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門前那流血的一幕幕被春日稀薄的暖陽抹除,泥土復蘇的潮氣嗬焚燒白蒿殘留的清苦在街巷間形成劫后特有的病懨懨的怪異氣息。枝頭綠意怯生生地探頭,映著人們臉上尚未散盡的驚悸。藥棚里斷續的呻吟,顯出幾分與時節格格不入的蕭索。
隴西的這場春,寒意如跗骨之蛆,盤桓不去。
趙衍的尸骨在檢驗后,早已在不知名的亂葬崗里掩埋,成了盤旋寒鴉的落腳處。那枚沉重得壓手,落在郡守手中的青銅符節;那浸透怨毒,血液仿佛還在流動的“王”字;由李堯謙親手寫下的字字泣血昭示趙衍一行人的罪證之書,像是投入深不可測寒潭的石子,被快馬加鞭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建康北府軍帥府。隴西城,在經歷了短暫而劇烈的震裂后,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等待宣判的沉寂。而這份沉寂,猶如被春日里一場猝不及防的倒春寒凍得更加堅硬。
宣判,終是來了。
帥府的公文,由遠方的北府傳令兵在薄暮時分送達李府,那是一份沉甸甸的以火漆密封的紫檀木函。李隨正接到后,李堯謙已痊愈的傷口,竟在此時如毒蛇噬咬般隱隱作痛,提醒著他前不久的那場生死搏殺。李堯謙叫來了姜知韞,李隨正屏退左右,共坐書房,案頭一盞孤燈,豆大的火苗跳躍不定,將三人的身影拉長,投射在冰冷的墻壁上。
指尖劃過木函上的漆封,觸感像撫過寒鐵。他深吸一口氣,挑開封蠟。內里是折疊整齊的素色官箋,展開時發出細微的近乎嗚咽的紙張摩擦聲。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方殷紅的,象征著北府兵無上權威的赤色帥印。印文“鎮北將軍謝”幾個篆字,在昏黃的燈下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目光急急掃過開篇。措辭是意料之中的堂皇與褒獎:“……斥候營校尉江驍,臨危受命,率部戡亂除奸,滌蕩污穢,安靖隴西地方,厥功甚偉;李府李大人,忠勤國體,助軍斬除奸佞卻身陷囹圄,幾損柱石。建康中人聞之,五內如焚,痛切萬分!軍糧貪墨,蠹蟲竊國,情殊可恨!著爾等務須深挖余孽,窮究根底,務求水落石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以慰忠魂!”
字句鏗鏘,義正言辭,仿佛能聽到謝云戟那素來清越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看到這里的三人,被這開篇的“肯定”與“痛切”微微觸動,一絲微弱的暖意尚未升起,目光已迫不及待地移向那最關鍵的所在--關于青銅符節與趙衍遺言的處理。
然而,那方才還義憤填膺,力主“窮究根底”的筆鋒,至此卻撞上了一堵無形的、滑不留手的冰墻,驟然變得模糊,圓滑,甚至閃爍其詞起來。就好像不是同一人所寫,而是有人在背后緩緩逼近,半帶著“威脅”看著那寫就公文的手。
關于那枚足以撼動軍方高層,來自刺史武庫的青銅符節,公文如是寫道:“……查獲之符節信物,事關隴西乃至朝廷軍制根本,牽涉甚廣,干系重大,非一隅一地可擅傳。著即嚴密封存,妥為保管,一應詳情,具文速報中樞及尚書臺,待上峰派員詳勘,依律論處。地方不得妄動,以免混淆視聽,橫生枝節。”
輕飄飄的一句“待上峰詳勘”,便將這燙手山芋踢向了建康那深不可測的官僚泥潭。所謂“詳勘”,遙遙無期,最終多半石沉大海。
至于趙衍臨死前蘸血寫下的,指向性極強的“王”字,公文的措辭更是透露著一股刻意的輕蔑與冰冷的切割:“逆犯趙衍,窮途末路,神智昏聵,瀕死之際,狂言囈語,攀誣構陷,此等無稽之談,豈可為憑?查案之道,首重實證,鐵證如山方能使魑魅魍魎無所遁形。切不可捕風捉影,輕信死者狂悖之言,徒惹紛爭,自亂陣腳,反為奸佞所趁!”
