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眼底燃起的希冀都是寄于那幾味藥材。一陣手忙腳亂后,總算是安頓下來,丫頭婆子以及仆役只留下經驗尚且的,其余之人全都幫著府上其他事宜。畢竟照料病患是有風險之事,其中要是有不愿意的,自可隨意離開,換上他人。
只是鄭淑佩一再堅持陪在姜允敬身邊,申簡從自是知道她的心思。幾番勸阻未可,也就只好如此。姜知韞當然也想在父母身邊,誰料一直對她溫柔的母親在這時卻嚴肅道:“沒有我的允許,你要是隨意進入,別怪我搬出家法來!”姜知韞雖心急,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候在外面,隨時接應。
等一切剛穩當下來,季盛蘭又帶著方才找藥的伙計匆匆趕來,一臉愁容。這讓姜知韞的心又吊了起來。
老仆白著臉,撲通跪地:“小姐,申管事,方才周小姐與我們一同到庫中,常山、青蒿雖有,但計量怕是不夠。檳榔--檳榔早就被郡守府征調,就算是官府派到隴地的正式軍中,也無甚了?!?
“什么?”姜知韞猛的站起,衣袖帶翻了案上的水碗,碎裂聲中,又問,“其他藥材呢?府中與藥材商生意往來也有時日了,之前的儲備不可能就這么一點啊?!?
“知韞,你先別急?!彪S后面色一轉,季盛蘭把身后那個常與李府來往的藥材商領頭揪出來,是個年輕面孔,厲聲喝道,“聽宛竹交代后我就覺得不對,府中與外面接觸之人都是信得過的人,更不可能隨意抽調府上藥材。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有人借著軍中用藥的借口暗中抽調,畢竟正式軍應該也知道李府有條朝廷下的命令,就是府中藥材李家軍與官府兵共用,且若是急需,憑借手中敕令也可調用。只是我不懂,如若真是急需,為何不光明正大的抽調,而是正式軍費盡心思偽裝成藥材商與李府來往呢?甚至正式軍中也所剩無幾!”
此話一出,申簡從與姜知韞更是如墜冰窟,沒想到當初為李府謀生計之法,竟會被有心之人如此利用。
而他們也想不到,當初朝廷竟會給李府如此“狠”的限制。
“是因為近日來隴地根本沒有讓正式軍上場的事情吧?”季盛蘭冷哼一聲,“細想也是,從去年漢居村落被羌人襲擊再到后續救治、搬離、重建,有哪件事是你們出手的?后來還是堯謙各方聯絡才逼的朝廷讓你們幫扶一些。再到前不久屯兵,北境邊地又出不太平之事,且問樁樁件件有哪件事需要你們大量征調藥材?不過是你們借機罷了,趁著那時堯謙他們去平息事情,你們在背后懷著鬼胎!”
言盡于此,姜知韞也終于明白過來,眼神犀利,步步逼向那人:“所以你們偽裝成藥材商,實則也是趁機倒賣對吧?你們知道隴地與江南那邊聯系不便,你們若是“有心”,中途也可攔截。同時也更好了解府中藥材的存放情況,畢竟只有藥材商可與我們進出庫中,然后你們再暗中調動。因為你們知道那時我們都在忙著屯兵,堯謙他們在忙著邊地之事。但,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在濫用信任,和朝廷給你們的特許?”
這背后涉水之深,牽涉之廣,姜知韞現在只是粗略一想,就覺得脊背發涼。這簡直就是沆瀣一氣。
“哼,你們如今再聰明有什么用?要怪就怪你們李府太愛管閑事了。安分一點,朝廷會對你們忌憚嗎?”那人抬頭,眼中盡是輕蔑,“就算你們一個個的心中清楚,無論是郡守府還是朝廷,都是有正當理由的?!?
“把話說清楚!”姜知韞氣急,上去就是一記響亮的巴掌,打得那人偏過頭去。
那人卻不以為然:“桓大將軍籌措北伐,李府不會不知道吧?”
“李府不是向來以大局為重嗎?據我所知,姜大人,不對,現在什么都不是了,當官時不還直言北伐嗎?所以此次抽調盡是要支持北伐后援啊,要為北境勞軍--啊--”那人話還沒說完,那聲慘叫驚徹李府。
姜知韞抽出申簡從腰后的短刀,拽起那人,毫不猶豫的貫穿他的手,眼神冷冽:“不要忘了你現在是在李府,挑釁就是以下犯上。朝廷是給你們特許了,但李府有李府的規矩,就算你今日死在這里,你背后的大山能給你來收尸嗎?”
