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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入夢來(三十六)新貴入城

北府軍東移的煙塵,充當了隴西上空最后一片遮羞的烏云,尚未完全散盡。那沉悶如雷,漸行漸遠的馬蹄聲,仿佛卷走了這座邊城殘存的血性與脊梁,只留下一種被抽空般的虛脫。城中劫后余生的百姓,麻木地清理著藥棚的殘跡,眼神空洞地望著官道盡頭揚起的,另一股截然不同的煙塵。

李家當然知道來者到底是何人,只是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想把手伸到隴西來。自從北府軍撤離后,李府按照軍民意愿駐守在郡守府一段時日,人手少了后更是不敢有分毫懈怠,日日忙碌,甚至沒回過李府。姜知韞和周宛竹都學會了一心二用,白天忙著郡守府這邊的事宜,晚上點燈熬油幫著季盛蘭打理府中之事;李堯謙和堂溪墨尋更是兩邊跑,為了顧好城防營中的關系,也是為了不讓李府日后再陷入被動,便在城防營中設置了自己的人手,同時又時刻注意邊境的情況,隨時整隊出發;李隨正和楚懷安這些日子和白狼部協調藥材運送的事宜,還為他們提供幫助,并借此對趙衍一派所作所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后來,大家共謀,在難熬的這兩三個月里,讓白狼部多與城中百姓接觸,形成一種特殊的紐帶,也是為以后打算。

于是,在隴西徹底轉暖甚至有些炎熱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忽略了時間的流逝。每天見過最多的不是日出,而是腳下這片大地與門外連成片的影子。

而就在那天,不過最普通的一天,卻傳來了好久不曾來到過隴西的“天音”,不算厚重的一紙書,卻如暴虎撕碎了眾人心中尚存的所有希望——新貴入城。

在李府接到這份公文時,遠在建康的謝氏府邸,那盤棋,也終于落下一子。

建康城,謝府水閣。

蟬聲像淬了毒的銀針,一根根扎進溽熱的午后。冰鑒里浮沉的青梅撞著玄冰,叮當聲碾過棋枰。

謝云戟的指尖幾乎掐進白子玉胎,青筋在麥色手背上虬結:“趙衍一事還沒有得到妥善解決,王家的郡守府印就烙上了隴西——謝家何時成了王氏的門閂?”

水榭對岸,謝泰康腕骨一沉。黑子“啪”地敲在邊星,十數枚白子應聲成了死棋。“趙衍喉頭那支三棱箭鏃,出自王氏的‘燕尾弩’,你行軍這么多年定一眼認出,那又為何不當場指認?”他搖著素紗團扇,扇骨是湘妃竹染就的血斑紋,“追查?想必你那時也猶豫了吧——難道要謝家兒郎的命,去填隴西那座焚尸爐?”

楠木棋墩上壓著兩卷帛書。

左卷:李堯謙的飛白體洇著汗漬,“趙衍死前留下未完‘王’字半痕,其中疑云重重,錯綜復雜,但看遍種種自有定論,還煩請將證據呈至朝堂……”

右卷:泥金禮單刺目,“賀謝公壽,附江南良田十頃,伏惟笑納。”署名處蓋著王氏的螭鈕小印。

“可這就是讓李家在隴西擋刀!”謝云戟的棋子鏗然砸向天元。

“所以更要棄軍保帥。你此番去趟隴西,還沒曉得那是個什么地方嗎?”謝泰康忽然推過一碟冰湃楊梅,殷紅果肉凝著霜氣,“你當王氏好端端的為何搶這燙手山芋?”他指尖蘸了冰水,在檀木案上畫出三道蜿蜒水痕,“一為桓翳撤退后掃清狼藉,二為郡守府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人發現的名字,三為——”

閣外驟起銅鑼聲。十二騎玄甲護著青蓋安車碾過御道,金絲車簾掀起處,車座上人的側臉被日光削得慘白。只是聽到聲音,任誰人都知道那是王家。車轍過處,幾片曬蔫的柳葉粘在滾燙的石板上,頃刻焦枯蜷曲。

“瞧見車轍印了么?”謝泰康的團扇尖點了點青石板,“前輪往隴西郡守府,后輪——”扇面陡轉,墨竹枝如劍指天,“壓的是謝家在廣陵的鹽船碼頭。”

