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驚馬。”夏靜姝臉色泛白,靠著圈椅坐著,似乎有些受了驚嚇。
她們剛從行宮的南苑探望完程溪月回來。未婚姑娘們原本都安排在了東苑,程溪月墜馬受傷,離不了人照顧,被送到京兆尹夫人的院子里去了,蔣夫人正是住在南苑。
李令蓁同她之間隔著筆墨紙硯,兩人面前都擺著一盞還沒有動過的茶,“好在溪月反應敏捷,及時棄馬,保住了性命。”
白日的事情很簡單,程溪月的坐騎驟然發了瘋,帶著人就往山崖狂奔;然后她掏出隨身的匕首,試圖殺了馬,那一路的血就是這么來的;但是發瘋的馬兒似乎感覺不到痛,繼續往山崖去,程溪月一咬牙,從馬上跳了下來。
夏靜姝不置可否,“她的那匹馬,是一匹簡單乖順,頗具靈性的馬,不會突然發這樣的瘋。”
與何田田的馭馬失控不同,今次秋獵,各家子弟是自己帶馬過來的,基本都是與主人磨合得比較好的馬兒。一般情況下,馬兒是斷不會驟然發瘋的。
“溪月騎術怎么樣?”李令蓁沉思。那日何田田馭馬發瘋,騎的是性格暴躁的汗血寶馬,并且何田田騎術不佳,是段謹剛教的;而今天的程溪月,騎得則是自己熟悉的馬。
“上佳,她小時候是在涼州住著,那邊的社會風氣尚騎馬,女子騎術精湛,不輸京城男兒。”夏靜姝垂眸,端起了被冷落已久的茶盞,撥了撥茶葉。
這樣的說法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李令蓁慣常只了解程溪月的才名,有些驚訝,“我久居內宮,倒是沒有聽過她在騎術上的名聲。”
夏靜姝搖了搖頭,“全京城可能也只有我知道她會騎術,她不太想讓別人知道這個,大概是話本子看多了,老是和我說,如果有人想利用馬匹發瘋害她,肯定是以為她不會騎術;屆時,精湛的騎術就可以救她一命。”
“溪月這個歪理真的是——”歪打正著。李令蓁聽得目瞪口呆。
“我慣常讓她不要胡言亂語,這下好了,算是一語成讖了。”夏靜姝感到很無奈。
“罷了,好在沒有性命之憂;你明天要去獵場嗎?”李令蓁也松了脊背,同她一樣,靠到了圈椅的椅背上。
夏靜姝放下茶盞,疑惑地看著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似乎在說,你為什么要問這樣的問題。
好吧,李令蓁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不會去的。
夏靜姝四體不勤,上馬奔跑這種事情,她是一點也不想參與的;再者,不管騎術有多高超,騎馬行進過程中,吃一嘴風沙總是不可避免的,她矯情又嬌氣,完全不想吃這種苦。
“總覺得你這秋獵,來不來都是一樣的。”
“那還是不一樣的。”夏靜姝笑了笑,微帶笑意的眼睛,像一只狡黠的小狐貍,“我先回去了,不耽誤令蓁姐姐休息;姐姐明天應該是要去獵場的吧?”
“是啊。”李令蓁無奈扶額,“大皇子妃說,鶯姐兒哭鬧,離不了她,明天怕是陪不了青葉公主;我明日要去陪青葉公主。”
鄰國公主到場,總是要有人招待的,因著男女大防,定然也是身份地位俱全的女子陪同。
大皇子妃原本毛遂自薦,本次秋獵應該全程跟隨青葉公主,卻不想一天過后就撂了挑子。
昭寧帝帶來狩獵的宮妃只有三個,一個是統管內務的惠妃,每日聽些管事的匯報都來不及;另一個是新進的馴馬女秦貴人,身份太低,恐被人說怠慢了青葉公主;最后一個是跟著雙胞胎來的梁修儀,出了今日這遭,梁修儀不愿意讓雙胞胎離開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然也是招待不了青葉公主。
算來算去,略有身份的女子里,最合適的人只剩下了李令蓁和何田田,何田田心直口快,也不合適。昭寧帝收到大皇子妃請辭的消息,馬上便讓御前的太監來給李令蓁帶來了消息。
有些小麻煩,李令蓁扶額。
夏靜姝不知何時走了,棲遲堂很是安靜。
時近半夜,白繡才推著開了門進來。
李令蓁支著腦袋,眼皮子也沒抬,“怎么樣,金吾衛那邊出結果了?”
“三司俱在,審了一個晚上;查出來了。”白繡回稟道。
“怎么說?”李令蓁睜開了眼,倦怠的神思有些振奮了。
“崖邊之所以沒有金吾衛,是因為守衛的小隊去了后山內場;后山內場里發現了狼群,緊急調派了人手進去。”白繡先解釋了李令蓁看到的防衛漏洞。
坐著等了許久,李令蓁覺得有些腰酸背痛,于是站了起來,“我記得,兵部安排狩獵守衛時,本身就留有支援隊伍,按照常理,駐守的金吾衛是不能離開駐地的。”為了防止有心之人聲東擊西,被安排駐守的衛隊是不能輕易離開的。
“話是這么說,但是,”白繡壓低了聲音,“內場里被狼群圍攻的是那位武嫣小姐——兵部尚書的女兒,您想想,金吾衛聽從兵部尚書的安排,在他手下討生活,看武嫣小姐臉色行事也是正常的。”
獵場各位貴人的安全向來由兵部負責;在秋獵開始前,兵部會派人清場,最大限度地保證安全,秋獵開始后,更是需要安排衛士保護、巡視;武嫣是兵部尚書的獨女。
“想來武嫣也是被審過了?”李令蓁拿了把剪刀,修剪起盆栽來。
“就是......”白繡組織了一下措辭。“傅婕妤和武家達成過共識,要把二皇子妃的位置給武小姐,原本大家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但是今年的七夕燈會上,二皇子看上了程小姐,執意要棄武小姐而求娶程小姐,武嫣知道了,氣憤不過,所以對程小姐出了手......”
