整個囫圇吞下,有幾座高樓的頂端沒入翻騰的烏云之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壓抑的氣息。
以太列一直都是如此,雨天早已是以太列的代名詞。
點點滴滴的水珠打在車窗上,匯成一條條水痕從高處滑下。車窗隱隱約約地倒映著坐在他隔壁的女人的臉,那滑落的雨珠就像悲傷的淚痕。
雖然有研究表明,長時間的雨季容易讓人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不良情緒,進而影響到人們的健康,但是他并不討厭雨天。自然界任何一種現(xiàn)象都有自己的道理,以太列一直下雨,那是祂眼角滴落的淚水,是以太列自己的哀傷。
“鏡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并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
神父的嘴唇微微蠕動,他這個人讀書有個習(xí)慣,就是喜歡把字念出聲來。他讀書的聲音很小,以至于坐在他旁邊的人都沒有察覺到。車窗映著略微泛黃的書頁上的字,隨著大巴的飛速行駛,那些文字仿佛也要被甩在了后邊。
神父又靜靜地看了一會,之后便合上了書。書的封面是藍色的,書的扉頁用黑色的字體寫著大大的兩個周朝的字,『雪國』。
黑體字的旁邊還有用白色字體寫著的『ゆきぐに』(意思也是雪國)。
字體的背后畫著一幅美麗的雪國風(fēng)景,村落披上了雪白的外衣,讓人看一眼就想到圣潔的雪精靈,還有臉被凍得通紅的美麗姑娘。
這本書的作者是一個姓川的人,至少在神父的眼中是這樣的。他并不關(guān)心書的作者,他只是享受讀書這個過程,他尤其喜歡書中主人公坐在火車上的那段描寫,他喜歡雪國的火車。
神父在通勤上是一個傳統(tǒng)的人,他自己有一輛車,但是他并不喜歡自己開車通勤,他經(jīng)常一個人坐車到以太列的各個地方,就像他們以前那樣。
在成為神父之后的每一個月,奧斯都會坐著同一輛車,沿著他們以前一起坐過的路線,看看路上的風(fēng)景。繞彎一大圈以后再步行到以太列的郊區(qū),去為她獻上一束鳶尾花。
神父為了自己的私心,動用了自己的權(quán)力,保留了這條古老的路線。公交車司機在吹噓之余并未想到他的航線能一直保留至今,并不是因為他自己的能力,而是一個戀舊的人最后的思念。
大巴緩緩?fù)O拢嚿系娜岁戧懤m(xù)續(xù)下車,車下的人吵吵鬧鬧上車,坐在神父旁邊的人剛好在這一站下車,接著又有另一位乘客坐了下來。奧斯并不在意,他仍是安靜地將雙手置于書的扉頁上,好似他的手能夠透過封面觸摸到雪國溫暖的雪。
“奧斯先生,好久不見了。”
坐在神父旁邊的男子向神父問好,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
“多少年了?我以為在我的有生之年,你不會再來以太列了。”
神父的眼睛正看著窗外,他并沒有回頭看向男子。
雨仍是淅淅瀝瀝地下,落在車窗上,匯成淚水的河流,跌在地上,淪落為水洼。
“你知道的,謝謝你。”
窗外的鳥雀在雨中叫囂,它們似乎沒有天氣的概念,無論是什么天氣,它們都是一如既往地飛翔。
“這次來做什么?總不可能是來找我敘舊吧?”
男子笑了笑,并沒有回答神父的話。
“車子馬上就到終點站了,到站以后,要不要陪我走一會?”
“邊走邊聊似乎也不錯。”
“奧斯,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入境之后,你在暗中為我解決麻煩,但同時又找人調(diào)查我。”
“順便提一嘴,你部下的耳朵手感不錯,摸起來很健康,可以給我她的聯(lián)系方式么?”
“呵呵……”
“做做樣子罷了,如果不調(diào)查你,家族和審判院會懷疑的。以你的水平,想甩掉三角鐵也很簡單吧。”
“我只是好奇你在想什么,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有二十年么?”
