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的第二天清晨，清冽的陽光穿透宿舍窗戶，將浮塵照得清晰可見。

“老牛，”周巖對著正在地上吭哧吭哧做俯臥撐、汗水在古銅色背脊上流淌的王大力說，“想不想賺錢？”

王大力停下動作，抹了把汗，胸膛起伏如風箱：“怎么賺錢？”

“找家教。”周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決然，“去水門橋。那兒來來往往的人多，機會也多。”

周巖的舅舅家原先就住在水門橋附近，因此周巖對那里并不陌生。以前去舅舅家時，他常從水門橋上經過，看到橋上有好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放著“家教”的牌子，一邊看書一邊等人。

“家教？行啊！”王大力眼睛一亮，三兩下套上運動背心，“正好活動活動筋骨！走！”

兩人迅速行動起來。周巖找來兩塊硬紙板，毛筆蘸足墨汁，屏息凝神，用力寫下兩個方正粗獷的大字——“家教”。

周巖推出他的“老伙計”。王大力體格魁梧，當仁不讓：“我來掌舵！你坐后面。”

周巖側身坐上后座。

王大力粗壯的大腿發力，自行車載著兩個滿懷希望的青年，堅定地駛出安靜的校園，匯入了國慶節清晨的城市脈搏。

水門橋，橫跨在古老的里運河之上，是清江市南北交通的咽喉要道。九十年代末的它，像一條喧囂奔騰的鋼鐵動脈。

假日的橋面上車流滾滾，猶如永不停歇的潮水。簡樸的水泥墩橋欄被歲月和無數手掌磨得光滑。川流不息的人和車，帶著一種城市特有的、冷漠而高效的節奏感。

周巖和王大力下車步行上橋。走到橋中央的位置，兩人支好自行車，將寫著“家教”的硬紙板掛在車龍頭上調整好角度，讓那醒目的黑字正對來來往往的人群。

周巖和王大力背靠著冰涼粗糙的水泥橋欄，目光在匆匆而過的面孔上搜尋著可能的“伯樂”。陽光漸漸毒辣起來，曬得頭皮發燙。橋下，里運河像一條沉默的灰色綢帶，緩緩向東流淌。渾濁的河水泛著油光，倒映著橋上喧囂的剪影。這條曾見證過漕運千帆的古老水道，如今只剩下幾艘銹跡斑駁的駁船和幾條破舊的小木船，懶洋洋地系在布滿青苔的石砌駁岸旁。

時間在車輪的滾動和腳步的踢踏聲中流逝。日頭越爬越高。兩人眼巴巴地看著無數張面孔從眼前掠過，目光掃過他們的牌子，卻如同掃過路邊的石子，不帶一絲停留。偶爾有人瞥來一眼，也是漠然或好奇，旋即匯入人潮消失不見。那份清晨出發時的雄心壯志，被這無情的車水馬龍和烈日一點點蒸發。

“老牛，”周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有些發澀，“好像……沒人注意我們。”

王大力也泄了氣，黝黑的臉上寫滿失望：“邪門了！不是說這兒是找家教的‘碼頭’嗎？怎么連個問價的都沒有？難道都放假帶孩子出去玩了？”他環顧四周，發現像他們這樣的幾個大學生也一樣，臉上掛著茫然和沮喪。

臨近中午，橋上的熱浪和噪音令人窒息。希望像被曬蔫的葉子。兩人收起牌子，推著車，垂頭喪氣地逆著人流往回走。水門橋的鋼鐵骨架和冷漠車流，給他們結結實實地上了一課。

回到學校食堂，正是人聲鼎沸的飯點。周巖的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逡巡，當確認沒有那抹熟悉的亮色時，心底竟涌起一絲復雜的輕松。他和王大力選了個人少的角落，埋頭快速扒拉著飯菜，氣氛有些沉悶。

兩人吃過飯回宿舍剛走到三樓，就見本班隔壁宿舍的李偉，一只胳膊打著厚厚的石膏，用繃帶吊在胸前，臉上滿是痛楚和懊喪。

“哎喲喂！李偉，你這……咋整的？”王大力驚訝地問。

“別提了！”李偉齜牙咧嘴跟著他倆一起挪進316宿舍，“上午踢球，跟小皮爭頂！啪嚓！摔地上了，胳膊折了！剛打好石膏，疼得鉆心！”

