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寒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剛在隴西城頭探出一點森白,便被郡守府銅釘朱漆大門上驟然炸開的巨響撕裂。
一支裹挾著風雷之勢的狼牙重箭,狠狠釘入厚重的門楣,精鋼箭鏃沒入寸余,尾羽兀自嗡鳴震顫,震得檐角幾只棲息的寒鴉驚惶撲翅,凄厲的聒噪瞬間劃破死寂。
“轟--!”
不等府內值夜的差役揉開惺忪睡眼,沉重的府門被數名精悍如虎的北府兵合力撞開,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冰冷的鐵靴踏過沾滿晨露的青石臺階,發出整齊的悶響,如同踏在人心之上。
李堯謙的身影出現在洞開的府門逆光處,身后兩側是堂溪墨尋和江驍。他未著全甲,只披了一件半舊的玄色鎖子軟甲,外罩染著暗褐色血漬的墨色戰袍,腰間懸掛著姜知韞新換上紅稠的如嶄新的佩劍。肩膀上那道最深的傷口顯然被重新處理過,厚實的繃帶下隱隱透出血色,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痛楚,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然而,他的脊梁挺得筆直,是風雪中不倒的勁松,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燃燒著兩簇幽冷的火焰。
“搜!”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鐵摩擦般的嘶啞,斬釘截鐵地砸落在冰冷的空氣中。
身后,北府兵校尉江驍面無表情,手猛地向下一揮。三十名如狼似虎的北府兵精銳,像是無聲的黑色潮水即刻涌向府衙各處。他們動作迅捷如鬼魅,配合默契無間。幾個剛剛驚醒、提著鐵棍沖出來的差役,連呼吸都未及出口,便被精準地擰住關節按倒在地,粗糙的麻核狠狠塞入口中,只能發出“嗚嗚”的絕望悶哼。
李堯謙沒有理會這些螻蟻,目光放遠,銳利地掃過這象征著趙衍權柄的府邸。雕梁畫棟,假山池沼,無不透著奢靡,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脂粉與腐朽交織的怪異氣息。他微微蹙眉,腳步沉穩地踏入府衙深處。
“報--!”一名斥候貍貓般從后院方向疾掠而至,單膝跪地,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副尉,李公子,堂溪公子,后園假山秘洞,發現暗格!”
李堯謙的眼中寒光暴漲,與堂溪墨尋對視一眼,無需多言,兩人同時拔足,朝著后院疾奔。李堯謙的動作牽扯到傷口,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腳步微一踉蹌。堂溪墨尋不用回頭也注意到這點,速度稍稍放緩。但李堯謙立刻咬緊牙關,右手死死按住繃帶處滲出的溫熱,強行穩住身形,竟絲毫不慢于堂溪墨尋。
假山嶙峋,藤蔓纏繞。一處看似渾然天成的石壁被兩名北府兵用特制的撬棍奮力撬開,露出僅容一人彎腰進入的幽深洞口,一股混合著泥土腥氣和奇異藥香的冷風撲面而出。
幾名斥候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抬出兩口沉重的樟木箱。箱體古樸四角包著黃銅,掛著一把沉重的銅鎖,顯然用起來已經有些年頭。江驍上前,手中橫刀寒光一閃,“鏘”地一聲脆響,銅鎖應聲而斷。
箱蓋掀開的剎那--
“嘶--”
饒是見慣風浪的江驍,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箱內并非金銀珠玉,而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用油紙精心包裹的藥材!成捆的青蒿葉片肥厚,根須帶著新鮮的泥土氣;一匣匣炮制好的常山切片,散發著特有的苦澀;更觸目驚心的是,幾根品相極佳、紋理清晰的犀角,以及數塊晶瑩剔透、寒氣逼人的上等冰片!這些藥材,尤其是犀角冰片,無一不是價值連城、且多為御用或軍需的珍品。每一包藥材的封口處,都赫然蓋著鮮紅的“隴西郡軍需征調”朱印。
濃烈而純粹的馥郁藥香瞬間充盈了整個后園,與這肅殺破府的場景形成詭異而諷刺的對比。
“好一個‘征調’!”李堯謙的聲音冰冷徹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無盡的嘲諷與殺意。他俯身探手,撥開上層藥材,從箱底抽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邊緣已經磨損卷曲的賬冊。
泛黃的紙頁被粗暴地翻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景平四年三月初七,送常山三十斤,柴胡五十斤,由王五押運,至斷龍崖北麓,交由白狼部頭人阿木扎收訖。”“景平四年五月十九,收白狼部金沙兩袋(約三十兩),皮貨五車(虎皮三張,熊皮七張),由周昶經手入庫。”
……
一樁樁,一件件,時間地點,人物貨物,清晰得令人發指。這哪里是郡守府?分明是坐地分贓的匪窩。
李堯謙的手因憤怒而微微顫抖,傷口崩裂的劇痛甚至都比不上此時滔天的恨意。他猛地翻到最后一頁--
墨跡竟是新的!甚至帶著一絲未干的潮氣。
“若事成,羌部諸族當恪守前約,許官山以西草場為酬,互市之利共享。隴西郡守府即行交割,不得有誤。”落款處,那枚熟悉到令人作嘔的私印,鮮紅刺目,正是趙衍。
當趙衍只穿著中衣、赤著雙腳,像頭待宰的肥豬一樣被兩名鐵塔般的北府兵從暖玉溫香的妾室床上粗暴地拖拽出來,扔在冰冷堅硬的前院青石板上時,他那張保養得宜、此刻卻因驚怒而扭曲變形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反了!反了天了!”趙衍掙扎著想要爬起,聲音因為極度恐懼和暴怒而尖銳變形,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本官是朝廷欽命的四品郡守!爾等何人?竟敢擅闖府衙,拘拿命官!你們這是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謝云戟的人,謝家怎么絞進來了?不不,不管是誰,你們罪--”
“啪!”
