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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入夢來(三十八)寸步難行(一)

王琛的話音在沉香的氤氳中落下,綿里藏針的話術(shù)下盡是得意。他在等待,等待這位年輕的姜小姐在現(xiàn)實的重壓下露出惶惑或妥協(xié)。

姜知韞沒有立刻接口。她略微垂眸,視線落在杯中輕輕晃動的茶湯上,仿佛在認(rèn)真斟酌那番“肺腑之言”。片刻的靜默被拉長,空氣在他們之間恍若凝滯,只有香爐里的細(xì)煙彎彎繞繞地上升。

終于,姜知韞抬起眼,唇角竟含了一抹極清淺的笑意,如初春冰雪消融時那一縷最脆弱的陽光,卻莫名地讓王琛感到不安。

“郡守大人心系百姓,殫精竭慮,實乃隴西之福。”姜知韞很平穩(wěn)地說著,神色安然,像是在談?wù)撘患倨匠2贿^的事情,“大人所慮極是,疫病后百廢待興,藥材、安置、民生,確需大量錢糧。此事關(guān)乎一城生息,非一家一戶之事,乃官府首要之責(zé),大人統(tǒng)領(lǐng)全局,辛苦了。”

姜知韞也學(xué)著王琛方才的說法,先是一頂高帽穩(wěn)穩(wěn)送上,完全認(rèn)同王琛提出的“難題”的正當(dāng)性和緊迫性,并將首要責(zé)任明確歸于“官府之責(zé)”,姿態(tài)擺得極高,毫無推諉之意。

王琛眉頭幾不可查地一蹙,覺得這話聽著順耳,卻又似乎哪里不對。

不等他細(xì)想,姜知韞話鋒輕轉(zhuǎn),依舊溫和,卻蘊藏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李府與北府兵中行醫(yī)者,一直把治病救人奉為準(zhǔn)則,即便李府遭受外部侵?jǐn)_,有因清算而身死之人,”她提到此處,語氣微沉,但目光中固有的清明瞬間照見王琛話語中的那點污漬,讓他下意識避開了視線,“救治百姓之心,解救隴西之困,從未敢忘。即便大人今日不言,李府與城中善堂,亦會竭盡所能,協(xié)助安撫災(zāi)民,調(diào)度藥資。”

在這種情況下,首先表明立場和主動性——我們做事,出于本心道義,而非你郡守的“要求”或“交易”。道德制高點,更要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緊接著,姜知韞向前走了幾步,語氣變得更加懇切,甚至帶上了幾分“為民請命”的鄭重:“正如大人所言,所需錢糧如山如海。李府雖愿傾盡所有,然畢竟力薄。大人既深知府庫空虛,恐難支撐,何不立即行文上報州府,乃至中樞,陳明隴西災(zāi)情之重,民生之艱,懇請朝廷急撥錢糧,派遣能吏,以解燃眉之急?此乃國朝法度,亦是正途。屆時,隴西上下,包括李府及一眾百姓,必定全力配合朝廷調(diào)度,方能真正解此倒懸之急。”

這一番話,形成四兩撥千斤之效,巧妙地將王琛拋過來的“地方難題”綁架李府的皮球,又輕飄飄地踢了回去,

王琛的臉色微微變了,他沒想到姜知韞如此犀利,直接點破了他不愿擴(kuò)大事態(tài),只想在本地內(nèi)部消化矛盾,甚至借此拿捏各家的心思。向上求援,豈不是顯得他無能?若朝廷派人下來,他剛到手的權(quán)力還能如此穩(wěn)固嗎?

姜知韞像是沒看到他細(xì)微的神色變化,繼續(xù)緩緩道,聲音里染上恰到好處的“困惑”:“至于大人方才提及的……舊案。”她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仿若不經(jīng)意,卻讓王琛的心猛地一提。

“晚輩聽說官場上有句話,說隴西這地方天高皇帝遠(yuǎn),而李家這些年在邊關(guān)許久,算是遠(yuǎn)離官場多年,縱然是有心想求個明明白白的真相,也沒有人能給捎個話,更沒有自己查明的本事。那日在場的也有北府兵和官府交接的人,要是他們都對此案沒有頭腦,我們區(qū)區(qū)一個李府,又能知道什么呢?不過是道聽途說。何況,就如我方才所言,此案錯綜復(fù)雜,大人一心忙于隴西之事,不如就一同交由上面審查。律法昭昭,自有公斷。”