當這些字一股腦地砸在心口上,便堵得人說不出來話。姜知韞只覺得之前拼死做的一切,現在都隨著趙衍的死而一同埋葬在虛無之中。不知是氣憤還是悲哀,連同呼吸也一并沉重起來。
“一個‘囈語’,一個‘攀誣’,便將血淋淋的線索徹底定為瘋話,斬斷追查的路徑。”姜知韞冷笑道,也盡是不可置信,“字里行間,不都是對隴西小題大做的不耐煩和惹是生非的警告嗎?當初傳信告知趙衍遇刺的是他,他也在現場,他也親眼看到了,怎么就成瘋話了呢?難道就因為細枝末節的那個‘王’字沒寫完嗎?”
姜知韞的控訴像一把刀,深深貫穿了李堯謙與李隨正心底對北府兵,甚至可以說是對背后謝氏的信任。謝氏?李堯謙倏地拉住姜知韞顫抖的手,他是回想起了趙衍臨行前對他說的那番話。終于,就在此刻,他才讀懂趙衍那“好心”的提醒,而關于這封公文言辭不一的原因,他就算不按照趙衍的提醒去問謝家,現在也水落石出。
李隨正就算先前不知道趙衍對自家兒子說的話,就這些時日即便作為旁觀者他也能看清這背后的每一個人的模樣。
“他們怕,怕惹火上身。說得冠冕堂皇些,就是懂得趨利避害。”李堯謙失望地搖頭,拿著公文的手無力收回。
再往下看,最后一行,朱砂批注,筆力遒勁,卻字字如冰錐,狠狠刺入三人的眼底:“著斥候營副尉江驍,除酌留一部精銳(不得逾五十騎)協防隴西,維持防疫善后秩序外,主力兵馬,即刻拔營,移防武都郡!整肅軍備,震懾羌氐,拱衛西陲門戶,不得有誤!此令!”
當三人看完這份公文,剛把它攤在案上,書房的門就被人匆匆推開,甚至沒了禮數。三人眼神中不帶任何神采地看向來人,是江驍,他恐怕也是知道了吧。
“移防武都,即刻拔營。”李堯謙低語重復,咬牙切齒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重砸在江驍身上。匆匆趕來的江驍只能上前捧起那份公文,屏息凝神地默讀一遍,而實際上他已然知道了個大概。
這位在北府兵中以悍勇沉穩著稱的鐵血副尉,此刻那張經歷風雨的臉上,肌肉緊繃,嘴唇抿成一條凌厲的直線。昏黃的燈光下,他眼底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是驚愕,是失望,是憤怒,最終都化為一種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悲涼與了然。
書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燈芯燃燒發出細微噼啪聲,以及李堯謙粗重壓抑的呼吸聲。那已經痊愈的傷口,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撕扯著。而現在,他也終于找到了疼痛的根源。
“少將軍。”江驍如此敬道,這一聲打破了沉寂,聲音干澀沙啞,如砂紙摩擦,“謝帥……執掌北府,身系江淮全局,荊襄桓翳,雖遇小挫,然其根基未損,虎視眈眈,日夜尋隙。建康城中,高門林立,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艱難地停頓,目光掃過公文上雖未言明卻無處不在的巨大陰影,“王氏……樹大根深,門生故吏遍及朝堂內外,根須已入膏肓。此時若因隴西一隅之事,無鐵證而貿然于其對質--”
“那你們早就猜到了就是他們,對嗎?”李隨正深邃的目光雖不帶著凌厲,但是語氣間的怒氣也給江驍不少壓力。而或許這也是在透過他向謝氏叩問--他們之間到底有何過節,這些年李隨正不是不知。而如今謝氏的倉皇推脫,不是在躲嗎?
姜知韞這時候的火氣也上來了:“江副尉方才說什么?無鐵證?那個字是趙衍親手寫下的吧,是他在遇刺之后寫下的!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刺,縱然是癡傻之人也能明白那定是幕后之人指使,且就憑您們的聰明才智以及對建康中高門的了解程度,不會猜不出背后之人大概是什么樣子吧?你們這時候不去追查,反而在用官威壓人,這不是捂嘴是什么?”
