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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入夢來(二十七)原是相聚難

梨槐種下,等的是時間,盼來的是希望。而春分過去,萬物終于徹底結束了那一場漫長的昏睡,就連此后的日月光輝都籠罩上了一層溫柔的夢網,織就著隴西百態。

清瑤急促的腳步聲把新枝上停棲著的鳥兒驚得四散開來,但那叫聲在眾人的耳中,將會是報喜的預兆。“回來了,回來了,姜大人回來了!”

就是這一聲之后,整個李府瞬間蘇醒過來,也不管手上是在干什么,隨意放在一邊。而這聲音又像是傳得很遠,李隨正與李堯謙他們剛騎馬走出去沒幾步,便又掉頭回去。李堯謙看到,父親那匹馬的腳步都是歡快的。在背對著他們的那張面容上,是久違才溢出的喜悅。

姜知韞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一個。晨起時,正一下一下梳著長發,把梳子放下的那一瞬,不知怎的,父親的笑聲就回蕩在腦海。這讓她憶起,上次的分別已經跨過了一個年關。“這日子竟過得如此快。”她垂眸喃喃,目光不自覺就投向了窗外。她一直都記得父親離開的方向,就是不知道在那離開的方向,是否正有一匹馬踏過江南的土地,向隴西歸來。

靜謐的早晨,鄭淑佩像往常一樣洗漱完,正打扮時,身邊的陳姨突然開口:“好久不見夫人戴那根白梅簪子了。”話音剛落,鄭淑佩的手也輕撫了上去,目露蜜意,那自詡風霜的面容上,此刻就算不施粉黛,也自帶著柔光般,聲音放得很輕:“自他年前去往江南后我便不戴了,原以為沒過去多久,但陳姨如今提起,這才發覺真是好久。他予我這簪子也有好些年頭了。”陳姨這時候也笑了:“夫人向來是懷舊的,有些東西我都記不得了,但夫人拿起一件就能侃侃說來。”“不是懷舊。”鄭淑佩拿起那根簪子,笑意盈盈把它戴上,對著銅鏡左右端詳了好一會兒,“是睹物思人。”

階前白梅忽簌簌,原是馬蹄驚了花。姜知韞提著裙裾奔至大門時,正見父親勒馬踏碎滿階香雪。那青色袍子下擺沾著江南的杏花雨,腰間玉佩的掛繩上還系著他最喜的白梅節,手上捧著一盆有些干枯的海棠,穩穩遞到清瑤手中。

“大人歸矣!”滿府皆作“采薇”之拜。鄭淑佩鬢間白梅簪映著朝陽,碎步上前卻又停在三尺外。她忽想起“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之句,此刻喉間反涌上更酸楚的甜--姜允敬伸手拂去她肩上的落花,指節猶帶姑蘇的寒涼。

先一步返回府中的李隨正從正堂出來,親自執斝斟滿屠蘇:“去歲別時未真有一別,今見兄臺--”話音忽滯。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但見姜允敬廣袖翻卷間,腕上竟纏著三個平安符。上面刻好了名字,分得清晰,那是從江南離開時特地去寺里求來的。三個符,贈平安予妻女、兄弟。

“江南瘴氣重,從行醫的友人那里聽來,邊外最近更是疾疫橫行,為父倒覺得這符比官印都要緊。”姜允敬笑著解下遞給女兒,符邊緣卻顯出一道細微的紅痕。姜知韞正要細看,李堯謙和堂溪墨尋在這時登場,擊筑而歌:“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歌聲在眾人的笑聲中融去。只是在旁的楚懷安看向那些隨行歸來的仆役,卻皺了皺眉--怎么變少了?

這一天好像格外歡愉,無論是府中還是在外奔波的李隨正一行,臉上的笑意是止不住的流露。騎馬經過時,連路邊的枯草都仿佛有了生機。日月在眾人的期盼下也學著神駒的奔馳而輪轉,在李隨正等人的快馬加鞭下,日落好似在與他們配合般下墜,映出他們愉悅的神情。

誰都在期待這場歸來之宴。即便不如宴飲之樂那種場面宏大,但情感可是不輸一絲一毫。或許是在風沙與刀光中待久了,也更懂得每次相聚的不易,也總會莫名其妙把短暫的離別與悲傷掛鉤。

滿座皆合之時,眾人歡聚,唯獨姜允敬面上常露出痛苦之色,雖用手帕掩蓋,但那咳嗽聲是掩蓋不過去的。這也引得鄭淑佩連連擔心,一臉關切的問情形如何。

其實姜知韞也注意到了,從父親回來到現在面容上的蒼白總是消不掉,連平常不用的帕子也是不離手,還總讓她們離他遠些,就連宴上也不要一并坐著。這一幕也讓李堯謙和楚懷安悄悄側目。