她目中含笑,直視王琛,裝作沒聽懂他那暗示:“晚輩相信朝廷法度如山,絕非‘無謂’之事。大人身為父母官,秉持公道乃分內(nèi)之職,何來‘牽扯’與‘后顧之憂’一說?大人說必當(dāng)傾盡全力,徹查到底,晚輩在此,代李府先行謝過大人公正之心。”

王琛端著茶盞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憂色”幾乎快要掛不住。他感覺自己揮出去的招數(shù),全都被對方一個抬袖擋了回來,不僅沒擊中,反而映照出了他自己的不堪。

他干笑一聲,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姜小姐……所言甚是,甚是。上報朝廷,自是正理,本官已在籌措公文。”

姜知韞適時露出一個如釋重負(fù)的表情:“大人明鑒!如此,李府便安心等待官府與朝廷的章程,定當(dāng)率先響應(yīng),協(xié)助大人與朝廷欽差,共度時艱。”

說完,她盈盈一拜,姿態(tài)謹(jǐn)慎,無可指摘:“若大人無其他吩咐,晚輩還要去查看今日藥材分發(fā)情況,便先行告退。”

不待王琛再有任何反應(yīng),姜知韞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離開了。留下王琛一人,對著那杯已經(jīng)涼透的茶,臉色青白交錯,手中的茶盞重重地頓在幾上,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響。

這場交鋒,高下立判。

姜知韞出去后,清瑤立刻從門邊跟上,兩人的嘴角都抑制不住地上揚。走到院門前,就見李堯謙等四人現(xiàn)身,對了幾下眼神后,幾人便趕緊去到楚懷安的清凈院子里,這才松了一口氣。

聚在一起后,李堯謙與清瑤互相交換了一下速記好王琛言行的紙,一同由申簡從整理好保存,留待以后。

“呼——聽著那狗官說的話,真是恨不得沖上去打他一頓!還好小姐應(yīng)對及時,要不然就掉進(jìn)他那陷阱里去了。”清瑤吐出一口氣。

姜知韞輕笑道:“不是我反應(yīng)快,是他來之前我就想好話術(shù)了,畢竟就是關(guān)乎舊案與疫病這兩件事,他想讓我們識相也只會從這些事上入手。”

“那也是你聰慧!”李堯謙由衷地欣賞,“你那么一說,明確了我們是‘配合’朝廷和官府,而不是被他號召來填補他的權(quán)力窟窿的,站穩(wěn)了立場。”

“還不止。”季盛蘭分析說,“按你那么一說,若是王琛不向上請示,那就是他漠視民意,有意隱瞞災(zāi)情,解決不了問題又不按照正常上報,不是失職是什么?到時候有的是東西扣到他的官帽上。”

“對了,剛才出來我就想問你們,這是你們想出來的應(yīng)對之策?”季盛蘭疑惑問道。

姜知韞、李堯謙和楚懷安默契一笑,異口同聲道:“傾囊以示,囊底乃鋒。”

將所知所藏盡數(shù)傾倒,看似空囊無余,實則囊底暗伏利刃。示之以虛,誘敵懈心,鋒芒隱在最底一層,待其近前,一擊而出。

幾日后,王琛果然修書上報,只不過,他并無挫敗之感,因為朝堂之上,還有一個掌握全局的人。

建康城,水巷深處,一間布局精巧的雅舍。窗外是幾竿翠竹,微風(fēng)拂過,沙沙作響。

王珣沒有選在王府書房,而是選擇了這處更顯私密和閑適的別業(yè)接待謝泰康。他難得換上一身素色寬袍,正俯身用一柄小銀勺,仔細(xì)地從罐中舀出灰白色、中間還摻雜著紅粉、淡黃的粉末,一點一點地放進(jìn)案上的溫酒中,動作專注且熟練。

謝泰康被仆役引進(jìn)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幅場景。他面上呈著慣有的笑容,對這種情形是見怪不怪了,拱手道:“王兄好雅興。”

王珣淡淡笑著,并未立刻抬頭,直到將那粉末輕輕壓實,才直起身,用雪白的絲巾擦了擦手,平靜道;“謝公來了,坐。試試這新調(diào)的‘秋水’,能否壓一壓這身心上的燥熱。“

謝泰康卻笑著搖頭:“不了,我近日常與酒打交道,實在是喝得有些疲憊,恐怕要辜負(fù)王兄的美意了哈哈哈……”

兩人分賓主落座,中間隔著一張紫檀木棋枰,上面還散落著幾顆未收的玉石棋子。

侍者悄無聲息地奉上新茶,又悄然退下。水汽氤氳,一時只有竹葉的輕響。

謝泰康摩挲著溫?zé)岬牟璞镁脟@了口氣,語氣間盡是憂慮:“隴西的消息,想必王兄已盡知了。趙衍這一手,著實不聰明,卻留了個爛攤子。李家小兒那性子,認(rèn)死理,已經(jīng)整理了證據(jù),咬定那半痕‘王’字,非要討個說法不可。這般鬧上去,朝堂上怕是又不得清凈了。”

