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入夢來(三十七)懷柔之刃
- 葬海前塵
- 薄酒夜夏
- 4612字
- 2025-08-19 20:26:59
王琛的鐵腕清洗,像突如其來的朔風,一夜之間清掃了隴西權力場上的舊客。郡守府與城防營之上,已盡數換上他王家的旌旗。塵埃落定,這位深諳權術之道的王家旁支,并未急于對李家這頭困獸施以最后的雷霆一擊。他選擇了一柄更為陰柔,也更難防備的武器——懷柔。這柄刀,刀鋒裹在溫軟的綢緞里,遞出的卻是蝕骨的寒意。
一個午后,難得有幾分虛弱的夏陽穿透云層。王琛的紫檀安車,在數十名精悍私兵的簇擁下,不急不徐地停在了李府那略顯陳舊的門庭前。他并未擺出郡守巡查的排場,只帶了兩名心腹文吏,一身常服紫袍,三縷長須隨風輕拂,倒顯出幾分禮賢下士的“誠意”。
近些時日,李府的氣氛壓抑。姜允敬依舊臥于內室暖榻,雖然相比之前已大有好轉,但病根落下得嚴重,身體還是大不如前。連日來的憂憤與病痛折磨,已將他昔日剛毅的面容消磨殆盡,唯有那雙眼睛尚存不屈的光亮。室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聽聞王琛“大駕光臨”,李府眾人只得不情愿地停下手中的活兒,面無表情地到門邊站好相迎。就連平日禮數最周全的季盛蘭,在迎上王琛那張虛偽的面容時也不禁嫌惡地皺眉,不過還是盡量保持著笑容。
見王琛帶來的諸多人馬,尤其是他身邊那兩個賊眉鼠眼的文吏,堂溪墨尋與周宛竹心領神會,急忙上前:“晚輩見過大人。之前未曾聽聞大人要攜諸位蒞臨敝府,還沒來得及準備上等佳肴招待,恐有怠慢。李府地方畢竟不及郡守府寬敞,不如由晚輩先行把大人身邊幾位領路到招待之處。”
王琛自然也聽得出來話中之意,但畢竟初次來到李府,李府為主他為客,要是就直接擺出架子來恐怕不利于之后行事,見狀便揮了揮袖子,笑道:“本官此次前來是感激李府為隴西的巨大付出,順便也來探探因疫病而受拖累的允敬。雖說允敬現已辭去官職,但也是作為過朝廷命官,都是為國效力之人,我既能來,也就見一見吧。只是聽說隨正因邊境之事未在府中,真是可惜這次不能與他這位梟雄坐下來談笑風生啊……”
季盛蘭在心中冷笑,從門邊走來,神色自若道:“那他還真是不巧了,隨正一心為隴西奔波,總不能時刻都閑下來;近日風波又起,他既也是命官,自然也需盡心盡力。”
這話聽著柔和得很,加上季盛蘭恰到好處的笑容,王琛即便清楚地知道這是在含沙射影也不好發作,只能遞去一個“可惜”的眼神。
趁這空檔,堂溪墨尋與周宛竹恭敬地引著那一批人去了宴客室,王琛在季盛蘭的引領下步入內室。
王琛腳步放得極輕,臉上瞬間堆疊起恰到好處的悲憫與敬重。行至榻前,他沒有落座,而是微微躬身,目光落在姜允敬灰敗的臉上,聲音低沉而飽含“真情”:“姜公!王琛,履新隴西,特來拜望!”語氣沉痛,“憶起朝堂之上,公之忠勇,國之柱石!只是未曾想罷官離去之后,竟會遭受此等疫病,又遇趙衍等奸佞小人!這又何嘗不是身陷囹圄,幾損棟梁!本官聞此,寢食難安,五內俱焚!每每思之,憤懣難平!”他痛心疾首地搖著頭,仿佛那疫病是加諸己身,“蒼天有眼,終使奸佞伏誅!然讓李府陷進漩渦,遭受重創,實乃我隴西之大不幸,朝廷之大損失!公與李府且安心,本官在此立誓!”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必窮究此案余孽,務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定要還隴西一個堂堂正正的公義!使忠魂得慰,奸佞授首!”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擲地有聲,若是不明就里之人,恐真要被這位“青天”大老爺的拳拳之心感動涕零。
侍立在門外的李堯謙聽著里面傳來的聲音,恨得心癢癢,此刻更是因強壓怒火而繃緊了全身肌肉,身側拿著一樣東西的申簡從也是同樣的神情。半晌,推門而入,他面色沉靜如水,只是那雙迸濺火星的眸子,銳利地刺向王琛那張悲天憫人的面孔。
季盛蘭見他們進來,心中有了一種預感,但看到李堯謙那堅定的模樣后,她便決心不再阻攔他的意志。
李堯謙踏前一步,抱拳為禮,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王大人拳拳之心,堯謙代李府謝過。”恭敬話說完,他便直起身,目光再無絲毫掩飾,直視王琛,“趙衍伏誅,固然大快人心。然其背后主使,藏匿更深,禍患猶存!此有鐵證二物,還請大人明察秋毫,主持公道!”
