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白蒿……生于絕壁,吸月華而生,藥性至寒至純……”老大夫喘息著,渾濁的老眼望向遠處巍峨聳立、白雪皚皚的主峰,聲音斷斷續續,卻是不容置疑的權威,“采摘……需在月圓之夜,子時前后……以玉刃或骨刃,斷其根而不傷莖葉……光是漢人,不懂山神規矩,采了,也是死物。”
山路崎嶇,積雪漸深。行至午時,積雪已沒過馬膝,戰馬行進變得極其困難,不斷打著鼻響,噴出濃濃的白氣。隊伍不得不下馬步行,每一步都深陷雪窩,跋涉艱難。刺骨的寒風像無數把小刀割在裸露的皮膚上,眾人皆裹緊了斗篷,呼出的熱氣在睫毛上凝成白霜。
突然,在最前方探路的一名羌人獵戶蹲下,抓起一把雪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仔細察看雪地上的痕跡,隨即臉色大變,回頭朝著隊伍發出短促而尖銳的預警哨音。
“有埋伏!”領隊的江驍下意識拔刀,厲聲示警。
話音未落!
“嗖嗖嗖--”
刺耳的破空聲從頭頂兩側的峭壁上驟然響起,數十支木箭帶著致命的嘯音,朝著下方毫無遮蔽的隊伍攢射而下,箭矢精準地覆蓋了隊伍的中段。
“噗嗤噗嗤!”利刃入肉的悶響伴隨戰馬的悲鳴同時炸開。兩名反應稍慢的北府兵騎兵只一刻就被射成了刺猬,慘叫著從馬背上栽落雪地,鮮血噴濺著染紅了潔白的積雪。幾名家丁也被流矢所傷,發出痛苦的悶哼。
“盾!”江驍目眥欲裂,怒吼著拆下馬鞍,權當作盾牌抵擋,護住老大夫。北府兵隨即響應,紛紛效仿,高舉馬鞍,將家丁和農夫護在中間。但對方居高臨下,箭矢刁鉆,不斷有馬鞍被穿透,傷亡在持續增加。
峭壁上方,數十個身著黑色勁裝、面覆黑巾的身影在嶙峋怪石后若隱若現,背后露出的箭頭閃爍著寒光--是郡守府在外豢養的余孽死士!恐怕是城中仍有眼線暗中傳信,這幫亡命之徒才會在絕地設伏。
眼下這情況,江驍終于體會到了那時在斷龍崖與敵人對峙,欲要殺出一條血路的姜知韞的感受。而久經沙場的他自然也懂得死亡迫近的絕望,只是不甘心,也不想放棄,因為遠在他們背后,城中的百姓還在等著他們救命的白蒿。
“嗚--嗚--嗚--”
這次不再是響亮的鷹唳,一陣蒼涼、雄厚、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滾雷般從山脊另一側猛然炸響。這號角聲迥異于北府兵的制式號角,而是有著原始的野性與力量。
緊接著,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數十騎如雪地幽靈般的身影,從埋伏者后方的山脊線旋風似的沖殺出來。他們身披厚重未經鞣制的原始羊皮襖,頭戴毛茸茸的皮帽,臉上涂抹著防凍的油脂和赭石顏料,正是高山深處的羌人勇士!他們手中揮舞著彎刀,口中發出震懾山林的呼哨。
“是白狼部的勇士!山神庇佑!”為羌漢后裔的老大夫激動得渾身顫抖,渾濁的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羌人的騎術精湛得令人咋舌,在陡峭濕滑的雪坡上如履平地。他們并未直接沖擊北府兵的陣型,而是運用他們絕對的優勢,彎弓搭箭。箭矢像是長了眼睛,越過下方的人群,精準無比地射向峭壁上那些暴露了身形的黑衣伏擊者。
“啊!”
“呃!”
