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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入夢來(二十六)梨槐之遠(二)

之后的日子不僅是楚懷安在忙前忙后,李堯謙也是神神秘秘的不見人影,有時就算不是他巡夜,回來的也是最晚的那個。季盛蘭和姜知韞總得是給他“打掩護”,以免又被他父親逮著耳朵拎回來--畢竟這段時間還是不太平,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召集人手。

不過,要說這小子干什么去了,姜知韞也猜不出來,只是在李堯謙給她那包槐樹種子后,去往東村的百姓也多了起來,還有些人常來府上借些農具。起初,李府眾人還以為是農耕所致,但一兩天還好,這種情況卻持續了半月有余,何況李府手中也有土地要用,難免會打不開轉。

“往常也會如此嗎?”姜知韞看著府外又借走農具的老人,實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問向在一旁抿酒的申簡從。

“先不說這個,老夫問你,這幾日來借東西的都是什么人?”申簡從放下酒盅,看向門外。

姜知韞想了一會兒,皺眉道:“上了歲數的老人,性子頑皮的稚童,還有常在院門屋中的婦人。”

“嗯,還算記下了。”申簡從點頭,“那你沒覺得還少了些人嗎?”

申簡從的循循善誘下,姜知韞終于反應過來,眼睛一亮:“原來如此,是那些年輕力壯的村民!如若要是農耕所需,在隴地的村民以耕地為生,每家每戶的農具自然不會少,而每家所耕的數目也是定好的,需要的人也不用那么多。可要是老人婦孺都來借,那就是說--”

“除了耕地之外,他們有別的用處。”周宛竹端來新沏的茶,笑道,“這是昨日他們歸還農具時塞給我們的,說是總叨擾府上,心中過意不去。”

“可是究竟什么用處呢?”姜知韞又陷入了一個疑問中,就連手中楚懷安新給她的兵書也不那么吸引人了。

“我說你這孩子,只要有事就愛究底兒。”申簡從一見周宛竹端過來的茶,立馬就把酒推到一邊,還不忘給出建議,“你要是好奇,就跟上他們瞧瞧唄,反正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又走不快,現在還能趕上。”

“那好--”姜知韞說著,把周宛竹剛端上來的茶又端下去了,俏皮道,“夫人可是和我們說過了,您總是茶酒不離身可是要沾病的,您都小酌了好一會兒了,這茶留給府上其他人吧。”轉身和周宛竹眼神交流了下,就只留給申簡從兩個背影。

“不是,老夫好心提醒你--”申簡從站起身,還是沒能挽留住他的茶,只好暗自嘀咕,“原來清瑤那丫頭的性子是這么來的。”

姜知韞和周宛竹快步出府,果不其然,就和申簡從所說無異,那幾位借走農具的老人正有說有笑走在路上,而他們去往的方向正是東村。

“這幾日還不止謙哥行跡鬼祟,墨尋--堂溪公子也是。”周宛竹把這幾日堂溪墨尋的“反常”也吐露出來,“回來時灰頭土臉不說,前幾日還過來向我要布,問他要布做什么,給我了個‘常握劍磨手’的蹩腳由頭,總之不會晃人就是了。”

“宛竹,你有沒有注意到你方才說了好長一段話?”姜知韞不由得笑道,學著她的語氣,“總之,你一提到墨尋--堂溪公子,不會隱藏心思就是了。”

周宛竹隨即臉上一熱,輕輕聳了聳肩:“好啦,正事要緊。”

兩人一路“尾隨”,輕車熟路的就來到了東村那處山下,目光也沒轉向別處--可以說眼前這一幕既在意想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那山上,不僅她們熟悉的幾抹身影,山路上,還有東村西村,甚至從來沒見過的樸實面孔,但同樣的,他們手中肩頭都不曾離開農具。遠看去,頭頂著廣闊的天,腳下深深扎根在這片塵沙四起的大地上。黃發垂髫,青絲長髯,僅是眼眸中的笑意就已然熟悉了彼此。

“堂溪--”周宛竹就要喊出聲來,卻被姜知韞拉了拉衣袖:“先上去看看。”說罷,兩人提起衣裙就向上走去,甚至還覺得今日的穿著繁瑣了些。

一路上,有不少村民都認出來她們,姜知韞與周宛竹也是邊走邊回禮,而那一張張笑臉也讓人難忘。這是,姜知韞心中卻莫名生出一個想法來,大概猜出了李堯謙這幾日是在忙活什么了。