“大概有吧,我老了,記憶糊涂了,過不了多久也該下去陪她了。”
“倒是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你知道,年齡對我沒有意義。”
“呵呵……”
雨下的稍微有點大了,兩人隔著車窗就能聽到雨水撞在地上的聲音,“啪嗒啪嗒”的聲音不絕于耳。
“馬上到終點站了。”
“要去那個地方么?”
神父將頭轉(zhuǎn)了過來,瞇著眼睛看著男子。他將《雪國》收到隨身攜帶的帆布包里,又從帆布包里拿出兩把雨傘,將其中一把遞給了男子。
男子順手接過了雨傘。
“兩把雨傘,看起來你知道我會來找你?”
“只是一個習(xí)慣而已,有時候會遇見忘記帶傘的人。”
終點站到了,車子猛然顫動一下,隨著“嘭”的一聲,車門打開了,兩個人走出了大巴。
下車后,兩人撐起傘,雨在這個時候越下越大,雨傘上方仿佛有一條瀑布傾瀉下來。雨水濺濕了奧斯的褲腳,圓形的泥點在黑色的褲腳上留下了自己的獨特印記。
“沿著這條路再走幾十分鐘就到了。”
神父走在前面,男子走在后面。
“我知道,這個位置,我很熟悉。”
“瞧我這記性,畢竟還是你選的地方呢……”
兩人沿著用大理石砌成的道路一直往前走,雨水打濕石板,原本灰色的石板顯現(xiàn)出淡淡的灰黑色。
大理石道路兩旁開滿了紫色的鳶尾花,一路走來,花香縈繞在兩人身畔。
“你還記得這種紫色的小花么?”
神父停下了腳步,他矗在路中間,像是故意停下來聽雨落下來的聲音。
“你和我講過,但是,很抱歉,我忘了。”
神父俯下身子,輕輕地摘了一朵鳶尾花,他將鳶尾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就像是在呵護心愛之人。
“她生前最喜歡鳶尾花了,充滿鳶尾花香的夏天。”
“還在想她么?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認(rèn),奧斯,她已經(jīng)死了。”
“我這么說可能有點煞風(fēng)景。”
男子并沒有隨著神父一起停下來,而是自顧自地往前走,大概走出了幾十米的距離,又轉(zhuǎn)回身看向神父。
“但這并不妨礙我想為她獻上一束花。”
神父聽聞男子的話,笑容擠化了眼角的皺紋,“你還是沒變呢。”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我不想忘記。”
“人們總是這樣,掛念以前的事情。對了,我?guī)Я嘶ǎ芸上В也⒉恢浪矚g鳶尾花。也許菊花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在東方,人們通常用菊花來祭奠死者。”
再接著向前走,兩人走到了一個像是花園的地方。兩人站在通向花園的分岔路口,神父站在左邊,男子站在右邊。
左邊的道路通向花園旁邊的小湖,湖邊豎著一個標(biāo)識,上面寫著“請勿游泳”。湖邊還長著一棵柳樹,柳條長長的從樹梢抽出,萬千柳條匯聚在一起,像是人類的頭發(fā)。一陣風(fēng)吹過,柳條輕拂水面,像是在輕撫愛人泛紅的面龐。
右邊的道路通向花園里面,花園的正中央有一座小亭子樣式的建筑,小亭子往前一點便有一座精致的墓碑,墓碑看起來很干凈,周圍也沒有雜草,顯而易見,每周都有人來這里掃墓。
“你想去湖邊走走?”
男子見神父看著湖邊看得出神,便問道。
“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這樣搞得我也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啊。”
男子撐著傘繼續(xù)往前著。
“『均衡之銃』,你還記得那個晚上么?”
“這輩子都忘不了。”
神父收了心,不再看向泛起微波的湖面,在神父眼神挪走的最后一刻,一片綠葉悄然落在湖面,就像一葉扁舟。
“『均衡之銃』拯救了我,造就了我,也毀滅了我。拜你所賜,我如你所愿地當(dāng)上了大主教,可我還是更喜歡別人稱呼我神父。”
“有人告訴過你么?你這名字聽起來像黑手黨里面的打手。”
“也許吧,我不知道。”
“我只是個旁觀者,是『均衡之銃』本身選擇了你,『均衡』撕裂了宗教的敵人,卻無法給予一個失意的人他所想要的均衡。”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均衡』本身是種很可恥的東西,均衡的本質(zhì)就是權(quán)衡價值,權(quán)衡利益,均衡在摧毀你心中最重要的東西之后,使你不得不重新規(guī)定自己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
“和平是眾人趨之若鶩的均衡,可是均衡并不意味著公正。和平僅僅代表表面上的均勢,示弱有時候比展現(xiàn)獠牙更加恐怖。”
“你和那個‘凱爾西’一樣喜歡打啞謎么?”
