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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入夢來(二十五)梨槐之遠(一)

  • 葬海前塵
  • 薄酒夜夏
  • 4213字
  • 2025-06-16 21:37:17

殘冬未盡,隴西的凍土還硬著,但坡上的這兩人卻是每日扛著镢頭上來--一個缺牙齒的姓郭的老頭,一個就是楚懷安。

他們選的是塊陽坡地,背風,日頭從卯時照到酉時。地里的碎石早就被他們揀盡了,剩下一片細沙壤,捧在手里會從指縫簌簌的漏--這樣的土,梨樹最愛。

镢頭啃進凍土,“噌”的一聲濺起火星子。兩人喘著白氣,一镢一镢的掘,直到刨出個三尺見方的坑。坑底鋪滿層隔年的蒿草,又墊上發酵過的馬糞。糞是去年秋天就備下的,在圈里和著干草漚了整整一冬,這會兒散著股暖烘烘的酸味。

從老漢家苗圃起出來的棠梨苗,根須上還裹著母土。郭老頭跪在坑邊,小心將樹苗端正了,一捧一捧的回填細土。填到半截,他忽然看向楚懷安,指向他懷里的粗麻布包--里面是曬干的鹿角粉,前些日子特地從集市上換的。他捻了一撮撒在根上,嘴里念叨著:“骨血養骨血。”

等日頭爬上中天,新栽的梨苗已挺在風里。稍稍松了口氣,老郭頭便解下腰間皮囊,卻不急著澆水。他先是用手背試了試水溫,才將水緩緩傾在根周。水是楚懷安寅時從五里外的山澗打的,在皮囊里溫了小半日,此刻滲進土里,竟不起半點泥漿。

他們種了半日,李堯謙他們就在不遠處看了半日,時而席地而坐,時而起身放輕腳步走上兩步,像是在教書堂外偷學的學生,總之是不出聲打擾他們。也是直到楚懷安他們歇下來,這才恍然已經在此處停留上了大半天。

“你們四個偏選在那地方,坐著肯定不舒服。而且石頭塊都在那里堆著,站起來時易不穩。”老郭頭從種梨開始就背對著他們,此時更是坐在坡上,目不斜視的看著眼前的樹苗。突然道出此言,是把那坡下的四人說愣了,只得紛紛站起身。

“誒--啊--”像是應了老郭頭說的那話似的,清瑤的雙腳都沒能同時著地,就向后仰過去了。但好在姜知韞眼疾手快,一把撈住清瑤的手臂,也是有驚無險。

不過清瑤的腳受傷了倒是事實,是姜知韞與周宛竹硬生生把她架上來的,畢竟上坡實在是使不上多大力。李堯謙又是有性別之別,自是只能在她們身后護著她們,免得二次受傷。楚懷安則是在坡上接她們,注意著每個細節。

“偷學的小生們可是都上來了?”老郭頭似笑非笑,半是關切的向后看了看。細觀了他們的面容后,先是有一瞬間的晃神,尤其是李堯謙上來后。但那也只是極快的一瞬,便又轉過去面對著他的樹苗。

“這一趟可不白來啊,找到人了。”清瑤直接坐在地上,也不管身上沾著的塵土了,如此自我安慰道。

楚懷安是一下就會了意,頗有疑惑道:“找我,可是有事?”

可不是有事嗎?姜知韞在方才楚懷安伸手拉她的時候都沒太敢認人--也是這時候她才終于勾畫出了季盛蘭那時所說的形象。

“對啊,都不用拐彎抹角了,楚公子難道不知道你這些時日的舉動已經把全府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嗎?”清瑤語氣俏皮,卻是開門見山。

姜知韞見狀,也是點頭,上前一步:“我們還以為是出了什么事情,擔心你一人奔波。”

幾人擔憂又關切的目光楚懷安看在眼里,便在腦中快速反應著情況,半晌后嘴角向上彎起,平日溫潤的嗓音帶上些清爽,甚至還有笑意:“所以歸根結底你們是不解于我為何悄然來種樹吧?”

此話一出,姜知韞與身后的幾人面面相覷,隨后干笑道:“也可如此說。”

“種樹么,哪來那么多由頭,想種就種了。”此前一直默然的老郭頭終于開口,把倒空著的水囊放到一邊,不急不徐的站起身,正想說什么,一道染有少年人獨有氣性的聲音恰好傳來:“老丈,此樹幾年可結實?”