那人疼得吱哇亂叫,氣勢一下子就折半了:“大人,小姐饒命啊--”
“我且問你,你們偽裝成常與李府來往的藥材商,以及暗中以軍中名義抽調藥材是受誰指使,郡守府嗎?”姜知韞握著刀仍沒松手。
那人屏氣趕緊點頭:“是是是,不過還不知那么簡單就是了,我們只負責送?!?
姜知韞回頭與申簡從、季盛蘭對視一眼,旋即又問:“你們把原來那些真正的藥材商怎么了?”難怪最近是他們這些新面孔,不見那時送行的老領頭,原來是真換掉了。
“他們沒事,只是郡守府把他們扣押在江南了。”那人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了解了情況后,姜知韞也懶得再與這種走狗對話,剛才他所說的政事問題,也得等李堯謙他們回來再細致商討。而他們所謂的勞軍,也不過是近來江南商路難行,趁機囤貨居奇。
姜知韞抽回刀,濺出血來,卻一滴都沒沾在衣服上。季盛蘭即刻叫來府中侍衛,將那人押下去,等李隨正回來再處置。
而李堯謙這邊,也出現了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情況。
幾人騎馬急行,風聲獵獵,黑稠的夜里是化不開的沉重,呼吸聲都染上了急色。
方才部下來說,在關口巡查時發現一路商隊,在過關口時突發惡狀,癥狀古怪--渾身紅斑,高熱嘔血,像是虜瘡。
聽到此消息后,李堯謙的心瞬間沉入谷底,堂溪墨尋臉色劇變。虜瘡乃塞外傳入的瘟疫,一旦蔓延,十室九空。
到了地方,幾人做好防護措施,跟隨知情的巡查軍快步到安置其他商人的屋室。
看到蜷縮在一起的商人,李堯謙為了不驚動他們,并沒有再問些什么,只是悄悄看了一下他們每個人的面貌便出去了。
堂溪墨尋見他一副疑惑的神情,李堯謙問向巡查軍:“這路商人都是漢人,沒有外域面孔,是曾接觸過羌人嗎?”
巡查軍咽了口唾沫:“聽商隊說,商隊前夜在隴西驛館歇腳,恰遇羌人商隊。昨日辰時發現發現驛館馬槽里--藏著兩具病死的羌人尸首?!?
一陣死寂。
“也就是說,他們與已染病的羌人商隊共處了兩天,是這樣嗎?”堂溪墨尋思索著說,聲音低沉,“那商隊中的其他人我懷疑也--”
有染病的可能。
“現在頭疼的還不是這個?!崩铍S正終于開口,“他們已經過了隴西關口,就怕傳到隴西里面來。現下最緊要的是弄清楚他們所說的羌人商隊的行商路線,盡早攔截,絕不能再行進下去。還有,那馬槽里的尸體一定要仔細處理。驛站處嚴加防守,進出記錄務必嚴密。這里的商人先安頓好,最好找醫師檢查,之后隔離起來?!?
“最關鍵的一點--”李堯謙領會到父親的意思,“趕緊上報?!?
這話讓李隨正一愣,隨后苦笑道:“我難想這話會從你嘴里說出來,你以前是從不相信他們的。”
于是,李堯謙和堂溪墨尋便全面調動李家軍;同時,在申元旬的“強硬”手段下,正式軍那里也不得不出動。
另外,李堯謙還特地囑咐,先不要把這事傳播出去,以免造成百姓恐慌,帶給外敵可乘之機。但要暗中告知村落領事,做好防護,無要緊事今日先不要進出隴地。但他們也知道,一旦達成封鎖,只會讓隴西的境況更糟糕--糧食,商事,邊地形勢,種種矛盾會只增不減。
這一夜,應是隴西最難眠的一夜。
夜里,李府上下還在忙著,燈火照亮了一張張疲憊的面容,但盡管這樣,每個人還是強打起精神,盡自己的全力為李府筑起一道道堅固的城墻。姜知韞與鄭淑佩是說不出的感激。
這時,榻上的姜允敬突然抽搐起來,喉間發出“嗬嗬”聲響。鄭淑佩慌忙用帕子去接,卻見一口黑血濺上素絹,竟隱約有細如發絲的蟲蠕動!
這嚇得鄭淑佩一下子撞到床板,發出巨大的聲響,申簡從與姜知韞戴好季盛蘭為府上準備的面罩便破門而入。
“是瘴蠱?!鄙旰啅牡拿碱^簡直快成了一個川字,倒吸口涼氣,想起那時兄長告訴他的話,“嶺南毒蚊所攜的蟲卵入體,非十年以上的老青蒿不能解!”
