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紹還在棠城里努力地挑著那些花肥，裝作與世無爭的時候。

小公子在水波蕩漾的荻花間有些茫然地張開了自己的雙眼。

他在醒來的第一瞬間，就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在水里，然后下意識地緊了緊右手，卻沒有如自己所愿地摸到那熟悉的冰涼觸感。

“不要醒了就亂動，你的骨頭我好不容易才完全接好。”

玉出昆岡的奇特槍頭輕輕地按在了他的肩頭，長長的槍桿末尾被人握在手里，讓小公子幾乎無力反抗。

小公子蹙了蹙眉，有些無奈地重新躺下，肋下和胸口間傳來的緊致包裹感讓他有些疑惑。

他低了低下巴，才看見自己的上半身幾乎被大片的紅色細布條仔細包扎了起來，貼著皮肉的木條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找來的，根根筆直地橫亙在那里，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小公子他自己的衣服呢，則被解開攤在他身側，成了臨時的床鋪墊在他身下，江風一刻不停地吹拂而來，有種涼颼颼的感覺，讓人感到有些不適。

小公子將前襟的衣裳提了提，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后才看見裴寂那雙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

玉出昆岡被他握在手里，有種奇特的冷冽嚴肅并存的氣質。

“裴寂？”

小公子有些意外，醒來的第一眼見到的居然又是這個家伙。但心里的警戒和忐忑卻慢慢散去，讓他松了口氣。

“你醒來的挺是時候，這兩天夜不收順著江邊來回搜索了三次，再來一次的話，我大概會扛不住……”

裴寂移開槍頭，將玉出昆岡插在了小公子的身邊，有些疲憊地后退著跌坐下來，任由身下的淤泥透過那些被他踩倒的根莖枝葉漫過褲腿。

小公子這才發現裴寂很狼狽。

他一身的黑色爛泥，身上沾滿了各種草屑和枯枝，外袍已經消失不見，露出里面沾染了不少鮮血的前襟，那一片已經氧化變黑，有些觸目驚心。

他的臉很干凈，蒼白如紙的臉上卻透著厚重的黑紫色，眼睛也不如舊時那樣明亮，反而好像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紫色薄膜，看上去很妖異。

“你也受了傷？！”

小公子顯得有些震驚，聲音頓時高了一個八度，驚起了好幾只在荻花叢里筑巢繁衍的水鳥。

他想象不到裴寂這兩天是怎么在拖著受傷的身體的情況下還能躲過鑒冰臺的層層搜索的，幾乎像是個奇跡！

“夜不收應該搜的遠了，你要努力幫我望望風，我要休息一會兒。”

“兩盞茶時間就好……”

裴寂并沒有懷疑渾身劇痛還沒有來得及恢復的小公子能不能做到，他以極大的毅力讓自己不去睡覺，而是開始慢慢內視，將自己送進那片山水之中，而后很快便物我兩忘，沉浸其間。

小公子有些無言地看了陷入入定中的裴寂一眼，然后就似有意似無意地看向了另一邊。

他看見了那個鮫人。

看見了被海藻似的頭發包圍在中央的神情很是安詳的女子——在小公子的眼里，她整個人都好像在發光。

她真的很美。

但是小公子并沒有看她多久，神色就迅速地沉了下去。

不僅因為他看見了她那被裴寂的外袍遮蓋著的美好身軀，而且因為他也在同一時刻感受到了，隨著那些飛鳥撲棱著飛出青帳里，有一種陌生的氣息迅速地從潛伏的狀態中轉向暴露，從很遠的地方急速拉近到眼前，而后毫不掩飾地將殺意落在了他的身上。

小小的一片青紗帳，很快變得萬籟俱靜，寂靜之下連飛蟲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那種感覺很熟悉，似曾相識。

“我還以為，那個小子遲早會比你要早點發現我的存在，看來他真的是要死了……”一個碩大的頭顱推開小公子頭頂不遠處那層細密的白色荻花，現身到了小公子眼前。

因為他還躺著，那頭顱還看上去很貼心地挪到了他的正上方，一對金黃色的豎瞳里很是人性化地充滿了戲謔。

小公子認得這個頭顱的主人。

正是它，揮出一爪后把自己拍成重傷落入水中，像個廢人一樣躺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小公子的眼神變得有些危險。

他死死地看向了眼前的生物：它有著蛇一樣的身子，鱷魚般的長嘴，寬闊的獅子一樣的鼻子上，高高豎起的黑色龍角，無一不在昭示著對方的身份。

它是條龍，還是一條通體黝黑的四爪巨龍。

它漂浮在那叢立的枝干上，身軀相比在龍門前遇到時縮小了很多倍，現在大概只有六七丈長，但依然很有氣勢地注視著身下的小公子，嘴里的腥臭氣息吹拂在小公子臉上，很是溫熱的同時又非常地惡心。

“怎么，你是來殺我們的？”

小公子一聲冷笑，并沒有因為對方擺出來的架勢而感到絲毫的害怕，雖然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龍。

“怎么會呢？”

依然是那種不辨雌雄的奇特聲音，黑龍搖了搖頭顱，頜下的龍須也在小公子臉上來回擺了擺：

“我被鑒冰臺的人趕出去很遠，要不是聞出了獨屬于她的氣味，也很難找到這里來……”黑龍看了一眼還在沉睡著的看上去春光無限的鮫人，語氣不由得變得溫柔了起來：

“原本我是來接人加殺人的，不過嘛……”

黑龍半是嘲諷半是諷刺地看了一眼小公子，游動著身軀到了鮫人身邊，而后伸出一只爪子將她從地上托起，盡情舒展著那油光水滑的龍鱗：

“不過嘛，事后我想了想，你們有些人類想拿我當槍使。”

“我很不開心！”

黑龍的身軀在空中舒卷不止，圍繞著中央的小公子和裴寂不停地轉著圈：

“你還活著，有些人類就會很不高興，會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地來殺你。”

“他們不開心，我就會開心。我怎么會那樣無趣地就殺掉你們呢？”黑龍抖了抖自己的龍須：

“我喜歡看你們自相殘殺。”

黑龍說的話聽起來好像很惡毒，但還是讓小公子陷入了沉默。

“這個小子從夜不收手里救了我的后輩，我自然更加不會殺他了，雖然我一開始很討厭他，還給了他一爪。”

黑龍顯得很光明正大，并沒有任何的愧疚或者不好意思。

“既然你誰都不想殺，那還不快點滾開？等著看好戲嗎？”

小公子有些暴躁地瞪了空中的黑龍一眼，眼神里的殺氣滿得就要溢出來。

黑龍的身軀肉眼可見地在空中停頓了片刻，而后不停地抖動了起來——它居然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你們還是努力活著吧，你既然趕我走，我當然走就好咯。”

黑龍高聲狂笑著直直躍入半空，轉瞬間就消失在了小公子視野所及的天空之中，只是在那里剩下一陣很是不羈的笑聲忘了帶走，隨后傳的很遠很遠。

“卑鄙妖類，總有一天我會剝了你的皮燉湯喝！”

小公子躺在那里生著悶氣，對著空蕩蕩的天空大聲罵出了很多難聽的話：

“…………”

“…………”

那黑龍，故意在臨走之前放出不小的動靜，好讓散播在這片地界上的屬于鑒冰臺的夜不收的人能夠聽到。

它覺得很有意思。

既是報復，也是小小的惡作劇似的考驗。

活不活的下來，看你們自己咯！

它的身軀在云層之間一閃而逝，而后在凡人看不見的地方迅速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