這與自家祖父記述的那句問話絲毫不差,轉身望去,少年眉宇間的英氣讓他心頭一顫。恍惚間,似有一片梨花瓣飄落在眼前,那潔白的花瓣漸漸化開,將眼前的景象暈染成一片朦朧的白色。他終于是懂了前輩那時所見--

遠處忽聞馬蹄聲急,一騎絕塵而來。馬上少年勒韁駐馬,衣袂間尚帶著沙場血氣。“老丈,”少年滾鞍下馬,指著那株新苗問道,“此樹幾年可結實?”

老漢瞇眼打量來人,見他腰間懸著枚殘缺的銅印,心下了然。“若是棠梨,三年可開花。”老漢用镢頭點了點苗根處的鹿角粉,“若接以佳枝,五載可得蜜梨--昔年李廣將軍自西域帶回的將軍梨,便是這般種法。”

少年人聞言一怔,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銅印缺口。那印上“騎都尉”三字已模糊難辨,唯有“李”字的一橫猶帶鋒芒。風卷起他褪色的戰袍,露出內襯上暗褐色的血痕。

“家父臨終時,說隴西有梨千樹--”少年突然哽住。暮色中,新苗的影子正斜斜覆在他的戰靴上,像極了輿圖上標注的屯田界樁。

老漢解下皮囊遞去:“嘗嘗?去年將軍梨釀的。”少年仰頭痛飲,喉結滾動間,有滴液體墜入雪中,不知是酒是淚。

不知是哪里的羌笛聲起,吹的是《折楊柳》。少年翻身上馬時,老漢忽然喊道:“待梨花開時--”后半句被北風吹散,唯見雪地上新添的馬蹄印,筆直通向渭城方向。

過往未成空,光陰輪轉處自有人守候。無人可知,眼前這種下的梨苗是否是經過了那年風霜之苦,又回到了泥土中,繼續交雜著后輩種樹人的心血。

沉思中,那羌笛好似光陰冢中難以消磨的物件,吹奏之音聲聲入耳,又從遠方傳來,斷斷續續的。郭老漢與楚懷安又重新握起了镢頭,歇氣中瞇眼望著那株新苗。不過拇指粗的樹干,在風里微微打著顫。像是想到什么,老郭頭解下束腰的麻繩,在樹苗下風處打了幾個結,又掛上生銹的箭簇--這是老輩傳下的法子,說是能避邪風。

“你愿意等,就能見到它開花結果。”老郭頭回答了李堯謙的那句問話。沒說幾年,只是說等就好了。

李堯謙臉上少有的幾分認真此刻積攢在眼底,像是在沉思,也是在回味此中深意--他當然會等下去,不過,能與他一同見到花開的,應當是這里的萬事萬物。

夕陽西沉時,李堯謙最后摸了摸那新苗,卻是觸手粗糙,像摸著一截老槍桿。下山路上,飛沙揚起,蓋住了他們留在坡上的腳印,卻蓋不住那新苗。它們黑黢黢的立在山坡上,像柄刺向天空的短戟。至于那生銹的箭簇,曾幾何時也應在風中搖晃,箭尾纏著的麻繩又應是在時光的消磨中朽爛。能照見從前的月光下,樹苗投出的影子越來越長,漸漸與遠處起伏的山巒融為一體。恍惚望去,竟似千軍萬馬在地平線上列陣。而就在遠方,夜間的巡游也迎來了序幕。

“上林苑有紫梨,青梨,大谷梨,細葉梨,紫條梨,瀚海梨。”臨走前,李堯謙翻著那本從楚懷安那里拿過來的雜記,若有所思的念著,“原來這種梨之事竟還有著如此前緣。”

回去的路上,楚懷安也終于把這些天的“秘密”交代出來--讓他有所啟發的是在年節上見到的那棵槐樹,那樣亙古蒼勁的生命就展現在世人眼前,又如何能不為其震撼呢?況且隴西如今的商路又通暢,要是能新“挖掘”出一些點子,也好讓這里百姓的日子好過些,于是后來在逛集市時,便特地留心。雖然向一處江南商人說好了,但那時正值隆冬,把種子要來也是難活。于此,便只好等他們再過隴西時把種子帶來。

但口頭上說種,不見得種下便能成功,畢竟隴西這地方的條件確實苛刻,而種子一趟的運送可謂是跋涉千山萬水,浪費了一顆都是遺憾。剛開始,楚懷安在這附近走動,并未見哪家,哪個村落,哪處山上有梨樹的影子,那時就有些動搖,是不是真的想錯了。直到那天他抱著那種子經過東村,不知從哪里竄出來一匹老瘋馬,雖然及時躲過,但背著的書與懷中的種子還是受到了波及,但好在不是全軍覆沒。也就是在他收拾東西之時,老郭頭就從他自家院中出來,于是,兩人就這么熟識了。