一本硬邦邦、沉甸甸的賬冊,帶著李堯謙所有的恨意和力量,狠狠摔在他的臉上。紙頁如同雪片般紛飛散落,有幾張恰好糊住了他驚駭欲絕的眼睛。
“我把你方才未盡之言說完好了,但罪該萬死這四個字,到底適用在何人身上!”李堯謙的話到最后幾近破音。
趙衍手忙腳亂地扒開臉上的紙頁,當他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交易記錄,尤其是最后那頁墨跡未干的“草場許諾”時,臉上的血色潮水般褪去,變得慘白如死人,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這時,堂溪墨尋走上前,冷笑道:“趙郡守,如若前幾日出來見我們的人是你,或許那份‘協理軍需’的公文還不可能那么輕易的交給李府的人吧?我們也就不可能這么順利的拿到證據。”
公文?!趙衍的眼睛突然瞪大,沉重的腦袋又飛快地轉向北府兵,十分詭異地盯著他們,看得人發怵。
完了,全完了!要命的賬冊和公文,北府兵都看見了,現在也都落入他們手中了!
極致的恐懼瞬間點燃了困獸最后的瘋狂!他眼中驟然爆發出惡毒的兇光,一直藏在袖中的左刀猛地抽出。一把尺余長、淬著幽藍暗光的鋒利匕首,帶著同歸于盡的狠戾,仿佛毒蛇出洞,閃電般刺向近在咫尺的李堯謙的咽喉。這一下又快又狠,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公子小心!”江驍的怒吼幾乎與與刀光同時迸發。
“鐺--!”
火星四濺,堂溪墨尋總是比常人快一步,尤其是在他重視之人身上。他的橫刀后發先至,精準無比地格在匕首的鋒刃之上,巨大的力量震得趙衍手腕發麻,匕首險險擦著李堯謙的頸側劃過,削下一縷發絲。
趙衍一擊不中,借著反震之力向后翻滾,狼狽地躲到一根粗大的朱漆廊柱之后,嘶聲力竭地朝著內院方向狂吼,聲音尖利得變了調:“郡守府衛何在?府兵何在?給本官殺了這些叛賊!殺一人賞百金!殺李家小子賞千金!官升三級!”
然而回應他的并非府兵奮勇的吶喊,而是此起彼伏、短促而凄厲的慘叫。
“呃啊!”“噗嗤!”“有埋伏!”
只見府衙四周的屋頂、回廊陰影處,不知何時冒出了數十名黑衣勁弩手。他們像是冰冷的死神,手中的軍用臂張弩每一次機括輕響,便有一支三棱破甲箭精準地貫穿試圖集結或反抗的府兵咽喉、心窩。尸體便如下餃子般從高處墜落,砸在青石板或花叢中,發出沉悶的聲響。
李堯謙一步步走到癱軟在廊柱下的趙衍面前,沾滿泥濘和血漬的沉重戰靴,毫不留情地踩住了他的衣角,如同踩住一條垂死掙扎的毒蛇。他俯視著那張因絕望而徹底扭曲的臉,聲音來自九幽寒冰:“別白費力氣了,趙郡守。你安排在東南西北四門的心腹校尉、還有你自以為掌控的城防營那幾個營正--”李堯謙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昨夜三更,就已經被謝將軍派來的高手,‘請’去好好‘休息’了。現在守城的,是北府兵的旗號。你的狗,叫不來了。”
正如李堯謙說的那樣,楚懷安領著李府的忠義之士已經占據了附近的大小巷口,嚴加防衛;夜里,姜知韞借著北府兵的掩護,混入城防營暗道中,拿到了被藏起來的趙衍走狗的名單,并且順手解決了幾個意圖出去通風報信的小羅羅,而后“功成身退”,現在正看守著被“請”去“休息”的營正。
趙衍的身體一僵,眼中最后一絲僥幸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的死灰與恐懼。他像一灘爛泥般癱軟下去,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絕望的抽氣聲。
幾日后。
郡守府地牢,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唯一的光源是墻壁凹槽里跳動的火把,將人影扭曲拉長,幢幢鬼影,投射在斑駁的石壁上。
趙衍被鐵鏈牢牢鎖在冰冷的刑架上,,頭發散亂,臉上青紫交加,早已不復往日威儀。他身上的錦袍被剝去,只余單薄的中衣,上面沾滿了污跡。
李堯謙站在他面前,身影在火光下顯得格外高大而壓迫。他手中捏著一枚東西--一個半個巴掌大小、造型古樸、刻著繁復云紋和虎符印記的青銅符節。此物在火光照耀下,流轉著幽冷而沉重的光澤。那是在這幾日搜查郡守府時找到的。
“調動隴西三營駐軍,需持此符節與刺史印信相和。”李堯謙的聲音在空曠的地牢里回蕩,冰冷而清晰,“此物,本該在刺史的武庫之中,由刺史大人親自保管。為何會出現在你郡守府的密室暗格中?”他緩緩舉起符節,銳利的目光化作實質的刀鋒,刺向趙衍,“我李家世代忠良,姜家也曾是朝廷官員,來到隴西皆是受朝堂上各種掣肘。雖早先是無奈之舉,但日久天長,也想護好一方土地,與你更是無冤無仇。你,區區一個郡守,為何要勾結外敵,通敵賣國?甚至連以權謀私這種事在你眼里都是小事一樁!”