謝云戟霍然起身。棋枰轟然傾覆,白子像碎玉迸濺。幾枚滾入冰鑒的青梅旁,禮單上“共守山河”的墨字被冰水暈染開,漫成一片污濁的云。

那片云隨著車輪向遠方侵襲,來勢洶洶,裹挾著與隴西的貧瘠苦難格格不入的煊赫氣息。

新任隴西郡守王琛的儀駕,在仲夏蒼白無力的日光下,像是一場精心編排的,炫耀權勢的盛大游行。四匹通體雪白,神駿異常,無一根雜毛的河西駿馬,披掛著鎏金嵌寶的轡頭與鞍韉,邁著訓練有素的優雅步伐。它們牽引著一輛寬大得近乎夸張的紫檀木安車,車轅包金嵌銀,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車頂垂落的帷幕,是上等的蘇杭冰蠶絲所織,流蘇以金線捻成,隨著馬車的行進輕輕搖曳,透著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奢靡與矜貴。

環繞安車前后的,是數百名盔明甲亮、氣勢剽悍的私兵部曲。他們的鎧甲并非北府軍的制式黑甲,而是打磨得锃亮的精鋼魚鱗甲,在光照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屬光澤,似移動的鋼鐵叢林。手中所持非軍中制式長矛,而是鋒刃更闊,裝飾更繁復的環首刀和精鋼長戟。步伐整齊劃一,踏在官道的浮土上,發出沉悶而富有壓迫感的“隆隆”聲,卷起的塵埃直沖半空。數十面玄底金字的旌旗,在隊伍前后獵獵招展,其上斗大的“王”字,如同巨大的烙印,毫不掩飾地宣示著來者的身份與權威——王氏的旌旗,插向了這片剛剛被血與火洗禮過的土地。

隊伍抵達隴西城下時,城門早已洞開。守城的兵卒被王琛帶來的私兵毫不客氣地驅趕到兩側,如同擺設。王琛并未下車,僅是在安車駛入城門洞的陰影時,才微微掀開車廂一側冰蠶絲帷幕的一角。

一張保養得宜,面皮白凈如傅粉的臉露了出來。三縷修剪得一絲不茍的長須垂落胸前,更添幾分儒雅表象,紫色官袍的領口袖緣用極細的金線繡著繁復的云紋,襯得他氣度雍容,仿佛踏足的不是一座剛剛經歷疫病凋敝的邊城,而是建康城外的哪處清雅別院。

他那雙狹長的眸子,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緩緩掃過城門兩側:衣衫襤褸、面露菜色、眼神麻木中透露出畏縮的圍觀百姓;街巷兩旁尚未清理干凈的災痕——倒塌半邊的屋舍,被火燎黑的鍋碗,角落里殘留的藥渣污漬;以及李府出席為其“接風洗塵”稀稀落落的一行,姜知韞與李堯謙并肩站在道路最前面,擋住了射向百姓的那一道道凌厲的目光,并同樣回以不落下風的直視。楚懷安冷漠地注視這陣仗,手中摩挲的扇骨生硬作響。

空氣中彌漫的,混雜著藥味、煙灰和淡淡的腐臭氣息,尤其是那幾個年輕人--這一切,讓王琛那精心修飾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輕微蹙了一下,像是嗅到了什么不潔之物,隨即又迅速舒展開來,恢復成一派波瀾不驚,盡在掌握的從容氣度。他放下帷幕,隔絕了外面那個與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郡守府,這座象征著隴西最高權柄的所在,早已在王琛抵達前數日便被徹底“整飭”一新,不容分說把暫時駐守在那里的李府眾人一并驅趕,甚至在那附近搭建起來的藥棚也統統一把火燒掉,至于那些流露街頭的百姓更是被毫不客氣地逐得更遠。趙衍時代遺留的,沾染暴戾氣息的陳設被掃蕩一空,連同那些過于奢靡的金玉擺設也都被盡數移除。取而代之的,是符合王氏清貴門風的布置:素雅的素絹屏風上繪著意境深遠的山水,多寶閣上陳列著看似古拙實則價值連城的青銅器,墻上掛著幾幅皆是當世名流的墨寶。血腥與銅臭被滌蕩,換上了一層文雅精致的外衣,卻更透出一種不容侵犯的距離感。

王琛一踏入正堂,甚至未曾落座,第一道鈞令便已帶著凜冽的寒風下達:

“肅清趙逆余毒,整飭吏治,刻不容緩!”