王珣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輕輕撇了撇浮沫,嘴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嘲諷:“將死之人的攀咬,也能稱作證據(jù)?李家是忠直之輩,可惜眼界窄了些。如今隴西首要之事是穩(wěn),不是查。王琛雖非我王氏嫡系,也非大才,但足夠聽話,能穩(wěn)住局面,這才是對朝廷負(fù)責(zé)。令侄謝云戟將軍,不久深明此意么?”他提到謝云戟,語氣平和,卻像一根柔軟的刺,點明了謝家在此事上的沉默已是某種默契。

謝泰康眉頭蹙起,像是真的在為此事煩惱:“穩(wěn)定自是首要,但李家在隴西根基不淺,若逼迫過甚,恐內(nèi)生變,反損大局。王家要隴西伸手,泰康并無異議。只是,對于李家的打壓之事,是否可緩緩?待局面穩(wěn)固,再行他事,更為穩(wěn)妥。對李家,或可稍示寬仁,譬如應(yīng)了王琛代隴西的請求,令其知王氏之寬宥,而非激得他們玉石俱焚。我想他們終有一天會想通其中利害的。”

王珣聞言,抬眼看向謝泰康,目光沉靜,卻是洞悉一切的了然:“謝公是真心憐惜李家將才,還是擔(dān)心——李家那塊硬骨頭,會碰到不該碰的東西?”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在棋枰邊緣劃過,“譬如,貴府那些停泊在廣陵碼頭的鹽船,若被風(fēng)浪波及,或被官家看到船下的陰影,總是不美。”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王兄。”謝泰康的笑容一凝,旋即化為苦笑,顯出幾分坦誠,“不錯,廣陵之事,泰康確有擔(dān)憂。但更為重要的是,你我兩家同朝為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隴西若沸反盈天,于王家、謝家,又有何益處?保李家一時,非為李家,實是為大局計,也是免了你我之間因些許瑣事,徒生嫌隙。王琛既已主政隴西,何不稍示寬容,亦顯王氏氣度?”

他的這番話,既承認(rèn)了王家的敲打確中要害,又保全李家的訴求,巧妙地包裝成了維護(hù)共同利益,避免兩敗俱傷的策略,更是給王珣一個“有氣度”的吹捧。

王珣沉默了片刻,手指輕輕敲擊桌面,似在權(quán)衡。那壺被形容成“秋水”的溫酒散發(fā)出冷冽的香氣。半晌,他緩緩開口,語調(diào)放得輕松:“謝公思慮周全,言之有理。既如此,便依你之意。我會傳話王琛,隴西初定,當(dāng)以安撫為重。至于他的上書,我也松手就是了。還有,李家若是識時務(wù),自可給條生路。”提及至此,王珣垂眸,神色傲然,“我不知道謝公和李家有什么交情,但需讓他們安分守己,隴西需要的是聽話的官,不是惹事的將。謝公,這個結(jié)果,可讓你安心?”

謝泰康心中一定,知道這已是王珣的讓步,拱手道:“王兄顧全大局,泰康感激。李家那邊,我自會去信約束。但愿隴西從此安寧。”

兩人舉杯,以茶代酒,各自飲了一口,茶水溫潤,卻都品出了其中復(fù)雜滋味。窗外,隱約有車馬壓過青石路面的沉重聲響傳來,又漸漸遠(yuǎn)去。

那車馬來來回回,似乎在奔忙著,一連幾日,建康宮城,端門外長長的甬道上,都可見散朝的官員三三兩兩往外走。官袍逶迤,在夕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

謝云戟立在道旁,看著王珣在一眾王氏子弟和門生故舊的簇?fù)硐拢患辈恍斓刈邅怼M醌懮裆届o,甚至有些倦懶,與身旁的人交談著什么,臉上還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剛才在朝堂上討論的不是隴西的生死,而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而這又何其悲涼?謝云戟知道了那日叔父前去為李家“求情”一事,但他聽說后卻沒有一絲高興,因為他覺得這樣太輕巧了。只是一盞茶的功夫,拿腔拿調(diào)地互相來往幾句,就可以得出“放他們一條生路”這樣的話來,那李家為了隴西邊境的流血犧牲算什么?算他們活該嗎?

謝云戟胸腔中一股郁氣難以排遣,他攥了攥拳,終是邁步上前,攔在了王珣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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