他一揮手,申簡從雙手捧上一個蒙著素布的托盤。李堯謙親自揭開素布——托盤上,一枚造型古樸,刻著繁復印記的青銅符節,在透光窗欞的微光下,流轉著沉重的幽光;旁邊,是一紙保存得極好的密信,那是當初趙衍遇刺后北府兵加急送到李府的那封信,里面記載的情形相當詳盡。
“此乃青銅符節,”李堯謙的聲音如金屬般冷硬,“據《大晉軍制》,調動隴西三營駐軍,需持此符節與刺史印信相合。此物,本該藏于刺史府武庫之中,由刺史大人親自掌鑰!緣何會出現在趙衍郡守府的密室暗格之內?此乃其一!”
稍有停頓,李堯謙的指尖移向那封密信,目光灼灼,把寫有“王”字的那部分內容刻意展露在王琛眼前,“此乃趙衍臨死之前,以血為墨所書。雖未竟全功,然其指向,昭然若揭。大人,此二物,鐵證如山,直指趙衍之上尚有蠹蟲碩鼠。懇請大人,徹查到底,揪出元兇,以正國法,以安民心!”
當那枚青銅符節和那封信暴露在空氣中時,內室的氣氛忽然凝固。王琛臉上那精心維持的悲憫與憤慨,像是薄冰遇火,瞬間消融殆盡。白凈的面皮上掠過一絲極其短促的僵硬,狹長的眼眸中瞳孔驟然收縮,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逝,隨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他清楚李府知道得多,但來之前并不曉得他們究竟知道多少。但是如今一看,他們既然敢把證據呈上來,想必更深的內里還沒摸到。更何況,謝家那邊已經接受了王氏的“好意”,總不能再幫李府深挖王氏的老底,至于王、謝兩家究竟是什么關系,外人是難以看透的。而且只要王氏這面大旗屹立不倒,一個小門小戶,又能奈他們如何?
不過,他卻實在小看了李府,這點等到以后才見分曉。
王琛并未立刻去看那托盤上的證物,反而緩緩直起身,負手踱了兩步,目光在符節與信上盤旋著,臉上是審慎的姿態。良久,才發出一聲悠長而復雜的嘆息,打破了死寂:“賢侄啊……”稱呼變得親昵,語氣轉為推心置腹般的無奈,“賢侄一片赤誠之心,天地可鑒!為舊案鳴冤,為隴西除害,此乃人子人臣之大義!本官——感佩萬分!”
裝模做樣感慨后,他話鋒突然一轉,眉頭緊鎖,憂色重重:“然則,賢侄,你可知此事之兇險,已超過隴西一隅之地?”王琛指著那青銅符節,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驚動什么,“此物,關乎著朝廷軍制根本!乃中樞兵部、尚書直管之重器!其流落郡守,本身便是潑天大案。然追其來源、問責其失職,豈是我等一郡守牧可專職?需層層上報,由中樞派重臣督辦,牽涉之廣,博弈之深,非你我可想象!稍有不慎,非但不能伸張正義,反而會打草驚蛇,令真兇隱匿更深,甚至——反噬自身。”
隨后,他的目光又落到那封信上,嘴角勾起苦澀而略帶輕蔑的弧度:“至于這信中所寫……賢侄,你久在邊關,或許不知人心險惡,尤勝豺狼。趙衍窮途末路,神志昏聵,自知罪孽滔天,必死無疑。此等亡命之徒,臨死之前,豈會安心伏法?其攀誣構陷,信口雌黃,拖人下水,乃求生本能!莫說一個未寫完的‘王’字,便是他寫下天子名諱,又豈可輕信?若憑此等狂悖囈語便去指摘建康高門,非但于事無補,反會授人以柄,招致……滔天之禍!”最后四字,他咬得極重,如同重錘在李堯謙心頭,帶著赤裸裸的警告意味。
王琛走到李堯謙近前,伸手似要拍他肩膀,卻在半途停住,改為一種長輩勸誡的姿態,語重心長:“賢侄,聽我一句勸。令尊李公,一世清名,忠勇無雙。此番把李府連帶進去,實乃無妄之災。隴西苦寒,又經此大亂,百廢待興,非久居之地。賢侄年少有為,文武兼備,當有鵬程萬里之志!何苦不圖謀官職,不如……”他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語氣轉為誘哄,“待隨正得了空閑,讓他帶你去我那里,本官可親筆修書,薦賢侄往建康謀一個清貴之職。或入東宮衛率,或進蘭臺為郎,遠離此是非之地,在繁華帝都,光耀門楣,豈不勝過在此邊郡蹉跎,空耗年華,甚至惹禍上身?”