“你還知道這個人么?”
男子有些驚訝,畢竟《虛構(gòu)史》中的人物眾多,記敘的事件多到數(shù)不勝數(shù),而神父卻精準(zhǔn)地說出她的名字。
“對了,我還有件事情想問,那本宏大的史詩巨著是你寫的吧?”
“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
“沒有一個作者會在虛構(gòu)紀(jì)實的作品中加入如此多的個人愛好元素,我并不否定《虛構(gòu)史》本身是一本令人嘆為觀止的巨著。”
“你是說喜愛獸人么?呵呵……”
“也許只是碰巧罷了。”
雨漸漸地小了,“啪嗒啪嗒”的聲音變成了滴答滴答的聲音,聽起來讓人感到十分安心。
男子將懷里的花輕輕放在她的墓碑前,神父也將剛摘下來的鳶尾花放了下來。
放下花之后,男子正想開口說話,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一向不信神的神父居然在虔誠地禱告。
那安詳?shù)谋砬椋坪醣仁澜缟先魏我粋€信教的人都更加虔誠。
“都說滄海桑田,世事易變,可是你,奧斯,一點都沒變。”
在禱告完畢后,兩人來到了小亭子里,相向而坐。
“這次來以太列有什么事情么?你肯定不會單純?yōu)榱寺糜位蛘邤⑴f才來以太列的吧?”
“不完全對,但是以上確實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奧斯,你知道么,我熱愛這個世界。”
“呵呵,從你口中聽到‘熱愛’這兩個字可真讓人吃驚。我原以為你只對毛茸茸的東西感興趣。”
“你對我的了解太少了。”
“沒辦法,畢竟我們只見了一面。”
“應(yīng)該是兩面,第一次是在那個晚上,第二次是替她選墓地的時候。”
這時男子又補充了一句。
“對了,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
奧斯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手背因衰老而長出的斑紋像槁枯的樹皮。
“瞧我這記性……”
男子從身后的小包里掏出一個布袋,布袋是用藍色的布做成了,上面還繡有龍和鳳的花紋,一龍一鳳簇擁在太極八卦旁邊。龍的爪子按在八卦的陽極,龍頭微微抬起,仿佛要一飛沖天。
鳳則蜷起身子,看起來像是匍匐在八卦陰極的下方,它像是在隱忍,等待一個契機一鳴驚人。
“你比東方人看起來還要東方人,真是個東方老古董。”
奧斯仔細打量著男子掏出來的布袋,他以前求學(xué)的時候曾研究過周朝文化,龍和鳳是周朝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意象非常豐富的生物。雖然他也不確定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龍和鳳這兩種生物,不過這無傷大雅,連周朝人自己都沒搞清楚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龍和鳳。
“我有求于你,相對應(yīng)的,我也會給你報酬,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趁這個時間,問問吧。”
神父攤了攤手,如果換到幾十年前,他也許會質(zhì)問男子,那個晚上,他為什么不出手,他明明可以做到的……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還有未來呢。”
“我很好奇,你到底活了多久?”
男子從布袋里拿出很多根小木棍一般細長的東西,一個個地排在兩人面前的桌子上,他一邊排卦一邊回答道。
“我也記不太清楚了,也許幾千年?也許幾萬年?時間的尺度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男子先用小木棍在桌上排出了第一個卦,從上至下,三根小木棍依次排列,構(gòu)成乾卦。
“?”
