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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入夢來(三十四)曙光一刻

此后夜里,李堯謙不斷回想著趙衍臨行前與他說的那些話,每每都要思索好久才肯合眼,有時甚至焦心到難以入睡。尤其是那個眼神,他怎么看都像是將死之人不甘心但又認命的眼神。這又讓他隱隱生出一絲擔憂,越到后來便越強烈。于是,在第三日清晨,他早早起來提筆寫信,然而--

“事事總不能如愿?!苯斈菚r的一句竟在此時成了讖言。李府眾人圍在桌前齊齊默讀著謝云戟的傳信,心都沉到了谷底。

信中描述得可謂“繪聲繪色”,在交接之時,趙衍等人被押下牢車,轉送到官家的牢車上,一支通體黝黑、并無反光的弩箭。毫無征兆地、鬼魅般從高處射下。速度快到極致,留下一聲刺耳的尖嘯。

盡管這時謝云戟及時示警,但人聲終快不過殺機,就是這致命的一瞬--那支淬毒的弩箭,精準無比地貫穿了趙衍的脖頸,箭鏃從額頭穿出,帶出一蓬溫熱的血霧。

趙衍最后的神情卻是笑著的,但那笑容是滿含仇恨與怨懟的。他喉嚨里發出“咯咯”的怪響,大量的鮮血混著氣泡從他口鼻和頸部的破洞處洶涌而出。

此后謝云戟快速結陣,警惕地指向箭矢射來的方向。然而,只有一片死寂。那射出弩箭的陰影處,仿佛從未存在過任何東西,只留下一片空蕩蕩的樹影。

江驍不顧一切地撲到趙衍身前,他的身體在地上劇烈地抽搐著,眼神開始渙散,但他那只未被鐵鏈完全鎖死的右手,卻沾滿了自己咽喉涌出的滾燙鮮血,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顫抖著,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劃拉著--

一橫、一豎、一個點……一個扭曲的、血淋淋的、尚未完成的“王”字。

最后一筆尚未落下,他的手突然一僵,徹底垂落。那雙瞪得滾圓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字,這仿佛是他罪孽滿身后對他自己無聲的自贖。

“謝某與江驍將率隊急馳歸返,與李府共議此事?!币痪渥鹘Y,卻震得人心恍若碎裂。他們不是可憐趙衍的死,他的確死有余辜,但不應該被人滅口而死。

次日清晨,晨曦微露。

經歷了一場動蕩,隴西彌漫著一種異樣的沉寂。城門緊閉,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只有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透露出不安。

郡守府大門前,一張嶄新的安民告示被漿糊牢牢貼在朱漆剝落的門板上。墨跡淋漓,字字清晰:

“隴西郡守趙衍,勾結外敵,私吞軍藥,意欲勾線忠良,罪證確鑿,已于昨日伏誅!即日起,開府衙藥庫,凡城中百姓,身有發熱、紅斑、虜瘡之癥者,皆可至府衙前,憑病癥領白蒿湯藥一份!郡務暫由北府兵與李府共同代行,必保一方安寧!--謝云戟與李府共宣?!?

告示前很快聚集起稀稀落落的人群。人們交頭接耳,臉上混雜著驚疑、恐懼和一絲微弱的希望。趙衍的惡名,百姓早有耳聞,但“勾結外敵”、“私吞軍藥”的罪名,還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那白蒿湯,真能治這要命的疫病嗎?

疑慮如陰云籠罩。

就在這時,郡守府大門沉重的大門再次緩緩開啟。一隊肅殺的北府兵魚貫而出,迅速在府衙前的空地上架起數口碩大的鐵鍋,干柴在灶膛里噼啪燃燒,很快,濃郁苦澀的藥味隨著升騰的白氣彌漫開來。門后,楚懷安踱步而出,手中的醫書這才收起。

緊接著,一個纖細卻挺拔的身影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是姜知韞。

她身著一件素凈的月白色襦裙,未施粉黛,臉色因為連日的奔波而蒼白,眼下帶著明顯的青影,顯然一夜未眠。但她的眼神卻異常清亮、堅定。她無視人群的竊竊私語和驚疑不定的目光,徑直走到一口最大的藥鍋旁。

一名北府兵舀起一勺滾燙的、深褐色的藥汁,倒入一個粗瓷大碗中。

無數道目光聚焦在那碗熱氣騰騰的藥湯上,空氣仿佛凝固了。

姜知韞伸出雙手,穩穩接過那碗藥。碗壁滾燙,她的指尖微微泛紅,卻紋絲不動。她環視了一圈鴉雀無聲的人群,目光清澈而坦然。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下,她將碗舉至唇邊,稍稍仰頭--

