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密的細雨斷斷續續地下著,自那日求簽過后,李令蓁沒有出過暫居的寺廟,和皇太后一起,斷斷續續地收拾起行李來。
皇宮內多了一個朝瑰公主,太后總歸是要回去省情度勢的。不過,太后的意思是等雨歇了再出發,并不急于一時,所以收拾起箱籠來并不緊張。
這日,太后在廂房內午歇下,李令蓁剛走出內室,便被前來報信的人驟然撞到了,她下意識地提醒來人,“莽莽撞撞地,太后娘娘剛睡下呢。”
來人卻是滿頭大汗,也無暇聽她的提醒,反而大聲喊道,“報,八百里加急,三皇子病危!奏請皇太后回宮。”
里間的太后驟然坐起,李令蓁愕然。
一手奪過了來人呈上的折子。
這封請安折子來自于她的皇帝叔父,內容是三皇子突發疾病,昏迷不醒,太醫院束手無策,奏請皇太后盡快回宮。
李令蓁未有遲疑,轉身回內室,將折子遞給太后。
太后看完,丟下折子,“哼,哀家不過出宮三月,竟然有人膽敢暗算皇孫;蓁蓁,吩咐下去,立刻回宮。”
“是。”
她撐著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看著宮人們將箱子抬上馬車,細細地想著三皇子。
三皇子的母妃是蕭昭儀,當今太后也姓蕭,這位蕭昭儀正是太后母家的旁支侄女。
因著這層關系,三皇子自小多往壽康宮來,又只比李令蓁虛長幾個月,闔宮都知道,太后的第一心頭肉是南華公主,第二心頭肉就是三皇子。
雖然蕭淑妃不擅爭寵,平和隨意,但好在昭寧帝最寵愛的惠妃段氏并沒有子嗣;后位懸空,惠妃執掌鳳印,身為中書令的妹妹、段謹的姑姑,惠妃這封號取得委實不錯,是個公正賢惠的,宮里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腤臜事了。
時至今日,弓馬嫻熟、文武雙全的三皇子也是昭寧帝最為期待的皇子,近兩年更是得到了皇上、太后明目張膽的偏愛。在三皇子外家為蕭國公府的情況下,昭寧帝又給他賜婚了陸國公府出身的正妃。
敞開了說,三皇子身上集中了很多人的期待,太后、昭寧帝、惠妃、淑妃、蕭國公、陸國公等等。槍打出頭鳥,三皇子的勢頭太盛,暗地里大抵是有人巴不得三皇子死的。
昭寧帝風流多情,除了惠妃以外,還有幾個與三皇子年齡相近的皇子;張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占了嫡又占了長,雖因為張皇后獲罪而失了圣意,但現已封王。生了二皇子的傅婕妤,和兵部尚書府上沾親帶故的,論起外戚勢力來也不差。
余下的四皇子,倒沒什么競爭力,宮女所出并且腿腳不利,常年坐著輪椅,早就被踢儲位之爭;
五皇子、六皇子是一對雙胞胎,年僅十歲,尚小。
三皇子中毒一事,能懷疑對象有不少。
正這樣想著,一頂青竹油紙傘由遠及近。裕王微微抬高了傘面,露出一張形貌昳麗的臉來,眼神不大精神,語氣淡漠,“讓他們搬就是了,你站在外面又看不出花來,平白挨凍。”
李令蓁笑了笑,屈膝行禮,喊了一聲,“小皇叔。”
她這小皇叔總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感,也不知道他在府上是否也半點不理俗務,“里面悶,我出來看著也好。皇祖母要帶一些開過光的瓷瓶回去,底下人不謹慎,弄碎了可就不好了。”
若是不看,宮人們搬箱子的時候簡單粗暴一些,瓷瓶的安全就得不到保障;太后問罪起來,雖然不會批評她,但是底下的宮人都跑不掉,會有不少人因為太后的批評而遭罪。
不如她親自看著瓷瓶裝車,省得那些無知無畏的宮人們遭罪。
裕王點了點頭,懶洋洋地。看得出來,他沒睡好。裕王是被這封八百里加急吵出來的,他剛才正在睡午覺,自然帶上了些起床氣。
“段謹在淮南道時怎么樣?”她遲疑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詢問青梅竹馬的近況。
淮南道決堤,都水使者段謹失蹤,昭寧帝后來派了裕王去安撫民心,段謹和何田田也是這位裕王爺找回來的,她這小皇叔是最直接的知情人士。
李令蓁有此一問,裕王并不意外,他被昭寧帝遣來五臺山接太后,本來就帶了解釋說明的任務。“看著瘦了些,但是精神不錯。”
精神不錯?