江驍的喉頭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帶血的苦水,才繼續道,聲音更低,更沉:“我深知各位所想,也想盡力為諸位鳴不平,但這并非我一言他一語就可說動的。這樣非但難討回半分公道,反而會將整個北府軍拖入朝堂傾軋的泥沼漩渦!此等內耗,正是桓翳等人夢寐以求之良機!屆時,北府自顧不暇,江淮防線危殆,則江南半壁……恐將傾覆!此……乃……”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沉重的無奈,“棄車保帥之策。”
“棄車保帥?!”李堯謙霍然站起,怒視著前方,案上的燈明明滅滅,雙手狠狠撐在兩側,指節因用力而慘白,幾乎要嵌入堅硬的木紋之中!一股灼熱的、混雜著滔天憤怒與無邊悲哀的巖漿,在他胸中轟然爆發,沖口而出,是泣血般的控訴:
“那我李家,一生忠耿,為國戍邊,為保全社稷舍身棄業;姜氏上書提議卻無奈受盡擠兌,只得背井離鄉。我們只是慶幸我們還活著,還能發出聲音來--那隴西枉死于羌寨屠刀之下、曝尸荒野的冤魂呢?那些在疫病中掙扎哀嚎、最終闔目而去的無辜軍民呢?還有趙衍背后那只手--那只吞了百萬石軍糧藥草、養肥了自己卻餓扁了邊關將士肚腸的手!那只豢養死士、在眾目睽睽之下悍然滅口,視王法為無物的手!如今便可因他姓王,便可高踞建康華堂,逍遙法外,繼續翻云覆雨?!這帥府權衡的‘大局’……”李堯謙的聲音陡然拔至最高,充滿了無盡的嘲諷與悲憤,“便是以我隴西忠良之血為墨,以枉死軍民之骨為筆,去書寫他高門永世不倒的根基嗎?好一個大局!好一個棄車保帥!”
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瘋狂燃燒,灼烤著他的五臟六腑,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徒勞地撞擊著名為“現實”的鐵壁,最終碎成無數帶著火星的灰燼,飄落在死寂的書房里。
江驍無言以對,高大的身軀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得佝僂了幾分。帥印如天,軍令如山。他只能重重地,巨石墜入深淵般發出了一聲飽含了所有復雜情緒的長嘆。那嘆息聲在寂靜的書房里回蕩,輕得飄渺卻令人窒息。
次日黎明,天色依舊陰沉。北府兵主力,那曾如黑色洪流般滌蕩污穢的精銳鐵騎,在低沉壓抑的號角聲中,拔營起行。黑色的甲胄在灰暗的晨光中連成一片肅殺的烏云,馬蹄踏在冷清的官道上,發出沉悶如雷的聲響,卷起漫天煙塵。
他們決絕地、沉默地,在城頭守軍和少數聞言趕來的百姓難言的目光注視下,滾滾東去。所謂留下的一隊精銳,由一名年輕果毅的隊正率領,像退潮后孤零零遺落在沙灘上的礁石,雖仍透著北府兵的鋒銳,卻在這偌大的,即將被門閥陰影徹底籠罩的隴西城里,顯得如此單薄渺小。
更何況李堯謙、姜知韞他們呢,除了父輩之外,無官無職。本想著平淡的戎馬生涯,本想著憑借才智走出一方天地,可就是這么簡單的愿望,現在竟是無稽之談。可是除他們外,在苦難中度日的百姓呢,他們又該如何?
留有太多無奈了。
李家沒有去送行,盡管一早都醒了。眾人或聚在一起緘默無言,或獨自立于閣樓中,或趴在窗欞旁懨懨無神,或在院中仰頭望天,或翻看著過去為將來所做的計劃,或在書房中哀嘆著人心難測,世事多變。
遠去的煙塵終會消散在風中,就像曾經的希望來得猝不及防。那時的希望有多令人熱血沸騰,現在的“忠告”就有多令人心如死灰。那片名為“大局”的寒冰徹底凍結的土地所帶來的刺骨,遠比難纏的疫病更讓人束手無策。
帥府的公文,更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宣告了隴西短暫的“公道”時光的終結,也在昭告一個無法抗拒的事實:在權力更迭的競逐下的忠烈與熱血,不過是可以隨時犧牲的籌碼。無所謂顛倒黑白,因為在這殘酷的世道中,穩坐高門的才是勝者。
于是,隴西未來將會面臨怎樣的風雨飄搖,顯而易見。李府乃至百姓的境地,只能說如臨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