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張得手心冒汗,背肌繃得像塊鐵板。眼睛死死盯著銀幕,卻完全無法聚焦。全部的感官神經(jīng)都高度集中在右肩上,仔細(xì)分辨著:她的呼吸似乎很平穩(wěn)悠長……像是睡著了?可好像又沒完全放松?口水會不會又流下來?就在周巖緊張得腳趾摳地的時候,銀幕上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激烈的追逐戲和夸張的搞笑音效。
“噗嗤…”靠在他肩上的林雨晴,也跟著觀眾一起發(fā)出了低低的輕笑,身體還微微顫動了一下。
周巖:“!!!”
她沒睡!她醒著!而且…她沒流口水!這個認(rèn)知讓周巖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松弛了大半,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加強(qiáng)烈的、混合著慶幸和羞赧的感覺。他依舊不敢動,但僵硬的身體總算找回了一點(diǎn)知覺,耳根依舊滾燙。
林雨晴似乎并未察覺周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她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腦袋在他肩上蹭了蹭,找了個更舒服的位置靠著,繼續(xù)專注地看著電影,仿佛這只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舉動。只有嘴角,在昏暗的光線下,悄悄彎起一個極小的、得逞般的弧度。
電影散場,燈光亮起。林雨晴這才抬起頭,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脖子,對著還處于石化邊緣的周巖抱怨道:“喂,周巖,你這肩膀也太硬了吧?硌得我脖子疼!”
周巖如夢初醒,趕緊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臉上熱度未消,有些窘迫地含糊道:“哦…是、是嗎?”
走出影院,秋日的晚風(fēng)帶著涼意拂面。林雨晴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啊!今天真開心!謝謝你啊,周司機(jī)!”
回學(xué)校的路上,氣氛輕松而微妙。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林雨晴坐在后座,似乎心情極好,輕輕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周巖蹬著車,感受著背后傳來的輕微晃動和哼唱聲。一天的經(jīng)歷像過電影般在腦海中回放:櫻花園的靜謐秋色,廢黃河邊的新舊交錯與那片刻的沉重,影院里肩頭的溫軟觸感……這一切,都讓他感到一種復(fù)雜卻又真實(shí)的、帶著溫度的充實(shí)感。心底深處那份迷茫依然存在,但至少此刻,被一種奇異的暖流包裹著。
回到學(xué)校后門,林雨晴利落地跳下車,對著周巖粲然一笑:“有機(jī)會再約,周司機(jī)!”她揮揮手,像只輕盈的蝴蝶,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暮色漸濃的校園。
周巖推著“老伙計”,緩緩走進(jìn)校園。節(jié)日的彩燈在梧桐枝葉間閃爍,投下溫暖而斑駁的光影。一陣清澈、略帶沙啞又充滿年輕活力的歌聲,從校園的高音喇叭里傳來,乘著秋夜的微風(fēng),清晰地飄蕩在校園的上空:
“是的,我看見到處是陽光,
快樂在城市上空飄揚(yáng),
新世界來得像夢一樣,
讓我暖洋洋……”
那帶著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卻又直擊人心的旋律和歌詞,像一股清泉,瞬間流淌過周巖的心田,仿佛唱出了他此刻心中那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感受——對過去的留戀,對未來的茫然,以及在這嶄新時代門檻前,那份被身邊明媚女孩所點(diǎn)燃的、微小卻真實(shí)的悸動和暖意。
“18歲是天堂,
我們的生活甜得像糖……”
歌聲繼續(xù)在國慶之夜的校園里回蕩著,帶著一種屬于1999年的獨(dú)特氣息,新鮮、迷茫又充滿希望。
“砰”的一聲,蘭蕙軒209的宿舍門被林雨晴推開。暖黃的燈光下,孫曉雯正趴在床上翻看雜志,室友王蕾在書桌前寫信,另一個室友張薇正對著小鏡子梳頭發(fā)。
“喲!雨晴回來啦!”孫曉雯第一個抬起頭,臉上立刻堆滿了促狹的笑容,把雜志一扔,坐起身來,“快說說快說說!跟周同學(xué)去哪里共度佳節(jié)啦?有沒有進(jìn)行深度交流呀?”
林雨晴臉上還帶著未散的笑意,被孫曉雯這么一調(diào)侃,白皙的臉頰“騰”地飛起兩朵紅云。她把手提包往自己床上一扔,故作鎮(zhèn)定地倒了杯水:“去你的!什么深度交流!就……隨便逛逛,吃了飯,看了場電影。”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哦~~~看電影!”正在梳頭的張薇立刻放下梳子,轉(zhuǎn)過身,眼睛亮晶晶地閃著八卦的光芒,“黑漆漆的電影院……雨晴,老實(shí)交代,有沒有發(fā)生點(diǎn)浪漫?比如……嘿嘿嘿?”她不懷好意的奸笑。
寫信的王蕾也停下筆,推了推眼鏡,笑著加入:“周巖同學(xué)看著挺老實(shí)的,我看應(yīng)該不會親親抱抱吧?不過肩膀借靠一下倒是很有可能的,雨晴你看我猜的對不對,哈哈哈!”