嚎叫聲接連響起,峭壁上的黑衣人猝不及防,頃刻間被這來自后方的致命打擊射倒一片,陣型大亂。
伏擊者首領見勢不妙,剛想下令撤退,一支裹挾著勁風的重箭已閃電般貫穿他的胸腔。他捂著噴血的傷口,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從藏身的巨石后栽落下來。
剩余的伏擊者魂飛魄散,再也顧不上攻擊下方的隊伍,紛紛丟下弓箭,倉皇如喪家之犬向更險峻的山巖后潰逃,很快消失在茫茫雪霧之中。
戰斗在羌人勇士疾風驟雨的打擊下迅速結束。
為首的羌人青年勇士,身材高大魁梧,健碩有力,那桀驁不羈應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與此形成反差的大約是他那張青稚的面容,微微上挑的眼睛里還是有著未被風雪洗禮的熱烈。
他利落地躍下馬背,踏著積雪走到驚魂未定的隊伍前。他目光掃過江驍,最后落在被護在中間的老大夫身上,右手撫胸,行了一個羌人特有的充滿山野氣息的禮節,又轉向江驍,聲音洪亮:“我是阿木扎,白狼部的族長。不過我想,您在未見過我本人之前,應該在趙衍的帳冊上看過我的名字。”
聞言,江驍立刻警戒起來,但是阿木扎只是無所謂地笑笑,解釋道:“我知道一時間可能無法說明清楚,不過今日我既率領部族前來馳援,那必然是想要幫助你們,幫助隴西。為表誠意,我身后的勇士們帶來了珍貴的藥材,有什么話,等帶我去到城中再言明,好嗎?”
……
當這支經歷生死、終于滿載著百年雪蒿的隊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隴西城下時,眼前的情景讓所有人都紅了眼眶,喉頭哽咽。
城門依舊緊閉,但城內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曾經彌漫的絕望與混亂,被一種悲壯而堅韌的秩序取代。街道上,隨處可見百姓自發點燃的醋盆,刺鼻的酸味混合著藥草的苦澀氣息,在寒風中蒸騰,試圖驅散無形的疫魔。婦孺老弱守在街角臨時支起的大鍋旁,不斷添柴,熬煮著氣味濃烈用于預防的草湯藥,滾燙的湯水冒著白氣,分發給每一個路過的人。
更令人動容的應屬族群隔閡的消融。曾經對羌人側目而視的漢民,此刻正合力用門板抬著一位渾身膿瘡,昏迷不醒的胡商,小心翼翼地送往城東新辟的隔離區;就連相隔較遠的、李家曾經幫助安頓的羌漢百姓都在這時趕來,運用自己的智慧與諸位共度難關;幾個面黃肌瘦的羌人孩童,蹲在避風的墻角,正耐心地教一群同樣面有菜色的漢人流民,用生澀的胡語一遍遍念誦著古老的驅疫咒語。生澀的語言交流中,是對生命共同的祈求。
府衙前的空地,更是成了軍民同心的象征。北府兵的士兵們脫下了冰冷的鐵甲,和李府的家丁、城中招募的壯丁一起,揮汗如雨地搭建著簡易卻牢固的避疫草棚。木料在切割下發出“嗤嗤”的聲響,稻草被整齊地鋪上棚頂。一個在昨夜隨李家軍清剿余孽時斷了一只手臂的老兵,僅剩的手穩穩地端著一個藥碗,正十分細致地給躺在棚下的孩童喂藥。滾燙的藥汁順著他蒼白的嘴角流下,老兵溫柔地用袖子輕輕擦去。
“藥來了!白蒿!醫書里救命的白蒿采回來了!”
不知他跑過了多少個地方,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大喊。
昏昏欲睡的隴西,好像就在這一聲聲的叫喊中蘇醒。
擁擠在府衙前等待裝藥,搭建草棚,或僅僅是尋求一絲慰藉的人群,無聲地、自動地向兩邊分開,讓出了一條道路。無數道目光,飽含著期盼、感激、劫后余生的復雜情緒,聚焦在那一張張叫不出名字的人的臉上,匯成一道奇景。
尤其是姜知韞等人,當他們看見這支隊伍時,感動與欽佩油然而生,不同雙眼睛都溢出了同樣情感的淚水。
“我忘了一件事,是千鈞之力非一人可創。”姜知韞后知后覺,在心中默默悔過。
“蟻垤不拒纖塵,故終崩崤隴;星火不憎微照,故卒燎孟諸。聚則一元之混沌,可判清濁;散則八荒之鐵石,難鎖毫芒。是以察國者,先察眾;憂天下者,不憂孤。”楚懷安看見這一幕,縱使如他般平日少言寡語之人也難以沉默。當然,他也察覺出了姜知韞的異樣,出言如此,也算是別樣之安慰。
姜知韞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她走到空地中央早已準備好的巨大銅鼎前,鼎下干柴早已架好。她親自從藥袋中捧出一大捧白蒿,像是捧著最神圣的祭品,將其均勻地撒入鼎中。
火把遞了過來。
她凝視著跳動的火焰,眼神堅定如磐石,將干柴點燃。
“轟!”
