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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入夢來(三十九)寸步難行(二)

“王參軍。”謝云戟的聲音有些發硬,勉強維持著禮節。

簇擁著王珣的人群稍稍安靜下來,不約而同地側目看向謝云戟。王珣抬眸,見是他,臉上那倦懶的笑容笑意未減,反而更深了些,他向后生們擺擺手,讓周圍的人稍退幾步。

“小謝將軍,”王珣溫和道,像是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后輩,“有事?”

“方才朝議,隴西郡守王琛上書請求撥付藥材、錢糧以應對疫病,朝廷所允,不及所求十一。”謝云戟盯著王珣的眼睛,試圖從那片深沉的平靜里看出些什么,“隴西今歲本就苦寒,戰亂方息,疫病又起,這點東西分明杯水車薪!王琛是你王氏所薦,他的請求,參軍在朝中為何不……”

王珣只一個抬手,止住了謝云戟后面的話,他的笑容淡去,轉為略帶憐憫的審視:“小謝將軍,你在教王某如何為官,還是質疑陛下的決斷?”

他向前微傾,聲音壓低了些,只容兩人聽見:“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北伐在即,國庫空虛,處處都要用錢。隴西的請求,陛下已然恩準,已是天恩浩蕩。莫非你覺得,全天下的好物,都該優先供給隴西一隅?王琛既為郡守,自當體恤圣意,盡力而為。難道離了建康的傾力扶持,他王琛就治理不了一郡之地了?”

謝云戟被他這“合情合理”的話噎得一口氣堵在胸口,他幾乎能想象到隴西此刻的景象——藥材供應困難,病患哀嚎,而眼前的這人卻在這里談論著朝廷的難處和為官之道。

“盡力而為?”謝云戟因憤怒而微微發顫,“那是疫病,會死很多人!二十年前那場江南大疫您也看到過,王參軍可知——”

“我知道。”王珣打斷他,眼神驟冷了下去,那點偽裝和溫和徹底消失,“我知道那會死人,我知道隴西苦,但這就是代價。穩定需要代價,清除隱患需要代價,甚至……‘公道’,”他吐出這兩個字,是極其輕蔑的神情,“有時候也需要代價。謝將軍,你從隴西回來,難道還沒學會,有些事不是光憑一腔熱血就能改變的?”

他瞥了一眼謝云戟緊握的拳頭,語氣又重新變得疏離冷漠:“做好你的分內之事,隴西,自有該操心的人去操心。”說完,不再看謝云戟一眼,徑直從他身邊走過,那群等候的官員立刻重新簇擁上去,將他圍在中間,漸行漸遠。

謝云戟獨自站在原地,暮色將他的身影拉得細長。甬道的風吹過,裹著宮墻冰冷的石氣。王珣最后的警告和漠然的眼神,像一把鈍刀子,割碎了他心中殘存的某些幻想。

他意識到,朝廷的敷衍,官員的冷漠,并非因為他們不知道隴西的慘狀,而是因為他們知道,選擇了漠視。隴西,或許就像王珣說的,是鞏固權力的,一個隨時可以犧牲的“代價”。

巨大的無力和憤怒席卷了他,他向往公道,渴望為隴西做些什么,但此刻卻深感自身渺小,被一張無形的大網束縛著,動彈不得。

回到府中,他揮退下人,獨自坐在書房里呆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謝云戟才喚來最信任的心腹老仆,疲憊道:“去告訴三娘,把她名下的那幾處藥鋪庫存的清瘟解毒藥材清點出來,再讓她想辦法,從相熟的藥商那里,能買多少買多少,錢財我出。湊齊了,找可靠的,不走官道的商隊,盡快送去隴西,交給李府。”

謝云戟手指緊緊扣著桌案邊緣,指尖泛白。他選擇了行動,卻是一種畏縮的行動。他不敢動用謝家的名義,甚至不敢動用太多自己的力量,只能借助妹妹的人情。

無力改變朝廷的決定,無力對抗王珣意志,只能以這種微小的方式,去觸碰那份無法在明面上維護的“公道”。

燭火跳躍,映照著他臉上交織的不甘,但只一個抬頭,深深的無奈又占據了上風。

而與他同樣徹夜難眠的,當屬身在漩渦中的李府眾人。王琛的懷柔,似一層厚重的冰霜,迅速凍結了李府內外本就艱難的局面。權力如悄然蔓延的藤蔓,通過最細微的空隙,纏繞勒緊,讓他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窒息與寸步難行。

隴西城中的疫病,像退潮后的礁石,雖不再洶涌滔天,卻依舊濕冷粘膩,潛藏著致命的余毒。百余病患掙扎在隔離的草棚里,咳嗽聲、呻吟聲晝夜不息,依賴著源源不斷的湯藥續命。然而,郡守府新設的“善后厘金所”,卻成了橫亙在救命藥材與垂死病患之間一道森嚴的閘門。