李偉說的小皮叫陳波。因為名子里有波，同學們都親切地叫他“三皮”或“小皮”。

“這么寸？”周巖關切地看過去。

“可不是嘛！”李偉哭喪著臉，“倒霉到家了！這胳膊廢了，起碼仨月！更要命的是，我晚上還有份家教啊！不知道咋整了。”他重重嘆了口氣，晃了晃吊著的胳膊。

“周巖你想做家教不？”李偉問。

周巖的心猛地一跳！

“嗯！”周巖用力點頭，心中燃起希望。

“太好了！我正愁沒法跟徐大哥交代呢！”李偉如釋重負，掙扎著站起來，“走！趁現在！我先跟徐大哥說一聲，帶你去認門。”

說完，拿起宿舍電話打了過去。

接電話的是孩子的父親，聲音溫和。李偉語氣誠懇地解釋了情況（周巖在一旁緊張地屏住呼吸），并大力推薦了周巖。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徐大哥爽快的聲音：“行啊，李偉，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好好養著。周同學是吧？方便的話，現在就帶他過來認認門吧。”

周巖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上午頹廢的心情又激動了起來。

推出自行車，周巖小心翼翼地將李偉扶上后座，然后跨上車，在李偉的指引下朝著目的地奮力蹬去。秋風吹在臉上，帶著香甜的氣息。

騎了約莫二十多分鐘，一片嶄新的住宅樓群映入眼簾。氣派的大門門頭上寫著“陽光花園”四個金色大字。在李偉帶領下，找到那棟樓。李偉按下302室對講門鈴的按鈕。

“喂？”是徐大哥的聲音。

“徐大哥，是我李偉，帶周巖同學過來了。”

“好，上來吧。”咔噠一聲，門禁解鎖。

乘電梯上到三樓。302室的防盜門已經打開，一位三十五六歲、個子不高、面容和氣的男子站在門口，微笑著招呼：“李偉，周同學，快請進。”

屋子寬敞明亮，裝修簡潔大方。米色的地磚，淺色的壁紙，客廳里擺放著成套的布藝沙發和大彩電。一個約莫七八歲、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趴在客廳的大茶幾上畫畫，聽到動靜抬起頭，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巖。

“亮亮，這是周巖哥哥，以后晚上來陪你做作業。”徐大哥招呼道。

“周巖哥哥好。”小男孩徐亮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看著很安靜乖巧。

徐大哥簡單介紹了情況：徐亮剛上一年級，數學是短板，平時測驗勉強及格。他和孩子媽媽都在單位上班，經常要晚上九點后才能到家。所以急需一位可靠的大學生，每晚七點到九點來家里，主要是陪徐亮完成學校作業，保證他專心，遇到難題適當講解輔導。報酬還是按之前和李偉約定的，200元一個月。

“周同學，你看怎么樣？時間上，如果你沒問題，今晚七點就可以開始熟悉一下？”徐大哥征詢地看著周巖，目光溫和。

時間沒問題！任務也不重！200元！趕上賣一季西瓜了。暑假幫母親賣西瓜，累死累活也才賣了一百多塊錢。“沒問題，徐大哥！”周巖回答得斬釘截鐵，“今晚七點我一定準時到！”

“好！爽快！”徐大哥笑了，拍了拍周巖的肩膀，“李偉推薦的人，我放心。李偉那有我家一把鑰匙，就直接交給你了，今晚你直接開門進來就行，亮亮會在家。有什么事隨時打我電話。”他又把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給了周巖。

事情順利得超乎想象。徐大哥又簡單問了問周巖的學習情況，氣氛融洽。周巖和李偉便起身告辭。

走出“陽光花園”小區，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周巖載著李偉回學校，蹬車的雙腿充滿了力量。晚風拂面，帶著秋夜的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暖意和希望。這份意外的家教，像黑夜里的燈塔，不僅照亮了他自立的第一步，更讓他看到了為母親分擔重擔的可能。他用力地踩著腳踏板，感覺車輪下的路，正朝著一個更有底氣的方向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