林雨晴的臉更紅了,連耳朵尖都染上了粉色。她抓起手邊的抱枕扔向王蕾:“王蕾!張薇!你們…你們太八卦了!看電影累了靠一下怎么了?他那肩膀硬邦邦的,硌得我脖子疼!”雖然語氣帶著“兇悍”,但那份被說中心事的羞窘和眼底藏不住的笑意,讓她的反駁毫無說服力。
“哦~~~硬邦邦的哦~~~”孫曉雯、張薇、王蕾三人異口同聲地拉長了調(diào)子起哄,宿舍里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笑聲。
孫曉雯笑夠了,跳下床湊到林雨晴身邊,親昵地撞了撞她的肩膀:“好啦好啦,害羞什么嘛!不過說真的,周巖那輛‘寶馬’,看著挺拉風(fēng)。下次……周末假期什么的,能不能借我也坐坐?讓我也感受下兜風(fēng)的快樂?我保證就一小會兒!”
“孫曉雯!”林雨晴羞惱地瞪她,臉上的紅暈更深了,“你想都別想!哼!”那點(diǎn)江南大小姐的驕傲和獨(dú)占欲,在室友的調(diào)侃下暴露無遺。
“小氣鬼雨晴!”孫曉雯笑著嚷嚷。
“就是就是!重色輕友!”張薇和王蕾也笑著附和。
小小的209宿舍里,洋溢著青春的笑鬧聲。林雨晴在室友們善意的圍攻下,那點(diǎn)“夜叉”氣勢蕩然無存,只剩下被看透心思的嬌羞,紅著臉蛋,眼波流轉(zhuǎn),在節(jié)日的夜晚里,像一顆剛剛被擦亮的明珠,閃爍著甜蜜的光彩。
周巖推開梅園三棟316宿舍的門,里面比平時安靜了許多。李強(qiáng)和趙大鵬國慶假期都回云河縣老家了,兩張床鋪空著,顯得有些冷清。只有王大力在。
王大力正光著膀子,吭哧吭哧地在地上做俯臥撐。結(jié)實(shí)的背肌隨著動作起伏,汗水順著古銅色的皮膚往下淌。聽到開門聲,他也沒停,只是甕聲甕氣地說了句:“回來啦老周!”
周巖“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他沒多說什么,拿起臉盆毛巾去水房洗漱。清涼的水撲在臉上,稍微驅(qū)散了一些白天的燥熱和心頭的紛亂。
洗漱完畢回到宿舍,王大力已經(jīng)做完了俯臥撐,正靠在床頭做仰臥起坐,腹部肌肉繃緊,一上一下,嘴里還數(shù)著數(shù):“…97…98…99…”宿舍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和床板輕微的嘎吱聲。
周巖默默擦干頭發(fā),脫掉外衣,仰面躺倒在自己那張硬板床上。宿舍里少了李強(qiáng)和趙大鵬的嘰嘰喳喳,顯得格外安靜。周巖閉上眼睛,今天的畫面便爭先恐后地在他的腦海里涌現(xiàn),畫面是如此清晰,如此鮮活。
他能百分百確定,林雨晴是喜歡他的。她的主動靠近,她眼神里的光,她話語里的親昵和那份小小的霸道,都是明證。而他自己呢?周巖的心跳在黑暗中清晰地擂動著胸膛。那份好感,那份被吸引,那份和她在一起時感受到的快樂與色彩,同樣真實(shí)而強(qiáng)烈。他喜歡她明媚的笑容,喜歡她狡黠的眼神,喜歡她偶爾流露的體貼,甚至喜歡她那點(diǎn)“霸道”脾氣。
但是……
一個冰冷而堅硬的事實(shí),像一塊巨石,重重砸在他剛剛被甜蜜和溫暖浸泡的心湖中,激起冰冷的浪花。
林雨晴,來自富庶江南的大小姐。她的衣著、用品、言談舉止,無不透露著優(yōu)渥的家境。她可以用著昂貴的索尼隨身聽,可以隨意請客吃飯看電影,談?wù)撐磥頃r帶著一種開闊的視野和從容。
而他,周巖。來自江北貧困鄉(xiāng)村,母親獨(dú)自一人苦苦支撐。他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襯衫,口袋里需要精打細(xì)算的生活費(fèi),還有那輛承載著過往和現(xiàn)實(shí)的老舊自行車……這些都是無法粉飾的差距。就像今天中午那頓飯,還是林雨晴花的錢。以后呢?相處下去,看電影、吃飯、出去玩難道每次都心安理得地讓她花錢嗎?林雨晴或許真的不在意,甚至樂于付出。但周巖做不到。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屬于男人的自尊心,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勒得他呼吸困難。
這份巨大的現(xiàn)實(shí)鴻溝,橫亙在剛剛萌芽的美好情感和對未來的憧憬之間。校園廣播里唱的“新世界來得像夢一樣”,此刻在他心中,卻充滿了需要奮力攀爬的現(xiàn)實(shí)壁壘。
宿舍里,王大力終于做完了一百個仰臥起坐,長長地吁了口氣,拿起毛巾擦汗。床板不再吱呀作響,宿舍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周巖自己清晰的心跳聲。
周巖躺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望著上鋪床板模糊的輪廓。肩膀似乎還殘留著那溫軟的觸感,鼻尖仿佛還縈繞著那清甜的香氣。然而,心底那份悸動的暖意,已被現(xiàn)實(shí)的冰冷和沉重的迷茫所覆蓋。這份剛剛破土而出的情愫,在這巨大的差距面前,該如何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