楚懷安握著醫書的手悄然收緊,竟也生出仿若微波的緊張。

“咕咚……咕咚……”

苦澀的藥汁順著喉嚨滑下,姜知韞的眉頭因那強烈的味道而微微蹙起,但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直至將一整碗湯藥飲盡。放下空碗后,碗底與木案輕輕相碰,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此藥乃古方所載,專克熱毒虜瘡。”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話語間攜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家父身中嶺南瘴病,行商過客染上域外虜瘡,身旁百姓在家中隔離防范,以上都用到了此藥。諸位鄉親,可放心領取?!?

人群死一般的寂靜被打破。

一個須發皆白、穿著破舊農衣的老漢,背著一個渾身長滿膿瘡、氣息奄奄的孩童,顫顫巍巍地從人群后方擠了過來。他渾濁的老眼看了看姜知韞,又看了看那冒著熱氣的藥鍋,布滿皺紋的臉上交織著悲苦與最后一絲希冀。他走到一口藥鍋前,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孩子放下。

負責分藥的北府兵與姜知韞對視一眼,姜知韞微微頷首。士兵舀起滿滿一勺湯藥,倒入老漢遞過來的破碗中;旁邊的又一個士兵拿出分配好的藥包,放入老漢的懷中。

那老漢用粗糙的手掌試了試溫度,然后小心翼翼地扶起昏迷的孩子,一點點將藥汁喂了進去。

這無聲的一幕,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輕輕泛起了漣漪。人群開始松動,遲疑的腳步向前挪動。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人,懷揣著生的渴望,排到了藥鍋前。府衙的空地上,苦澀的藥香環繞,漸漸壓過了前幾日門前清算殘留的血腥氣。

李堯謙站在府衙大門內的陰影處,肩膀的傷好了個大概,但是在藥味的刺激下還會傳來陣痛。他默默看著姜知韞堅定的背影,看著她以身為證安撫惶恐的民心。目光一一掠過領藥的人群,最終落到手上拿著翹起邊角的信紙,腦海中驟然浮現那個血淋淋的、未完成的“王”字。

趙衍所謂的“伏誅”,不過掀開了冰山一角,隴西的烽煙才剛剛燃起。而遠在建康城中的暗流,與這西北邊陲的血色,早已被無形的絲線緊緊纏繞。那滅口的刺客,鬼魅般消失的身法,信中的描述讓李家父子想起了某些高門世家豢養的、以輕功詭譎著稱的“影衛”……清算了一個郡守,卻引出了更深的漩渦。真正的較量,恐怕現在才開始。

然而這場較量,并非是戰場上見血的你死我活的博弈,但也是在與天地對壘,與疾病纏斗。隴西城內,咳嗽聲、哀嚎聲此起彼伏,原本因趙衍“伏誅”而稍顯活泛的街巷,再次被死亡的灰霾籠罩。發熱、紅斑、膿瘡--虜瘡的猙獰面目,終于撕開了偽裝的薄紗。

“必須大規模封城!”姜知韞的聲音斬釘截鐵,在臨時充當防疫指揮所的府衙偏廳里回蕩。她將一大包散發著清苦氣息的灰綠色粉末鄭重交給老醫官和申簡從,指尖因連日操勞和憂心顫抖著?!拔揍t告知,此乃白蒿研磨之粉,于城中各處高臺焚燒,其煙可阻疫氣蔓延,凈化穢濁!之前有一批白蒿給百姓當作湯藥,是為緩解之計?!?

然而,希望的微光甫一燃起,殘酷的現實便如冰水般當頭澆下。申簡從清點庫存后,面色凝重如鐵:“丫頭,府庫所存白蒿僅夠全城焚燒三日之用,且正如你所說,就算真有那么多白蒿,也只能是治好癥狀輕微者,重者只能緩解。沒有主要藥材,還是無濟于事。何況普通白蒿的效果也遠不如書上所載的百年老蒿?!?

“三日?”廳內眾人心頭一沉。三日,杯水車薪。

“那時從斷龍崖運過來的呢?我記得數量不少啊。”李堯謙突然想起來這么一回事,問道。

“有是有,但白蒿幾乎是爛的,他們沒有儲存妥當?!敝芡鹬穹鴥宰樱瑖@道,“更多的是雄黃、朱砂、大青葉,再就是無關緊要的辟邪之物。以上藥材分撥給隴西藥鋪,軍用當然也有所保留,所以算來算去,手上還是缺東西?!?

