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我感覺我害死了那個小孩。”許師齊躺在醫用診療床上，側頭望向旁邊背對著他坐著的李遠橋。

此刻李遠橋正認真查看著大大小小的儀器顯示屏上的數據，似乎沒有聽見許師齊說的話。

“你以為不去見他，他就不會死了嗎？”過了好一會他才反問一句，又將其中一個顯示屏推到許師齊面前，“內置系統可能有點跟不上義眼的版本，你這顆眼是第五代的最新版本，內置需要更新一下，測試版已經定做好了，送過來也有一段時間了，我叫你很多次你不理我。”

許師齊聽了立馬垮了個臉，李遠橋馬上說：“放心，這次不用開顱，只是更換一些元件。”

“我頭痛跟這個有關嗎？”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頭痛？”

“就......最近一周吧。”

“你這一套裝置用了也小半年了吧，怎么突然就頭痛了，”李遠橋扶了扶厚重的眼鏡，從屏幕堆里拉出一個，查看了一番，又調出CT圖像，喃喃自語：“沒東西啊，你這顆腦還能用好幾年吧，如果你不作死的話。”

許師齊不敢說他在副本切片里被擊中頭部的事。

但他確實是那事以后才出現這種突然頭痛暈過去的情況。

“院長，你說，如果，我只是說如果，有人在數字世界里，頭部受到大約......5000磅的直接傷害，會怎么樣？”

“你問我會怎樣？”老人臉色凝重地回過頭，語氣兇狠地呵斥道：“整個腦子的神經會瞬間過載，想被雷劈掉了一樣啊！”他微微佝僂，用手指一下下用力戳許師齊的胸口：“怎么？你又想干什么！”

“沒干什么，沒事！什么事都沒有。”許師齊連忙解釋。

老人移了張凳子坐下，面紅耳赤地生悶氣，瞪著許師齊：“我告訴你，你的命是咱們研究院救的，你要是有一天，腦子燒焦了，橫著回來，我！看我不......”

許師齊連忙給他順氣：“行行行，您放心，我要是死也回來這，躺著做完最后一個實驗，完完整整地，做大體老師，好不好？”

“你！”李遠橋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許師齊身上帶著不少研究院的實驗資產，它們造價不菲，大部分在測試階段就先后植入了他體內。

嚴格來說，他就是一只價格不菲的“小白鼠”。

母親黃霄蘊是從一對年輕夫妻手上救下了差點被虐殺的許師齊。

后來她證實了那對夫妻不是許師齊的親生父母。

那對夫妻是從棄嬰島非法抱走了當時還在襁褓中的許師齊，他們在撫養他的幾年中對他隨意施暴。

許師齊知道這一切時，不過七八歲，是平常孩子上小學的年紀，已經能清楚記得很多事情。

原來他們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

更可悲的是，自己還不到周歲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在棄嬰島。

“阿齊，你會恨那對傷害你的夫妻嗎？你會恨拋棄你的父母嗎？”

面對黃霄蘊的問題，年少的許師齊低著頭不說話。

怎么會不恨！

當他一只眼睛包著繃帶上學被人指指點點時，當他手術傷口疼得無法入眠時，當他艱難學著手語時，當他的人工耳蝸外機被同班同學摘下搶走時，當他被高年級學生追趕到喘不上氣時......

他恨透了！

可他什么都不敢說，他怕黃霄蘊會對他有看法。

誰都不會想要收養一個滿腦子仇恨的小孩。

10歲那年，許師齊的義眼內置裝置更新到了第二代，進手術室之前，母親黃霄蘊說：“阿齊，我知道你會承受痛苦，但當年救你的時候迫不得已。那時你還小，只能由我和你父親替你做了決定。其實第一代裝置雖然肉眼看上去和真實的眼球有點區別，但機體功能已經穩定，如果你不想再當小白鼠，你可以拒絕更換第二代，媽會幫你轉達李院長。”

許師齊默不作聲地用他的左眼看著母親。

“阿齊，雖然你還小，但我知道其實你什么都懂，但我想告訴你，我們收養你，不是為了你報答我們的養育之恩，正如我和你爸爸帶程程來到了這個世界，也并非為了她能回報我們什么。孩子，你有在聽嗎？”

他左眼流下了淚水，他10歲的語言能力組織不出話語來表達他的感受。

他幼年時親身經歷過痛苦與殘疾，他知道母親所說的疼痛在殘疾帶來的身心痛苦面前，都不值一提。

當裝置迭代到第三代時，他知道曾經的一代二代已經幫助了很多和他有相似需求的人重獲光明。

不僅義眼裝置，還有他體內注射的納米機器人、肺部的仿生支架等等......

或許，人類醫學的進步是用臨床實踐堆積出來的，他不應為此感到恐懼。

漸漸他發現，不僅僅是醫學，人類所涉及的很多科學學科，都是在前人的探索、測試、犧牲、奉獻中一點點拓展邊界。

他自問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只是父親從小告訴他不能白拿別人的東西。那這么說來，自己也不算完全白嫖，也算是給醫學一點貢獻吧。

此刻許師齊看著白發蒼蒼的李院長，想起20歲那年，自己不知好歹，惹了大麻煩，在先進院附屬醫院醒來時，他看到自己斷掉的半塊手掌已經被接好包扎。

他原以為自己20歲就這樣死了，不過也不算白來這世界一趟了。

當時的他也是像現在這樣躺著，院長也是在隔壁背對著他坐著。

“喂！發什么呆，你當睡在自己家床上呢？”李遠橋回過頭來嘆了口氣，“快去準備一下，換身衣服，去102室等我，我給你上麻藥，換零件，啊對，你跟劉助說一聲，讓他通知組里的人過來觀摩學習。”

許師齊黑了個臉說：“李院，這次應該也不用全麻吧，你上次給我微調眼眶的時候，我左眼睜著，跟你那幾個來觀摩的女研究員大眼瞪小眼，別提多尷尬了。”

“怎么？你一個奔四的大男人還怕人家剛畢業的姑娘看啊？”李遠橋一面鄙夷地瞪了眼許師齊，“我待會兒給你左眼蒙上，滿意了吧？”

“可是......”

“沒有那么多可是，不然你想全麻插尿管也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