廊下新燕正銜泥補舊巢,而檐角銅鈴被風吹得急響。與那時相呼應,姜允敬仰頭飲盡杯中酒,琥珀光里映出妻子頭上簪的白梅,窗下那還未來得及拆封的信箋。他忽然高聲續上常棣之章:“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笑聲震落梁間積塵,驚飛了鄭淑佩睫上懸著未落的淚珠。

廳內酒酣耳熱,觥籌交錯,姜允敬正舉杯與李隨正對飲,忽而手腕一顫,酒爵“當啷”一聲砸在案幾上,琥珀色的酒液潑濺如血。他身形一晃,眉頭緊鎖,指節死死扣住桌沿,卻仍止不住的向前栽去--

“父親!”姜知韞還哪管什么禮節風度,推案跨步,驚呼一聲撲上前去,卻只來得及扶住他半邊身子。鄭淑佩也搖搖晃晃的撲過來,衣角無意間帶翻了案上的果盤與酒爵,一聲聲破碎的響聲似乎驚天動地般,讓眾人的心都顫起來。姜允敬的面色在燭火下泛著不自然的潮紅,額角青筋暴起,呼吸急促如炙炭灼燒。

“允敬!”鄭淑佩的聲音如碎玉般落地,呼喊的嘶啞扯動了每一個人的神經,踉蹌跪倒在他身側。她指尖剛觸到他頸側,便如燙著般一顫--那肌膚滾燙如火炭,脈搏紊亂如驚弓之鳥。在一旁觀察的李堯謙與楚懷安同時抬頭,與鄭淑佩發顫的聲音重合:“快把府上大夫找來!”

李隨正早已起身,面色凝重,扶住姜允敬搖搖欲墜的身軀,低喝道:“莫慌,先扶他躺下。”李堯謙箭步上前,與幾名仆役一同將人小心安置在軟榻上。姜允敬雙目緊閉,唇邊溢出一絲暗紅,襯得臉色愈發慘白。

堂內霎時亂作一團,小婢驚慌奔走,季盛蘭帶著幾個小廝快步奔走去找申簡從。鄭淑佩靜靜跪坐在榻邊,指尖死死攥著丈夫的衣袖,仿佛這樣便能攥住他的安康。她臉上淚痕未消,低聲喃道:“怎會如此?臨行前不是還好好的--”

姜知韞跪在一側,顫抖著去探父親的鼻息,卻被他袖中滑落的一物驚住--那是一方微微染血的帕子,暗紅斑駁,早已干涸。她心頭劇震,猛然想起那平安符上的紅痕,想起他方才掩唇低咳的模樣。原來他早就不適,只是一直強撐著,不愿在重逢時掃了眾人的興。

一想到這里,姜知韞心口處一陣剜心的痛,先是在心口處,然后向四肢百骸蔓延,不自覺的向后倒去。“小姐!”“知韞!”好在清瑤眼疾手快在背后扶住了她,李堯謙眼里溢出的心疼比他的話先一步到達。

李隨正沉聲問道:“江南此行,可曾遇異狀?”

一旁隨行的老仆戰戰兢兢上前,伏地顫聲道:“大人--大人在姑蘇時曾遇瘴疫,雖避開了人群,但歸途經過嶺南荒澤,那里瘴氣重不說,夜間宿營時,曾被毒蚊所噬--”

“為何要經過嶺南?我所記,還有其他路可走。”姜知韞好不容易緩過來一會兒,啞著聲音問。

“誒喲,不是我們不走別的路啊。”那老仆頓時老淚縱橫,一腔苦悶,“別的官道克扣過路錢都太多了,我們給不起啊。實不相瞞,大人在經過姑蘇時見那處有瘴疫,于心不忍,便施舍了些給難民。隴西距江南本就遠,中間又有些劫路的,連商隊都難過去,回來的路上也就見到零星幾個胡商。這么算來算去,手上的金貴東西還有什么了?我們這些能和大人回來的,還都是命硬的,有些,干脆回不來了。”

李堯謙與堂溪墨尋捕捉到話語間的細微之處,仔細回想了這幾日巡查的情況,來往的商人雖有,但大多都很少從江南而來。這也難怪巡查時見到的商人都操著胡腔,原來其中緣由竟是如此。只是不知道前些時段發生的那些“不太平”是不是也和其有關。周宛竹低頭細想,前些時日整理賬本,李府最近與南商的交易情況也是不如剛開始順暢,路上被阻是常有的事。那時雖猜到可能是官道的事,但不知如今竟會是這種狀況。