這“厘金所”占據了昔日郡守府一處寬敞的偏廳,如今被改造得“煥然一新”。新漆的朱紅門柱尚帶刺鼻氣味,廳內陳設著嶄新的案幾與高大沉重的公文柜,處處透露著權威氣息。幾名從“上面”派下來的新上任的吏員,身著簇新但略顯寬大的青色官袍,或埋首于堆積如山的案牘,或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談笑,氣氛與外面掙扎求生的時節格格不入。

姜知韞與周宛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焦慮與不祥預感,踏入這方散發著官僚氣息的空間。姜知韞手中緊握著一份蓋有李家印信,墨跡清晰且羅列詳盡的文書。上面明確寫著所需藥材的品類與用途,悉數用于病患隔離,以及李家自愿先行墊付部分錢款的承諾。這份文書是由李隨正與姜允敬共擬,每一個字的落筆,可能都關乎著一條人命的延續。

兩人走到一個掛著“核驗”木牌的案幾前,負責的吏員是個約莫三十許的瘦削男子,面皮微黃,生著一雙精明的三角眼。此刻正慢條斯理地用指甲劃拉著書頁,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大人,”姜知韞再見到這種情形也是見怪不怪了,克制地將文書雙手奉上,“此乃防疫善后所需急缺藥材清單,懇請核驗撥付錢款,以便及時采買施救。”

那吏員這才懶洋洋地掀起眼皮,三角眼在姜知韞與周宛竹身上掃了一圈,又落在她手中的文書上。他沒有伸手接,而是用指甲輕輕點了點面前那堆早已高過人頭的卷宗,拖長了調子,是令人牙酸的慵懶:“哦?擱那吧。”他下巴朝那堆卷宗堆努了努,仿佛那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祭壇。

周宛竹心頭一緊,實在看不下去,耐著性子道:“大人,此乃急務!隔離棚中病患,命懸一線,皆賴此藥續命,一刻也耽誤不得!懇請大人……”

“急?誰不急?”那吏員終于正眼看向她們,三角眼里閃過不耐煩和高高在上譏誚,嘴角更是扯起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打斷了她的話,“這位小姐,您這話說的。朝廷法度森嚴,豈容兒戲?王大人新官上任,第一道鈞令便是肅清吏治,嚴查借‘善后’之名行中飽私囊之舉!”他故意提高了聲調,引得廳內其他吏員紛紛側目,竊竊私語。

“王大人清如水明如鏡,正是要杜絕一切瓜田李下之嫌!”他刻意加重了“瓜田李下”四字,整個人更是像吐信子的毒蛇,在她們的身上來回掃視,帶著赤裸裸的惡意揣測,“誰知道……這藥材清單背后,有沒有夾帶私貨?誰知道……這墊付的錢款最終流向何處?誰知道——”他拖長了尾音,未盡之言,惡毒地指向李家可能借防疫之名侵吞錢糧的“嫌疑”。

姜知韞如遭雷擊,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氣得渾身發抖。她環視著這充斥著冷漠與惡意的官廨。那些新面孔投來的目光,混雜著事不關己的麻木,看好戲的戲謔,對失勢者落井下石的幸災樂禍。無人為她辯駁一句,無人敢質疑這根本站不住腳的刁難。整個廳堂的空氣,沉重地擠壓著她的胸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姜知韞氣血上涌之際,周宛竹清冷而沉穩的聲音破開了僵局。

“哦?依這位大人的高見,嚴守‘成規’遠比百余條性命要緊?王大人‘肅清吏治’的鈞令,原是為了讓該立刻死的文書堆在案上積灰,而非讓立刻救的人得到生機?”

周宛竹緩步上前,與姜知韞并肩而立。她正氣凜然的模樣與那吏員心虛畏縮的模樣形成鮮明反差,接下來說的話更是把他諷刺得淋漓盡致:“李家印信,詳盡的清單,墊付的承諾,在白紙黑字之上,大人卻只看到了‘瓜田李下’?這份洞察力,不去稽查真正的碩鼠,倒是在這救命藥材前施展得淋漓盡致,真是令人嘆服。”

姜知韞即刻恢復了底氣,微微傾身,拿起那份被嫌棄的文書,用指尖彈了彈并不存在的灰塵。

“既然大人如此恪盡職守,擔憂流程不清,”姜知韞唇角勾起冷峭的弧度,“那不妨將你這番‘精妙’見解,連同這份被你質疑的文書,一并呈送郡守大人乃至臺前,請上官們議一儀,在疫病善后之際,是立即撥付救命為第一要務,還是坐視拖延,憑空揣測良善之家為‘恪盡職守’?我們兩家,很愿意聯名具奏,將此間之事一一復明。”

語畢,她不再看那吏員乍青乍白的臉色,與周宛竹相視。兩人同時轉身,衣袂拂動間帶起一股決然的風,無視身后死寂的尷尬與那些躲閃的目光,徑直離開了這腐朽的“閘門”。

與此同時,李堯謙正行走在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正是昔日的城防營。

營盤依舊,轅門高聳,但氣氛卻早不同以往。曾經熟悉的號子聲,邊軍粗獷的操練吶喊都蒙上了一層壓抑的云霧,甚至能明顯聽出諂媚意味的口令。營門前,站崗的士兵換成了陌生的年輕面孔,盔甲擦得锃亮,眼神卻透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戒備。