“而且僧多粥少--”清瑤這幾日忙前忙后十分疲憊,打不起什么精神,懨懨道,“藥材不足,地方又多。從郡守府發現的藥材是多,但發配的是整個城啊。我在派發的時候都得注意著點,按情況分配,但是手頭還是緊。尤其是比較嚴重的那兩個村子,他們一分完后面的百姓就真的只能眼巴巴的等著了。”

姜知韞苦悶踱著步,深思熟慮了好一會兒,出口問道:“那要是采來百年老蒿是不是就能解眼下燃眉之急?”

但更大的噩耗接踵而至。百年老蒿,藥性至純,只生長在高山深處,那終年積雪、人跡罕至的雪線之上。尋常人莫說采摘,便是靠近那片禁區都九死一生。

更令人心寒的混亂在城內爆發,絕望在此刻成了疫病的幫兇,迅速腐蝕著理智。幾家尚存藥材的藥鋪被暴民沖擊,哭喊聲、打砸聲、獰笑聲混雜一片。坐堂的老大夫被推倒在地,藥柜被掀翻,珍貴的藥材散落一地,被無數雙瘋狂或貪婪的腳踏入泥濘。

“反了!”聞訊趕來的李堯謙眼中染上急色,他率領一隊北府兵強行驅散暴民,安撫那些被劫掠的老弱婦孺。

鋼利劍的寒光暫時壓住了混亂。當士兵們粗暴地扯下領頭幾個暴徒的面巾時,李堯謙瞳孔驟縮--其中一人,赫然是周昶的侄子,城防營中竄逃的余孽。趙衍雖死,周昶等人也已押送至殿前,但他們這些年在城中盤下的勢力并非一朝一夕即可連根鏟除,其黨羽如毒蛇潛伏,竟在此時興風作浪。

“他們在故意制造混亂!”

當這些事傳回去,姜知韞與周宛竹異口同聲,瞬間明悟,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聲音因憤怒而發顫。

“桓翳的人是在茍延殘喘。他們想拖,拖到城內徹底崩潰,拖到可能的兵變或民亂,為他們的勢力重回隴西制造口實和時機。他們又怎么可能輕易放棄呢,畢竟郡守府這個地方可是為他們帶去了太多的利益啊?!奔臼⑻m暗諷道。

桓翳雖尚未正式舉旗北伐,但其在荊襄厲兵秣馬、虎視眈眈,已是司馬昭之心。隴西若因疫病大亂,他便有了染指西北的絕佳借口。

時間,成了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利劍。

但一人眼中是一籌莫展,萬人眼中匯聚的卻是眾志成城。若江海之積流,涓滴萬川,匯而成濤;若山林之滋根,細壤千寸,聚乃藏雷。一人之聲,如螢爝;億兆同呼,則日月避曜。民心如爐,熔鐵為刃;民意若風,卷蓬作云。

次日凌晨,啟明星尚在灰白天幕上閃爍,隴西西門的千斤閘在絞盤艱澀的轉動聲中,悄然升起一道縫隙。

一支沉默而決絕的隊伍,如離弦之箭,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五十名北府兵精銳的輕騎兵,人銜枚,馬裹蹄,鎧甲外罩著便于雪地偽裝的白色披風,負責開路與警戒。緊隨其后的是李家十余名常年辨識草藥、熟悉山性的家丁及十余名自愿跟著隊伍的村中農民。他們背負繩索、藥鋤、特制的雪地釘鞋,神色凝重而堅毅。隊伍中還有三個沉穩的羌人獵戶,他們同樣是自愿加入,充當帶路的向導帶路。

最令人意外,也最令人動容的,是這些人連認識一天都不到,彼此姓名都不知曉的情況下,在得知了現在的困境后,自發建立了這么個隊伍,至于北府兵的加入,還是申簡從知道后與北府兵好說歹說才勸動的。他們不是想做話本中的大英雄,只是想在危急關頭,在生死存亡之際和家人共同活下去,就是這么簡單的愿望。而或許在實現了這個愿望后,全城人也能度過難關。知道前路艱難,但仍前行無悔。

就因為此次前行,城中好久不出面、曾經教授過申簡從醫術、同是羌漢后代巫醫族的老大夫都不顧一切加入了隊伍。他裹著厚厚的、污穢不堪的羊皮襖,拄著一根虬結的木杖,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劇烈的咳嗽在寂靜的雪原上顯得格外刺耳。

然而,就是這么一支隊伍,將會創造一場沒有任何史冊所載的壯舉--于他們而言,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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