這“肅清”二字,便是他新官上任,立威攬權的第一把火,燒得迅猛而徹底。

首先,是趙衍家產“抄沒充公”。王琛帶來的心腹干吏如狼似虎,捧著蓋有嶄新郡守大印的封條,沖入趙衍的府邸、別業乃至隱秘庫房。一箱箱金銀珠玉、古玩字畫、珍稀皮毛被粗暴地拖拽出來,貼上“逆產”的封條,堆積在郡守府空曠的前院。陽光照在那些珠光寶氣上,刺得人眼睛發痛。姜知韞與李堯謙默默相視,這些東西大部分竟不在郡守府安放,反而各有來處,難怪在郡守府待了好些時日都沒發現過。不過對于他們來說,就算是發現也是上報,畢竟擅自處理這一“本事”在他們這里恐怕行不通。

王琛端坐堂上,聽著屬下的稟報,神色肅穆,痛心疾首:“趙逆吮吸民脂民膏,罪孽深重!此等不義之財,自當盡數充公,上繳國庫,以贖其罪,以慰民心!”

然而,當夜便有數輛遮蓋嚴實的大車,在王家私兵的重重護衛下,悄無聲息地從郡守府后門駛出,沿著官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所謂“上繳國庫”,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幌子,真正的精華,早已被“王大人”笑納,運往了該去的地方。

其次,是象征性的“撫恤”。王琛大手一揮,從抄沒的“逆產”中劃撥出些許零散銅錢和幾車陳年粟米,用于“撫慰”在平亂和防疫中死傷的軍民家屬。告示貼得滿城都是,頌揚新郡守“仁德恤民”。但是,發放點卻被其親信牢牢把控,名冊模糊不清,發放過程更是克扣盤剝,層層揩油。真正能落到那些孤兒寡母、傷殘士卒手中的,不過寥寥數枚銅錢,幾升劣米。那沒了一只手臂的老兵,捧著那點微薄的撫恤,看著告示上王琛的名字,渾濁的老眼里只有深深的絕望。

這種情形下,李府縱然是感到不平也無能為力,因為與此同時,一場大洗牌已經轟轟烈烈開始。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步——吏治大清洗。王琛以“肅清趙逆黨羽,整頓渙散吏治”為名,揮舞著權力的鍘刀,開始了對郡守府僚屬以及城防營的徹底換血。清洗的標準,無關能力,更無關是非,只看兩點:是否與李家有舊?是否在清算趙衍的過程中出過力?

凡被貼上“李黨”或“趙逆案關聯”標簽者,頃刻間大禍臨頭。郡守府中,幾個曾協助李府處理公務、為人正直的主簿與書吏,被羅織以“賬目不清”“懈怠公務”等莫須有罪名,當場罷黜,逐出府衙。城防營中,幾位曾在李堯謙麾下效力,參與過清剿趙衍死士的低階軍官,或被明升暗降,調往遠離郡城的偏僻哨所;或被尋隙扣上“治軍不嚴”,“與逆黨牽連不清”的帽子,革除軍職,永不敘用。

一時間,府衙內外,城防營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昔日同僚相見,眼神躲閃,不敢多言半句,唯恐被牽連。空出來的,油水豐厚或掌有實權的位置,如同被禿鷲盯上的腐肉,迅速被王琛從建康帶來的心腹親信,以及隴西本地幾個嗅覺靈敏,慣于攀附豪強子弟瓜分殆盡。這些人,或油滑世故,或驕橫跋扈,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對王琛唯命是從,額頭上仿佛刻著無形的“王”字烙印。

李家不是沒有反抗過,但是在此情形下,王琛的勢力左擁右和,一股清流難敵奔涌的污濁。李隨正當初不去迎接王琛,就是他所做的最大的抗爭,雖然后來為保全那些子弟不斷上書,最后換來的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壓迫與威脅。

短短數日,郡守府與城防營的核心要害,已被王琛帶來的“自己人”牢牢掌控。權力的樞紐,徹底易主。曾經作為隴西忠烈象征,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的李府,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寒流徹底冰封,被毫不留情地推向了權力版圖的邊緣,在炎熱的仲夏瑟瑟發抖。門閥的意志,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宣告了隴西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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