李堯謙一身半舊的常服,那是他上戰場時穿的次數最多的一件。他試圖憑借那張在隴西邊軍中無人不識的臉進入營中,尋找幾個曾并肩作戰且信得過的低階軍官——如今的張校尉曾是他父親的老部下,為人耿直;吳隊正箭術超群,在清剿趙衍死士時立過戰功。經歷了前不久的大清洗,李堯謙只想知道現在城防營中的狀況,或許還可以探聽到一些關于王琛那不為人知的秘聞。

然而,他剛走進營門,那兩名新面孔的守衛立刻挺直了腰板,手中長戟交叉,攔住了去路。眼神銳利,赫然是公事公辦的態度:“來者何人,所為何事?可有王大人手令和營中腰牌?”

李堯謙腳步一頓,那橫在面前的長戟映出他不明所以的樣子,深深的疑惑從心底生發。在從前,城防營沒有如此復雜的進出程序,郡守府的手令是根本不需要的,因為有時事出突然,急需調動軍隊來不及派人請示,一般都有駐守在此處的大將軍統領。

李堯謙壓下翻涌的情緒,沉聲道:“我雖無官職,是為朝廷親封靖朔將軍李隨正之子李堯謙,也帶兵上戰場,曾與城防營中人相熟,尋張校尉與吳隊正閑談兩句。”

他知道現在這里的人都是王琛的眼線,尤其是言行舉止皆須注意分寸。

“李隨正大人之子?”守衛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嘴角似乎撇了一下,語氣依舊生硬,“張校尉已調防黑石堡哨所,吳隊正早就辭去職位走了。營中重地,無令不得擅入!況且你又無官職,誰知道進去想干什么?快走吧!”

李堯謙目光掃過營內,遠處校場上,一隊士兵正在新上任的王姓校尉的厲聲喝斥下進行著枯燥的隊列操練。他敏銳地捕捉到幾個熟悉的身影,那是曾經與他并肩作戰的小兵們。可是當他的視線與之相遇時,那些昔日忠誠的漢子,眼神瞬間慌亂躲閃,像是受驚的兔子,迅速挪開,專注腳下的步伐,仿佛從未認識過他。

被徹底排斥,被無形壁壘隔絕在外的感覺,在此刻竟然無比清晰。

他不甘心,在營外徘徊至黃昏,直到校場空曠。終于,一個佝僂的身影從營房后一處堆放雜物的陰影里出來,踉蹌著步子。

是老五,在城防營中呆了一輩子,曾在李隨正那個時代就來到這里的老卒,性情憨直,也總去李家軍營中幫忙。

老五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號衣,臉上溝渠縱橫,寫滿了無助與驚恐。他左右張望,如驚弓之鳥,確認無人在意后,才做賊般躥到李堯謙身邊來。

“少將軍!”至少在他的心里一直是這樣認為的。老五的聲音壓得極低,但能聽得出來恐懼的顫抖,他枯瘦的手下意識地想抓住李堯謙的胳膊,又在半途縮回,只敢緊緊攥著自己破舊的衣角,“您……您怎么還敢來這兒啊!快走,快走!”

李堯謙看到他這副樣子,心中很不是滋味:“老五叔,我……”

“別問,什么都別問!”老五急促地打斷他,渾濁的老眼因恐懼而圓睜,布滿血絲。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渾身抖得更厲害,“王……大人,您總聽說了吧?那是建康城里頂了天的人物派來的!那身份……深得嚇人,不是我們能抗衡的!上面有人發話了——”他神經質地再次左右張望,喉嚨里發出抽氣聲,好像有無形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趙衍的案子鐵板釘釘,到此為止了!誰也不要再查!誰再沾邊,誰就是自己找死!”

說完,老五又像是變了一個人,帶著哭腔對李堯謙說:“少將軍!聽我一句勸,收手吧!什么都不要再糾下去了!”他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抓住李堯謙的衣袖,力道大得驚人,“……怕是禍及滿門啊!北府兵,北府兵都夾著尾巴跑了啊!您還年輕,未來大好前程……本本分分守好李府就行!這世道,能活下去就謝天謝地了……您保重——千萬、保重!”最后幾個字,幾乎是聲淚俱下。

“上面有人……”

李堯謙獨自佇立在空曠死寂的城防營外,干熱的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刮在他臉上,生疼。

個人的勇武,曾在沙場上斬將奪旗;袍澤的情誼,曾在生死關頭托付后背。但是究竟為何,只是懸在他們頭頂的這面旗,就可以把人心分得如此清楚?此刻,城防營灑下的陰影徹底吞噬了這位年輕少年的傲骨。力量被剝奪,聲音被扼殺,甚至,最終求生的路也被封死。

于是,“公道”也不那么重要了……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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