這“美意”,是裹著糖霜的毒藥。清貴之職?不過是遠離權力核心,受人監視的閑散位置。遠離是非?實則是逼迫李家徹底放棄追索,自縛手腳,遠遁他鄉!所謂的“滔天之禍”,便是懸在李家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利刃。
在場的三人對此是心知肚明,不過既然決定這么做了,就要裝到底。
李堯謙趕緊換上一副笑容,開始展示他的“演技”:“大人說得甚是,今日聽完大人這番話,晚輩才是醍醐灌頂,我們李家小門小戶,涉入官場不深,有些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多虧大人前來提點,不然我們還真是要惹禍上身。”
言盡于此,王琛并未久留,留下幾句冠冕堂皇之語,便帶著他那張悲憫與威壓并存的面具,施施然離去。臨行前,他似乎“不經意”地提出,想見一見那位在防疫中“頗有名望”的姜小姐。
待他走后,打扮成灑掃仆役的張無咎從門后陰影走出,遞出一張速記好的王琛言辭錄。李堯謙接過收好,季盛蘭這才反應過來他們剛才那一出是為何。
稍后,在一間布置清雅,燃著淡淡香氣的偏廳內,王琛見到了姜知韞。
當時清瑤也在場,提前知道他們一行人要來,姜知韞給她遞了個眼色,清瑤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了一副紙筆放入袖中,從旁邊離開。
姜知韞換下了易于行動的便裝,著上一身風雅的月白衣裙,未施粉黛,眼下還有著淡淡的青影,只草草戴上幾個不搶眼的頭飾。但她的脊梁挺得筆直,眼神清澈而平靜,像雪后初霽的天空,不見半分畏縮。
王琛端坐主位,姿態雍容,用一種長輩審視晚輩的溫和笑意:“早聞姜小姐巾幗不讓須眉,于隴西危難之際,施妙手,穩人心,實乃女中豪杰!本官初到隴西,便聞小姐芳名,今日一見果然蘭心蕙質,名不虛傳!”他先送上一頂高帽。
姜知韞微微欠身還禮,笑道:“大人謬贊。晚輩雖不是醫者,但能憑所學才識盡一點微薄之力,救死扶傷,已是晚輩之幸。何況隴西之安,賴軍民同心,將士用命,非晚輩一人之功。”
“說得好!”王琛撫掌輕贊,隨即又上演他慣用的話術,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憂色”,“只是……隴西此番元氣大傷,疫病雖暫緩,然而后續防疫藥材之調度,病患之安置,民生之恢復,千頭萬緒,所需錢糧物資,如山如海。府庫空虛,百業凋敝,本官每每思之,夙夜憂嘆,如履薄冰啊!”他嘆息一聲,目光似無意地掃過姜知韞,“姜小姐聰慧過人,又與城中善堂熟稔,若能體諒時艱,號召城中百姓富戶,共襄善舉,協助官府渡過難關,則隴西幸甚!本官亦感激不盡!”
王琛頓了頓,端起茶盞,輕抿一口,語氣變得更加“推心置腹”,眼神中卻含著不易察覺的逼迫:“當然,李府此番亦是受害者,本官痛心疾首。待此間諸事稍定,下官必當傾盡全力,徹查舊案,務求——水落石出,給李家一個交代,給隴西一個交代!只是這查案,亦需精力,需要人手,需……無后顧之憂啊。”王琛放下茶盞,意味深長地看向姜知韞,“若姜小姐能襄助穩定眼前局面,本官處理起‘某些無謂舊案’之牽扯,自然便能更加心無旁騖,順遂許多。”
這一席話,綿里藏針,軟硬兼施。表面上是請求姜知韞協助“善后”,實則是暗示:若李家識相,不再糾纏舊案,協助他王琛穩定局面,那么他或許會順手給個過得去的交代,但絕對不會是真相。反之,若李家不識相,那么不僅眼前這點“協助官府”的體面會化為烏有,地位也會不保。這柄裹在“善舉”名義下的懷柔之刃,精準地抵在李府的脖子上——他們無法坐視百姓因藥材短缺而受苦,而這,恰恰成了王琛拿捏李家的籌碼。
姜知韞靜靜地聽著,臉上無悲無喜。她清澈的目光迎上王琛那看似溫和實則深藏算計的眼神,心中一片冰涼。
門閥的刀,果然殺人不見血。它不會粗暴地折斷你的脊梁,卻會“溫柔”地腐蝕著你的意志,用現實的重擔和看似合理的交換,逼著你低頭,逼著你放棄追尋公道的權利。
偏廳內,沉香的煙霧裊裊上升,氤氳在兩人之間。一場看似無聲的博弈,在看似平和的話語下,已悄然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