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奧秘
重頭戲來了。偵探推理小說的這種“謎題—解答”結構,可以稱為一種“元敘事”(metanarrative),也就是所有的故事都具備的特征。正是因為“元”,偵探推理文學才具有強大的跨界能力:它可大可小,小可為“梗”,跟言情、重生、科幻、耽美、玄幻、職場、權謀等相互摻和;大起來呢,那還真是葫蘆里能裝天,非其他類型所能比擬了。連一句口誤、借來的書里夾了片書簽這類生活細節都能成為謎團——并非作家沒話找話,而是這種問答結構,從根本上來說,就是所有“講述”和“再現”行為本身經過重新組裝后的結果。
聽起來太玄奧?不信,讓我們問一個最簡單,也最致命的問題:我們為什么聽故事?故事的功能何在?
對于絕大多數讀者來說,看別人的故事,其實是在看主體如何面對困境,以及在困境當中如何選擇。如果我們把困境替換成謎題,就會發現,偵探破解謎團和人物破解困境,其實是同構的。對終極來說,所有的故事,都是在破解生命這個大案子。
那么,困境又是什么?有主體,有外境,就構成了一種關系。從本質上,所有的故事都意圖建立某種關系。把看起來不相關的事件按照一定的邏輯順序拼裝起來,讓它組成一個整體并能夠自圓其說,這就是故事的情節骨架。如同天上的星座:此星彼星,實不相干,但人類從特定的觀察角度為它們組裝了形狀,創造了輝煌燦爛的星座神話。星座是假的,星座學卻蔚為大觀。就此而言,所有的學科都在講故事,星座學和現代的天體物理學在建立關系這一點上是平等的,它們都是非常迷人,也非常有效的敘事方式。
說到這里,我們已經把偵探推理這個文學類型推進到一個更激進、更深刻的層面了:與其說,推理小說用所謂的“不可能犯罪”打造無數物理和心理密室,是為了造噱頭、博眼球,不如說,它是在提醒我們,我們的常識本身就是“密室”。
記憶和遺忘,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切相輔相成;同時,盡管一瞬間會發生無數事件,但當你嘗試講述它們,卻不能不按照一個失真的線性順序來進行。這些都意味著:只要我們開口講話,就已經在丟失真相的一部分;有所“表”,就一定有所“隱”。我們不可能把事物的因和果同時描述清楚,更何況,“我們”,也就意味著眾口異聲,意味著“羅生門”。
原來,講話這件事,天生帶有懸疑性。當你力圖復述、再現、書寫已經發生的事情時,真相早已一片片剝落,如同天狗吃月亮,那被吃掉的一角就構成了所謂的懸疑。然而,借用“死神小學生”柯南的名句:原始的真相依然在,且“只有一個”,如同那十五的明月。所有的故事套路,都可以看成是月亮盈虧變化的過程,而偵探推理小說則力求將那些缺角找回來,去追逐那輪圓滿的明月。
故事有如月的盈虧,用中國人的老話來說,好故事的秘訣也只有一個,那便是“善知開闔”。“When,Where, What, Who, How, Why”,簡稱“5W1H”,這六大敘事要素,隨便“開”哪個、“闔”哪個,都足以成為獨當一面的推理文學亞類。早期的偵探推理小說常使用“開三闔三”的形式,而“開一闔五”“開五闔一”“半開半闔”等方式,則正在被充滿競爭意識的當代作家們逐一開發。推理文學界經常發生“詭計都用得差不多了”的集體焦慮,最后往往證明是虛驚一場——這世界妙就妙在,所謂全貌并不真的全,正如滿月也并非一個平面一樣。一個事件有很多層,表皮、骨架、細胞……每一層都自成套路,又互相含攝,更復雜的是,它們在不停地變化和轉動,變化的頻率和速度,也可成為故事的新切口。
想一想周易的變化規則,就不難明白:推理小說在理論上(即不考慮社會環境和讀者接受度的情況下)可以無盡地寫下去,因為事物的“元套路”有限,變奏卻應有盡有。就像同心圓(不斷衍射或擴散)或者拓撲學中的莫比烏斯帶(走著走著突然來到另一維度),稍一變換,就可以形成不同的故事建置。
因此,我們也無須責怪日本作家蘆邊拓(《紅樓夢殺人事件》)和中國作家褚盟(《紅樓夢事件》)竟敢把《紅樓夢》大觀園“糟蹋”成連環殺手的舞臺;只要稍稍改變下宮斗劇《甄嬛傳》或洗冤案《瑯琊榜》的重心,它們本身就會是一則偵探推理故事;至于蒙娜·麗莎的微笑密碼和凡·高的生平與畫作,那真是推理界相沿不替的傳統,每隔十年就會有人想再寫一次。那些赫赫大名的文學大師也常常向偵探作家偷師,從意大利的卡爾維諾到阿根廷的博爾赫斯和中國的余華、格非、馬原、洪峰、王安憶……都曾經從偵探小說中獲得滋養。如果你立志成為作家、編劇、批評家或新聞記者,尤其是,當你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而尚不會寫作時,那么,你實在應該多讀讀經典的偵探推理故事——它們是文學創意的批發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