凄風苦雨般的控訴回蕩在堂中,那陣陣哀痛也化作無形的利劍,懸在每個人的頭上。

也不知道沉寂了多久,直到季盛蘭帶著申簡從自府外風塵仆仆趕來,勉強放輕松的腳步卻步步扣在他們的心上。

申簡從胡亂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細細凈了手,從帶著的那盒子里取出該用的物件。眾人皆在他身后等著,姜知韞緊緊握著鄭淑佩的手,盡管抖得厲害,還是在向她傳遞著力量。

等待的時間永遠是漫長的,而對于他們來說更像是在忐忑中顛簸,頭上懸著劍好像隨時會砸下。

申簡從在了解了情況后,身形始終緊繃著,檢查一番后,面色驟變。眼前的景象,又把他帶到了多年前的那天,那個瘦弱的身影顫顫巍巍的抱著嬰孩,一步一步挨到山上,拼盡全力伸出手,然后走向可知的、絕望的深淵。那場疫病,至今都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記憶中。

沉思了半晌,申簡從終是開口:“嶺南瘴氣,瘴瘧。”

此名一出,滿堂死寂。

聽到這里,楚懷安的面上也出現一道裂痕,眼角不自覺的抽搐了兩下。瘴瘧,他在幼時便聽了無數次,在醫術上也翻了無數次。

瘴瘧,惡疾也,發作時高燒不退,寒戰交加,輕則纏綿病榻數月,重則--

誰都不敢再想下去。

鄭淑佩猛地閉眼,一滴淚重重砸在姜知韞的手背上,像被抽空了力氣,幾乎是要昏過去。

窗外夜風卷過,檐下銅鈴凄清作響,恍若哀鳴。

“有何種藥可治?”鄭淑佩胸口劇烈的起伏,盡力平緩著心神。

楚懷安不假思索言道:“瘴疫、時氣病用藥--雄黃、朱砂,辟瘟解毒,用于時疫瘴氣;茵陳、大青葉,清熱除濕,治療瘴疫發熱;還有就是驅邪避疫之物,鬼箭頭、虎頭骨。眼下這些,除去最后一樣,府中可有?”

“那時做藥商生意倒是有儲備,而且隴西盛產藥材,這些應并不難找。”周宛竹立刻上前說道。

見周宛竹如此說,眾人的心稍稍有了托底。但深思了半晌的申簡從卻搖頭:“不夠,以他現在的狀況,懷安方才所說只能是延緩,并不能根治。而瘴病最后究竟能演化到什么程度,想必各位也清楚。”

是了,姜知韞也知道,瘴疫的治療需要解毒、祛濕、清熱、扶正多管齊下,而要徹底治愈,往往需要關鍵藥材與特殊療法。

“還有件事,我也是此行出去到軍中才知道的。”申簡從轉過身,面向李堯謙一行,“不過老夫先問你們個問題--近三個月朝廷下撥的蒼術、雄黃等藥品,軍中可按時拿到了?府上呢?府上可是沒有收到的。”

申簡從的話提到這里,李堯謙與堂溪墨尋對視一眼。因為李家養兵這件事,雖說官府算是默許,但畢竟不是官府派到隴地的正式軍,一些朝廷下發的東西,大多都是先由郡守,再到那些正式軍手中,最后由他們轉交給李家,而所謂核對的書簡,是不允許由李家負責的。待他們回憶后,點頭:“書簡上有記。”

這時申簡從卻冷笑:“書簡書簡,你們有見到實物嗎?下撥的那些東西真的夠數嗎?”

這幾個月先是忙著屯兵,又是商道開通后的巡查,每天都可以說是腳不沾地。雖然有軍中有專門的人負責,但朝廷下發的東西數量除了朝廷之外,再就是郡守,其余人是一概不知。

“所以若是在這其中克扣也是無人知曉的事,對嗎?”姜知韞的面上又流下一滴憤恨的淚水。

此番一語道破。其實李堯謙等人很早之前就有猜到,之前也向上或多或少反映過,只是他們知道,他們抬頭所能看到的一手遮天的那只手,還不是皇帝。

堂內燭火搖曳,將眾人惶然的面容映在墻上,如鬼影幢幢。

然而,就在此時門外又傳來陣陣馬蹄聲,那蹄聲在夜中更急得像是催命,驚得人心慌。

“李大人--”一身黑衣的密衛徑直走向李隨正,在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又轉向李堯謙小聲復述。而就是在這幾句話后,李隨正與李堯謙的臉霎時一沉,叫上堂溪墨尋就匆匆去了。

堂內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申簡從就趕緊喊道:“瘴瘧需用常山、青蒿、檳榔入藥,先把府中的儲備拿出來!夫人、知韞丫頭與我先把允敬抬到房中,與他人相隔,無我允許一并不準隨意進出!防疫之事就交由宛竹與清瑤,按我后續告知即可。府中其他事由便麻煩季夫人了。現在,堂內能動的人都動一動--”

登時,堂內又被腳步聲充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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