男子伸出左手,他的掌心浮現(xiàn)出“?”的圖案,掌心上方還浮現(xiàn)出絲絲縷縷的云霧。
“三列陽爻,舉頭為天,云雨欲來。是為天。”
接著,他又排出了第二個卦,第二個卦和第一個卦有些不同。第二卦最上面的一列陽爻中間是斷開的,變陽爻為陰爻。
男子掌心的圖案變化為“?”,掌心上方的云霧變換成了生生不息的湖水。
“澤上缺,性和悅,內(nèi)柔外剛,是為澤。”
第三卦:“?”
掌心圖案變化為“?”,湖水變化為熊熊燃燒的火焰。
“火中虛,外強中虛,是為離。”
第四卦:“?”
掌心圖案變化為“?”,火焰被奔騰的雷電撕裂。
“疾若震,根性堅實,是為震。”
第五卦:“?”
掌心的圖案變化為“?”,雷電被狂風(fēng)吹散。
“風(fēng)柔和,無形之用,是為巽。”
第六卦:“?”
掌心的圖案變化為“?”,狂風(fēng)中生出涓涓細流,久而匯成生生不息的江河。
“水險阻,萬象變化,是為坎。”
第七卦:“?”
掌心的圖案變化為“?”,江河被日積月累的泥沙掩埋,成為了高聳的山脈。
“山磐固,安定不移,是為艮。”
第八卦:“?”
掌心的圖案變化為“?”,山脈延綿不絕,最終成為承載萬物的大地。
“地博愛,萬物之母,是為坤。”
男子排完八卦之后,手心不斷變化的符號逐漸消失。他攤了攤手,示意神父看桌子上的八卦。
“周朝占卜術(shù)么?很有意思,不過你是怎么從手心變出那些有實際形狀的事物的?”
神父笑了笑,他年輕的時候有試圖學(xué)習(xí)過占卜術(shù),但是太難了,他根本沒有學(xué)會,他連周朝的文字都沒學(xué)會多少。
“你知道嗎,僅僅通過這八卦,就可以推敲出萬物運行的規(guī)律。”
“以太列接下來會有腥風(fēng)血雨,你得幫我。”
神父站起身,踱步到了那用大理石雕砌成的墓碑前,他背對著男子。
“你會做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
“成為渾天儀的一部分,這樣說可能有點歧義,最后的時候,我希望你成為渾天儀上的一部分。”
“聽起來會死的樣子。”
“我看起來是那種隨便取人性命的人么?”
“卡扎特羅,她在蠢蠢欲動。”
“那個和你一樣的長生種?”
“不完全正確,我并不是長生種,我和時間共存,與世界共存。”
“你又在發(fā)表你那救世主一般的言論了……”
“有哪個救世主長得想你一樣?還有你的行事……你明明活得比我更久……”
“我很了解你,奧斯,你會幫我的。”
“…………”
“家族和審判院都覺察到了以太列地下躁動的東西……這東西……還是我種下的禍根……”
“你們引以為傲的公理和均衡都將被打破,屆時,以太列將會變成一片廢墟,卡扎特羅,她不是我的敵人,但是她很可能會變成我的敵人。”
“不是我們引以為傲的公理和均衡,是他們,你記住,我永遠不是以太列人。”
“可你比誰都更在意以太列吧?”
“面具戴久了,就真的成了你的臉,就像一輩子的偽善,到最后也是真正的善良,你不是神父,但你早已經(jīng)是以太列的神父。”
“是么……”
神父俯下身子,從衣服的內(nèi)襯里拿出一個長方形形狀的東西,放在男子放的菊花旁邊。
“走吧,救世主,去找個地,好好談?wù)劊愦罄线h過來,我也不能虧待你……”
在夕陽的映襯下,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
暉漫過教堂尖頂時,云絮正被染作透光的琥珀。天際線仿佛被誰掀開一道金箔的豁口,熔化的赤金順著樓宇的棱角向下流淌,在玻璃幕墻上蜿蜒成光的溪流。暮色是位高明的調(diào)酒師,將靛青與橘紅在云層里搖晃出漸變的雞尾酒,每分每秒都在變幻著配方。
祂將調(diào)好的暮色灑向花園,金色的點滴落在墓碑上,湊近端詳,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枯萎的菊花旁邊還有封包裝精致的信。
那是一展塵封已久的信,信里裝滿了一個人孤獨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