春分剛過,隴西的凍土也終于化開了幾分。在晨光爬上東山頭時,這片地方已有了人聲。

里正家的三郎最先到,扛著把新打的镢頭,刃口還泛著青光。后面跟著七八個半大的孩子,跨籃的,提壺的,有個小娘子甚至抱了只陶甕--說是她阿娘讓帶的醪糟,要給栽樹的叔伯們暖身子。他家三郎說:“家父此前沒怎么為百姓謀過福,家里一直心存歉疚。種樹又不算什么難事,能做點什么就做吧,算是給以前的事一些彌補。”

“都瞧好了!”老郭頭啐口唾沫在掌心,镢頭往地上一劃,“株距五尺,行距八尺。坑要挖得方,土要拍得實。”話音未落,西村來的王家兄弟已脫了短褐,露出黝黑的膀子。镢頭起落間,新鮮的黃土翻上來,帶著去冬埋下的草根香。

姑娘們也不閑著。梳雙鬢的姑娘跪在地上,十指小心的扒開泥土,露出棠梨苗紅褐色的根須。“輕些,再輕些。”她念叨著,像在哄不肯睡覺的幼弟。也是在聽到了這聲音,姜知韞和周宛竹幾乎是同時回頭,定睛一看,是當初那個在羌人洗劫后,跪在她們身前求救阿母的幼童的姐姐,而那場景回憶起,只是無盡的凄涼。不過見她這般柔和的模樣,應該是正在走出當時沉痛吧,她的弟弟,也一定正在家中等待著她的歸去。旁邊的女伴遞來浸濕的麻布,將起出來的苗根細細裹好--這是昨夜離開前老郭頭特意叮囑的。

“我們也來。”姜知韞和周宛竹只是對視一眼,就加入到她們當中。在姑娘們的溫聲細語中,幾人很快就打成一片,手中的活兒做起來也頗有滋味。

日頭漸高,坡上熱鬧得像是趕集。幾個老丈蹲在壟邊,用枯枝在地上劃拉:“這小李將軍可真有點當初李廣將軍風范,當年李將軍屯田時,用的可就是‘三埋兩踩一提苗’--”“誒誒誒,人家堯謙還不是將軍呢,聽到你們這么說又該羞了。”“現在不是,反正遲早是。”“李府什么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是朝廷親封的將軍,那也是我們自己封的將軍,一個稱號而已,你看李家人誰在乎?”

話沒說完,就被后生們的笑聲淹沒。最壯實的陳大郎正提著水桶穿梭,桶里漂著只葫蘆瓢,隨著步子一晃一晃,灑出些晶瑩的水珠。

這時聽得一陣羌笛聲從遠處傳來,放羊的少年便隨手折了根樹條,倚著石頭吹小調,剛好與那笛聲應和,正是變調的《折楊柳》。笛聲里,新栽的梨苗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隊列,嫩葉在風里輕輕打著顫。楚懷安在心里覺得幸運,要是前些日子沒把那幾包種子交給老郭頭養,現今應該成不了景象。

有人發現第一株苗的枝杈上,不知被誰系了條紅布--但凡見過李堯謙劍上系著的那抹紅,一眼便能知道是誰的手筆。只是那紅布不知是何時找出來的,顏色已有些淡了。

李堯謙站在坡頂望去,陽光下,镢頭還在起落,水桶依舊晃蕩,那株系著紅布的梨苗卻忽然挺了挺腰。一旁的老郭頭揉了揉眼,覺得那抹紅色倒像是從黃土里剛剛燒出來的火苗。

北面的槐樹坑挖得深些。白發蒼蒼的老者雖挖不動那坑,但識得幾個字,便捧著一本農書,抑揚頓挫的念道:“槐者,懷也。其性堅韌,可作社木。”圍坐在一起的幼童聽得入神,忙不迭的將泡脹的槐實埋入土中,又學著大人的模樣踮腳踩實。

可又不僅僅是孩童聽得入神,連過去打水姜知韞的在聽到這一句時也頓了頓。槐者,懷也。她在心中默念著這話,憶起從前在楚懷安還沒到來時,她便無心想過他名諱中的那兩個字究竟是對應哪個字。說不清楚是哪種緣分,可以如此解釋他的名字,倒也頗有些趣味。

“知韞?”一道清脆的聲音穿透了人聲嘈雜,剛好落入她的耳中。

“懷安--公子?”姜知韞剛好轉身,還沒仰頭看去,就先脫口而出。

“周姑娘可是一起來了?你喊上她上來吧,有人帶來了甘漿,正好解解渴。”楚懷安正微笑著,那溫度與陽光比起來,竟還要更溫熱些。姜知韞想,他還真是找到了一份“好差事”。

等她們上來,山坡上果真熱鬧非凡,姑娘們提著陶罐穿梭其間,給眾人添水解乏。罐中的甘漿是她們研制出的新秘方,清甜的滋味引得小蟲也來湊趣。那倚著石頭的少年好像也是被分得一碗,吹起的調子與笛聲更是悠揚。