李令蓁點了點頭,面容平靜,似乎沒有因為段謹的御前求婚而受到半點影響。
即使兩人都心知肚明,段謹身邊,莫名多了一個何田田。
“他......”李令蓁不知道自己又該問些什么,生硬地改了話題,“那位朝瑰公主,是怎么回事?”
太后顧忌著她的心情,避開了和她聊到皇帝的私生女,但是李令蓁卻很好奇,拋開段謹不談,她對何田田的認親故事也很感興趣。
裕王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
“嗯,沒有人敢告訴我細節。”李令蓁笑了笑,自己也覺得有點夸張。
侍候的宮人應該是被太后敲打過了,嘴巴嚴得很,沒有人和她交代何田田是如何出現在段謹身邊,又是如何和段謹瓜田李下的。
事情是這樣的。
淮南道決堤并非不可預料的天災,實際上,早在今年初,欽天監就在新年奏表中提起過,今年盛夏可能會雨水過剩,屆時可能會導致水災;本朝的欽天監長期監測天象,有時候會對新年的氣候提出一些想法,不過很少會提出這種明確的意見。所以,這個意見一經提出,就受到了昭寧帝的重視。
昭寧帝因此下了詔令,要求各區域徹查堤壩,防患于未然,確保今夏雨水過多時不會造成洪水泛濫。同時,各州府也得到了囤藥的命令,大水之后必有大疫,既然做了防水的準備,防疫的準備也不能落下。
總的來說,這場洪水的準備工作,早在年初就已經做好了。
淮南道那個決堤區域,也并非疏于管理,而是經過工部現場勘探,發現加固堤壩的作用微乎其微。最后,工部給出的意見是暫且置之不理,疏散附近居民到高處,等洪水結束后,直接重修大堤。
段謹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派去淮南道的,他無需做什么復雜的事情,只需當好昭寧帝的眼睛,把每日的所見所聞傳回京城,屆時論功行賞,昭寧帝必不會少了他的。
這是昭寧帝給段謹鍍金的機會,一個將要做駙馬的青年人,得到些了帝王的偏愛。
萬萬沒想到,意外還是發生了。
據淮南節度使向裕王陳述,那日,他們最后一次查看即將潰提的堤壩;附近的居民早已全部撤離,只剩下他們一行官員在現場,觀察堤壩的潰裂情況是否在工部的預料之中。
然后,工部侍郎觀察到了預料之中的裂縫,示意大家趕緊撤離,所有人都往遠離堤壩的地方跑,唯獨段謹呆在了原地。
堤壩就在那時候徹底崩塌,湍急的水流把段謹帶向了下游。
“淮南道決堤,段謹不慎落水,被下游的民女所救,這個民女就是何田田。”
“段謹在水里受了傷,等我們找到他時,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在這一個月里,段謹和何田田朝夕相處,暗生情愫。后來裕王離京親臨淮南道,帶人找到了段謹,經段謹提醒,眾人發現何田田家中還藏有昭寧帝的親筆字畫,因此帶了何田田回京,最終促成了何田田和昭寧帝的父女相認。
“救命之恩,尋父之助。原來是這樣。”李令蓁的眼神有些縹緲,看著山寺附近的遠山,若有所思,“那何田田貌美嗎?何母當年能被皇伯父看上,應該是容貌不俗吧?”
多么可笑,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他就愛上了何田田。這對于李令蓁來說異常的殘忍。
“……”為什么又有人問他這個問題,裕王無語,“一般,也就姑且能看。”
裕王嘴里的一般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何氏女看來容貌不俗。
李令蓁悄然握緊了手中的油紙傘。
“段謹不是見色起意之人。”裕王雖然不喜段謹做出來的這事,卻也覺得該為段謹說句話,“只是一些因緣際會吧。”
“我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宮裝女子神色沉靜地站在遠山前,平靜的語氣中卻透露著幾分寂寥,“我只是覺得有些可惜,他愛的人,并不是我。或者說,他從來沒愛過我。”
否則怎么會這么容易便見異思遷。
裕王不知道如何寬慰,在兒女情長這方面,他也很不擅長,不然也不會孑然一身到現在了;他接觸的、最麻煩的女子就是太后了,但是太后從來不需要他寬慰,太后是個顏控,看到長得好看的小輩就會心花怒放。
“想開點,女子嫁人也未必是好事,一輩子不成婚也挺好,史書上多得是恣意的公主。”裕王硬生生地從腦海里找出一句。
“小王叔,謝謝你。”李令蓁屈膝行禮,表達敬意,至少現在明明白白的。
裕王擺擺手,進院子里找太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