窗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
姜知韞望向雨中晦暗的遠山--之前聽李堯謙說過,那里有羌人盤踞的山地,有官軍把守的藥材隘口,更深處,或許還藏著能救命的藥材。想到這,姜知韞還哪管什么理智,甩袖就出去。
“我去取藥。”
申簡從還沒來得及攔,姜知韞就迎面撞上了趕回來的李堯謙一行。
“你這么不想要命,我之前怎么不知道?!崩顖蛑t是第一次對姜知韞冷臉,握住姜知韞的手腕,硬是把她拽了回去,正色道,“我們先把現如今的情況說完,到時候你要是想孤身入局沒人攔你,但要先把情況搞清楚。”
說完,把府上主事的幾個人召集齊后,兩方互相把知道的事情一并交代了出來。
“這一連串事果然沒那么簡單?!睆睦铍S正到清瑤,每個人都察覺到了端倪。
“還是像我那時所說行事。簡從--”李隨正正要吩咐,申簡從也即刻會意:“大人盡管放心,百姓那邊就交由清瑤她們,預防之法我已詳細告知?!彪S后遞給清瑤一個眼神,清瑤便先抽身辦事去了。
“只是,允敬這邊恐怕拖不得。他的情況比我想象得嚴重些,我現在的法子也只能暫時壓制,如若后續藥材跟不上,很難說會發生什么?!鄙旰啅倪€是把話說得委婉。
藥材,又是藥材。姜知韞卻只能聽著這些話無可奈何。她并非缺少勇氣,而就像李堯謙曾說,一意孤行在這種局勢下只能帶來更多麻煩。
“不僅僅是藥材有難處?!背寻采锨耙徊剑烈鞯溃袄Ь昧耍Z食又會是一大難事?,F在沒到豐收時候,屯兵又剛剛結束。加之北地又有騷動,就算是現在無事,可若沒有充足糧草保證,軍中遲早便會出現狀況。方才姜小姐也說了,審問那人所知,背后之人在官府派來的軍中都敢動其糧草,要是真打起仗來,不更是憂患重重嗎?”
其實說到底,還是朝堂對隴西內部認識不夠充分,而至于背后原因是什么,只要了解朝堂局勢便好理解。
“雖已上書,但就憑朝堂上互相掣肘,只把希望寄于此,還是妄想。”李堯謙早就知道那幫人是什么德行,無奈搖頭,“楚兄所說確實沒錯,我們在路上也商討過。只是現在應先分個輕重緩急,求藥如救人,糧食之事好歹能緩和一下,先求藥?!?
眾人一致點頭。楚懷安也直言:“糧草問題我會時刻留心,會尋出法子的?!?
“據我猜測,既然地方壟斷藥材,那么藥鋪自然也會被強搶,從這方面入手不會有太大結果。但既然是到了如此緊急之情形,藥鋪能跑邊跑,邊角余料也是救命之物。”李堯謙順勢分配起來,“此事母親帶人應該能做到?!?
季盛蘭鄭重點頭,給下人使了個眼色,便帶人離開。
“事出緊急,都說了是尋藥,那么這藥怎么來的以牙還牙應該不過分吧?”李堯謙眼中凝成堅冰,“官府門前藏刀問藥,羌人山中虎口奪藥。雙路并進,無論哪一條路成功了,都有退路。畢竟羌人山中有不少藥材都是半路劫過去的,上次偷襲堂溪的那一筆賬還沒討回來呢。況且,以現在邊地的復雜形勢,他們也不好直接發難?!?
“那一定風險啊,萬一他們事后找來--”鄭淑佩眉目沉重。
“那您等得來嗎?”李堯謙反問,“江南路上如今的情形您又不是不知,來回月余。求來的,永遠比不上自己奪來的。我們只待深夜時分,黑衣蒙面,調動府上密衛;而且隴西這地界山匪多得去了,他們輕易查不出?!?
說到這,李堯謙走到窗邊,目光悠遠:“他們占的那山,曾經也是我們的地界?!?
“好?!敝芡鹬褚财鹕?,“謙哥說得是,我們若一味的只等,便會受到更深重的壓迫。惡人橫行霸道,小人仗勢欺瞞,官官相護,私相授受,此風蔓延,徇私成性,設其官職遑論為民請命!”
驚雷滾滾,雨幕如織,遠山隱現于溟濛之中。眾人舉目凝望,但見群峰如蟄龍初醒,青黛色的山脊仿若山鬼的溝紋,長風破空,吹散萬千銀絲,那雨落之處,即是夜行所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