可能是一見如故,也可能是有同樣的想法,當老郭頭知道楚懷安有此設想后,二話不說就應下了。后來也是在交談中楚懷安才了解,原來老郭頭家世代在隴西生活,而他們家以前就是受了李廣將軍的“將軍梨”的恩惠,才在亂世中有了一線生機。就這樣一代一代傳下去,家中對于梨樹的種植方面還是十分有門道的。只是后來的世道更是艱難,連存活下去都成了難事,自然特沒有時間去侍弄梨樹,于是到了老郭頭這一代,只剩下堆在破柴房角落的一大摞梨書與落了灰的镢頭。

但老郭頭遇見楚懷安后,只是笑道,說:“就像先輩在塵埃中見到小李將軍那樣,何為因果?或許就是在目光相接,在塵沙中的一次回眸--只是,先輩應是沒有在梨花盛開中再見到那道騎馬的身影,也沒來得及問那年的酒釀是否甘醇。”

“會有人來問的。”楚懷安聽后,望向李府的方向,意味深長,“隴西出了一家李姓。”

“是啊,哈哈哈--”老郭頭搬出來镢頭,用水澆去上面積久的灰塵,目光同樣悠長,“就是不知何時能見上一見那‘小將軍’,我已久不見梨花開了。”

長思接地闊,神馳徹霄鴻。回到府中,姜知韞坐在窗邊,想著楚懷安所講,竟久久難以回神。不是在稽古傷今,只是思索著那書中常寫出來卻最不易讓她信服的“緣”究竟為何意?她想過緣大抵指的就是“姻緣”,而此前竟不知“緣”還有另一層意思,或許人生之偶然,皆是必然,就如同那梨花下站著的人,世事輪轉,誰又敢說那“小將軍”未再經過呢?

姜知韞剛要起身,就聽見一聲悶響。周宛竹與清瑤這時候幫申簡從打掃帳房去了,院里院外就她一人,聽見響動,自然緊張起來。

“誰?”“你在啊。”兩道聲音幾乎重合。

姜知韞這才松了口氣,探出窗外向右一看,正是某個翻墻沒成功的人--被他壓斷的樹枝就是鐵證。

“是誰告訴你可以隨便翻墻的?”姜知韞抱臂,“上一次--”

“上一次是事急從權,這一次也是。”李堯謙拍了拍衣衫,抖落了頭上的枯葉,終于露出了那沾滿泥土的臉。

姜知韞又看愣了--這是楚懷安帶起來的“風氣”嗎?

“你這是做什么去了?不應該是去巡查嗎?”姜知韞實在是不知道怎么問了,邊說邊拽出帕子給他擦臉。

“所以我才說急呢。”李堯謙絲毫不在意,把里懷中的一個巴掌大的布包拿出來,“這個你給那個神仙。”

姜知韞看見那布包,手上的動作停了一瞬,猜測道:“這也是種子?”

“就說你機靈,不過這個是槐樹種子,精貴著點。”李堯謙神秘笑著,“還記得我們一起掛上牌子的那棵老槐樹嗎?算是同宗同源吧,都是那一支商隊祖祖輩輩種下的因,今日巡查恰好遇見他們的馬車翻在路旁,幫了他們之后應為了答表謝意吧,就給了我這包種子。要說這也怪,今日所見倒都是傳承之意。”

托著那包種子,姜知韞的腦海中閃過兩個字,喃喃道:“是托舉。”

托舉--同樣也在李堯謙心中留下痕跡,愣了半晌,終是讀懂了其中深意。再次巡夜時,緩步而行至那樹下,風吹起系在樹上的掛牌,那時的一個個祈愿卻從未動搖。

古槐垂垂,枝干如鐵;其葉蓁蓁,其枝拳拳。或許百年前見時如此,今番重過依然。風過處,好似有槐花簌簌落滿肩頭,又與那鬢發混作一處,分不清孰為花,孰為發。細看攤開的掌心,竟真將幾片枯得不像樣子的花瓣托住了--那薄如蟬翼的槐瓣,像是曾經枯落的數個春天。

夜色漸濃,李堯謙忽將手掌一翻,似千百朵槐花紛紛墜地,恍若落英疊成香冢。原來托舉一生的姿勢,終究不過是為見證一場又一場的隕落。不過,縱使繁華終有盡,新枝猶待翌年栽。

--天地無聲生意在,明朝還看梨槐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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