趙衍費力地抬頭,渾濁的眼里充滿了怨毒和瀕臨崩潰的瘋狂。他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嘶啞地笑起來,笑聲如夜梟啼哭,令人毛骨悚然:“嘿嘿……咳咳……為什么?怪只怪你們李家不識時務!誰不知道隴西是朝廷想扔就扔的鬼地方?什么邊關要塞,什么重中把守,都是空談!要不是你們李家還有其他一些傻得可憐的‘忠義之士’眼巴巴的守著,隴西這地方早祭出去了,不趁早攏點錢財不是傻嗎?你問我那破符節之事,說起來都好笑,我實話告訴你,根爛了,只剪掉我這些個爛樹叉有什么用?對了,看到你我就會想到一個人--你那個父親,李隨正!你恐怕不知道你那位父親在做什么吧?他在查!非要揪著過去那些我們做過的丑事不放!對啊,其實還不止這些,他還知道更多……像條瘋狗一樣咬著不放--哈哈哈……”
瘋魔一般的發狂。在一旁看管的堂溪墨尋眉頭緊皺,甚至此生都不想再看到這般模樣的人,真是可悲又可恨。
李堯謙冷冷地注視著眼前這個笑出眼淚的瘋子,無奈地搖頭。從他們的立場看去,他可恨這點無疑,但造成這一切的終極原因究竟是什么呢?真的只是個人的私心和欲望嗎?很明顯不只是。趙衍有句話也點醒了他們--根爛了,就算剪去枝杈,這棵樹也只是在茍延殘喘而已。但是就算明白了這個道理又如何呢?只憑他們就能撼動那片天嗎?
難之一字即可攬括。
這時,牢門打開,江驍負劍進來,身后還跟著幾個嚴肅的北府兵。向他們行過禮,說:“押趙衍的牢車已經就位,由北府兵看管出隴西,之后由官家的人馬交接,以送至朝堂之上。”
李堯謙瞇了瞇眼睛,疑惑道:“北府兵--”
“是上面的命令,謝大人爭取過了,但--并非事事如愿。”江驍面露難色。
言盡于此,李堯謙也不好再說什么,便任由他們把趙衍押走。
姜知韞與楚懷安等人在外面候著,看著李堯謙他們把趙衍和那些一丘之貉一并押上牢車,按照名單清點好。
而趙衍自從出到外面安靜得可怕,臉上盡是瘋狂后的淚痕。被押上車之后,眼神復雜、一動不動的盯著李堯謙,不是絕望,也不是最開始的驚駭,而是冥冥之中感知到了最后的結局那般,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李堯謙的肩膀。
李堯謙嫌惡地后退一步,但看見他的眼神后,心里也涌上了一絲疑惑,走近:“遺言嗎?”
趙衍喘了幾口粗氣,見李堯謙回應了他,眼中閃過既恐懼又詭異快意的光芒,聲音壓得更低,像極了毒蛇吐信:“你也看到了我府中那么多的藥材、糧食還有各種值錢玩意兒。你那時候說了,我區區一個郡守,你以為僅憑我趙衍、羌人和桓翳三方勢力勾結,就能把一切處理得天衣無縫嗎?哈哈哈,抬頭看看頭上這片天,我們也只是螻蟻罷了。你若是蠢笨想不到,可以問問老謝家,他們會比誰都清楚。”
趙衍說完這番話,嗤笑一聲,就哼哼唧唧地向后靠去,靜等牢車啟程。
而李堯謙還沉浸在他剛才說的那番話中,思索著其中深意。
在眾人的目送下,滿載罪惡的牢車終于向前壓出轍痕。此時,落日也恰好用盡最后的光芒照出一條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