--新栽的梨苗正挺著嫩枝,像執戟的少年郎。

--初生的槐實要冒出青芽,如簪筆的書生輩。

一陣東風吹過,將山坡上人的衣袖盡數吹起,感受著這清涼,老郭頭捋須笑道:“今日種下的,何止是樹木?”聽聞此言,李堯謙與姜知韞不約而同的站起身,走到一邊,但見近處遠處的山上人影攢動,與那些新植的樹苗一道,在春光里輕輕搖曳,分不清哪個是人,哪個是樹。

“你還沒告訴我這些天你是在做什么。”姜知韞微微側過頭,眼帶笑意問向身旁的李堯謙。

李堯謙早就聽出來她語氣中的肯定,目光放遠,歪頭道:“你不是看到了嗎--”

姜知韞也將目光轉向更遠處,李堯謙的聲音忽而變得飄渺。

“種樹。”

不過,要是旁人也就不會再深讀他的話外之意,但總會有人用心讀懂他們的良苦用心--

隴西之地,沙壤高燥,日曝風烈,五谷難蕃。然植梨于此,反得其宜。

一曰水土之利。梨性耐旱,根須深扎,能固浮土。春時花開如雪,引蜂蝶傳粉;秋日果垂似金,蓄地力而不竭。較之麥粟,省灌溉之勞,免蝗旱之患。

二曰屯戍之便。戍卒植梨,三載成林。平居可采實充餉,枝葉飼馬;戰時砧木為柵,梨膏療創。昔李將軍射虎處,今梨蔭覆弓刀,猶存余烈。

三曰貨殖之資。梨脯可載千里,梨酢能醉三軍。昔日商胡販于絲路,一筐梨易得半匹絹;驛使貢入朝中,兩顆實抵過十斛粟。

四曰風教之化。梨熟時節,戍卒與羌人共采。樹下行觴,刀鞘量酒,化干戈為農事。小兒不識烽燧,但知攀枝摘果,此乃上善之治。

故曰:植一株梨,勝屯十畝田。不費官帛,而坐收兵精糧足、胡漢相安之效,豈非晁錯《守邊勸農疏》未盡之妙策乎?

“寓兵于農,妙哉。”李堯謙一臉高深,側目見姜知韞認真的注視著他,不自覺的咳嗽兩聲,又嬉皮笑臉,“我父親是這么說的。”

“那你想沒想過在府院之中種梨之類?”姜知韞眼前一亮,“我見那府中前后實在是單調了些,本想著種些花草,但又擔心養不活。不過前幾日聽堂溪公子說,院中一隅竟可萌生一株嫩芽,既如此,那只要悉心照料,應該能活。”

“也差不多了。”李堯謙摸了摸鼻子,“清瑤這時候應該正和申老分工呢吧。”

姜知韞心中按捺不住的喜悅:“你什么時候……”

“種樹嘛,想種就種嘍。”李堯謙學著那時老郭頭的語氣,也終于明白這句話之所指,“況且府中人也挺樂在其中的,尤其是我那父親,在這事上一句反駁都沒有。”

這話引得姜知韞笑出聲來,將目光寄到蒼穹之上,見那人影憧憧--

镢頭破開酥土,濺起細碎的金褐色塵煙。新翻的土壤在光照下泛著濕潤的釉光,蜿蜒的壟溝如篆書筆跡,深深淺淺烙在山坡上。素麻衣衫被汗水浸成深色,隨動作簌簌作響。他們掌下落下的槐實,黑如墨丸,在黃土中排成星斗之陣。陶罐相碰,清越如磬。水光從罐口溢出,在空中劃出銀亮的弧線,未及落地便被塵風吹散,化作細霧籠罩苗畦。嫩綠的葉尖掠過童子們的發梢,與束發的紅繩糾纏,遠望似流動的碧血丹砂。山風過時,掀起滿地草繩,如驚起一群黃雀,忽高忽低的掠過新栽的樹苗。

揮汗如雨的背脊在陽光下閃著青銅光澤,彎腰點種的輪廓在陰影里凝成剪紙,整面山坡仿佛活過來的耕織圖,連傾倒的水流都保持著懸瀑般的姿態。暮色四合時,散落山坡的農具泛著冷光,如列陣的戈矛。新培的黃土與漸暗的天色交融,竟似暮云墜地。而那些剛挺立的樹苗,正將最后一道夕暉穿成金線,細細縫在山巒的輪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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