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帶著奇異清冽苦澀氣息的青白色煙霧,如蘇醒的巨龍,乍然從鼎中升騰而起。煙霧并不嗆人,反而蘊含著難以說清的凈化感,迅速暈染開來,越升越高,漸漸籠罩了府衙前的空地,與四處燃起的煙霧相連。給這座飽經磨難的城池,披上了一層充滿希望的紗衣。
就在這氤氳苦香的煙霧中,那位老大夫顫巍巍地推開攙扶他的人,面向人聲鼎沸處,虔誠地跪倒在地上。他閉上渾濁的雙眼,雙手高舉向天,帶領白狼部的眾人,用悠遠的嗓音吟唱起神秘的仿佛來自洪荒時代的祈福咒文。那晦澀的音節盤旋升騰,是對亡靈的安撫,對生者的庇佑,與那籠罩全城的青煙融為一體,直上云霄。
第七日的清晨,隴西城在青煙與晨霧交織中睜開眼睛。
昏迷多日,氣息微弱得如風中殘燭的姜允敬,在充足藥材的治療下,終于有了好轉。那日似乎有了醒來的預兆,干裂的嘴唇忽然極其微弱地翕動了一下。守在他病榻前的鄭淑佩欣喜地起身,幾乎以為是自己連日憂思過度產生的幻覺。她握著他枯瘦的手,淚水無聲地滑落。
就在這時,姜允敬那緊閉多日的眼皮,極其緩慢卻清晰地顫動了一下,然后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雖然眼神渙散迷茫,但那確確實實是生命的微光。
“允敬——”鄭淑佩的淚水決堤,聲音哽咽得不成調子,勉強能叫出他的名字。
姜允敬的喉嚨里發出模糊的“嗬嗬”聲,似乎想說什么,卻還是沒說出來。他那剛剛恢復知覺的手指艱難地抬起了一點點,顫抖著指向了床榻對面的窗戶。
鄭淑佩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窗外是剛好的春色,像是從畫中截了一角出來,卻又真實得觸手可及,那光亮就順著葉子的紋路滑進屋中,暖融地包裹著每一個角落,也恰好照亮了他們臉上的笑容。
幾乎與此同時。
“報--”一名風塵仆仆的北府軍傳令兵,旋風般沖入府衙,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嘶啞:“急報!荊州桓翳,借口‘征集軍需’欲調兵北上,然其先鋒軍剛出襄陽百里,便遭遇不明勢力伏擊,損兵折將,糧道亦被不明身份之輕騎襲擾,損失慘重!桓翳震怒,然師出無名,強行動兵恐失大義,現已倉促下令全軍暫退襄陽,整軍待命!謝將軍有令:隴西危局暫緩,速速穩固城防,安撫民心。”
自此,消息便如長了翅膀,迅速傳遍全城。壓在隴西軍民心頭的巨石--桓翳趁機發難的威脅,暫時移開了。
李家父子聞訊,雙雙登上飽經風霜的隴西城樓,亦如年節那時。他們扶著冰涼的雉堞,極目遠眺。
晨光熹微,穿透薄霧和尚未散盡的藥煙,溫柔地灑在還在忙碌的城池上。城下,換做以前還涇渭分明的身影,此刻已難分彼此。粗獷的羌人獵戶與經驗豐富的漢家藥農并肩而坐,用石舀仔細研磨著雪白的白蒿根;年輕的北府軍士卒蹲在地上,耐心地指點著幾個流民孩子,在自己的手臂上辨認著可以預防疫病的穴位;昨夜斷臂的老兵,正和閑下來的申元旬談笑風生,懷里還睡著一個小孩兒……曾經清晰如刀刻的族群界限,在這場與疫魔抗爭的共同戰斗中,被汗水和希望悄然覆滅。
“其實,哪有什么羌漢之別。”一個虛弱卻清晰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李家父子同時回頭,但比李堯謙更為激動的,是他的父親。只見姜允敬與鄭淑佩手挽手,互相攙扶著登上了城樓。他的臉色依舊蒼白,身體虛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那雙剛剛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的眼睛,卻恢復了往日的深邃與洞察。他望著城下那幅生機勃勃的畫卷,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而通透的笑意,言語輕輕,卻重重敲在每個人心上:
“不過都是……想在這亂世里,努力活下去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