這青梅竹馬、移情別戀的劇情怎么如此類似,李令蓁沉默了。
武嫣和二皇子也是沾親帶故的關系,二皇子的外祖母就姓武,是兵部尚書的姑姑;因著這層親戚關系,兩人又年齡相近,武嫣從小經常就進宮住著,就算和二皇子沒有兩小無猜的關系,也高低是個知根知底的關系。傅婕妤想要武嫣當二皇子妃的事情,連太后都有所耳聞,這半年以來此事倒未見提起,沒想到是二皇子移情別戀了。
“皇伯父怎么處理的?”李令蓁不再想那三人的感情糾葛,更關心處理結果。
“陛下令武尚書革職待辦,譴武尚書和武嫣小姐回京了,正式的處理估計要等回京后才確定;獵場守衛事務,目前全權交接給中書令。”
李令蓁咂舌,中書令正是段謹的父親,果然,有個能干的父親還是很要緊的。
當然,有個好孩子也很要緊,兵部尚書不正是被武嫣帶累的嗎?
“所以確定是武嫣利用了兵部尚書的職權,調離了崖邊的金吾衛,隨后在程溪月的馬匹上做了手腳,目的是營造出不慎墜崖的假象。”李令蓁總結道。
“不。武小姐不承認調離金吾衛。她堅持說,是因為金吾衛聽到了她的呼救才趕來救她。”白繡轉述了三司會審的現場內容。
“這又是要辯解什么?李令蓁訝然。
內場猛獸出沒,地勢險峻,女眷往往不會踏入內場,即使是男子,往年進入內場的,也有許多受傷乃至死亡的例子。
“金吾衛是因為救武嫣才離開了外場崖邊,而如果她不進內場,就遇不到狼群,也就沒有后面的事情了。”白繡提示到。
李令蓁回頭看著她的眼睛,明白了問題所在,“等一下。她為什么會進內場。”一般情況下,女眷不會主動進入內場。
“武嫣小姐說,是二皇子派人約她在那里見面。”白繡丟下一枚平地驚雷。
按照武嫣這個說法,豈不是二皇子故意引她到狼群的位置,想要致她于死地。
“二皇子怎么說?”
“二皇子堅持毫不知情,說是沒有給武小姐送過信。”
李令蓁和白繡相顧無言。
一件事就是會這樣,牽扯到越來越多的人,然后變得撲朔迷離。
單看程溪月的事情,如果要說陰謀論,確實有可能是武嫣下的手,武嫣志在二皇子妃,二皇子拒絕了武嫣,想求程溪月為正妃。如果這件事情被武嫣知道了,依照武嫣的性格,的確有可能先下手為強。
官家小姐,為了皇妃之位,互相陷害,早就不是什么新鮮事了。
但是武嫣竟然也差點出了事,如果崖邊的金吾衛駐守不動,或許武嫣今天就會葬身狼腹。
每年秋獵都免不了出一些意外,至于是真意外還是假意外,里面的學問又大了去了。
有人想要武嫣死,而二皇子是嫌疑人。
這件事恐怕不止爭位皇妃這么簡單。
翌日,李令蓁帶上了自己華而不實的輕制象牙弓。這弓輕便好看,只適合裝裝樣子。
聽大皇子妃說,那位青葉公主是在草原長大的,對狩獵頗感興趣,昨日跑得大皇子妃五臟六腑都在顫抖,故而借了鶯姐兒的名義,向昭寧帝告了假。
李令蓁謝過了她的坦誠,今日也不打算單槍匹馬了,譴了小丫鬟,去各個貴女的院子里都通知了一遭,要上京的姑娘們,都來陪青葉公主打獵。一個姑娘可能不擅騎馬打獵,一群姑娘,總該能挑出幾個好手吧。
現下已是衣香鬢影,分外熱鬧了。
青葉公主的臉色似乎有些難看,“南華公主,我們是來狩獵的?”
“是啊,我不善打獵,恐敗了您的興致,但京中貴女人才輩出,總有能與您并肩的。”李令蓁笑瞇瞇的,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晶瑩剔透。
“你們玉華國的女子可真是矯揉造作。”青葉公主掃了一眼場地上的貴女們,暫且不論本事怎么樣,手上的東西都是不差的。漂亮的馬兒、漂亮的弓箭、漂亮的扳指、漂亮的箭袋,無一不精,似乎就沒有考慮過實用性。
“自然是不比回鶻姑娘大膽熱忱。”何田田未搭箭,空拉了一下弓,心情不太好,隨意地接了一句。回鶻公主是這群女眷里唯一一個露出半截細腰的,何田田這話講得也忒有點不給面子,李令蓁皺了眉頭,正要開口掩飾。
卻是點到了炸藥桶,青葉公主半點沒給掩飾的機會,馬鞭直指何田田,“朝瑰公主,你好樣的,我昨天也聽到你罵我了。”
她手上的馬鞭一揚,抽在了何田田的馬上,馬兒吃痛,立即竄了出去。
李令蓁想起何田田昨天那句“有傷風化”,其實何田田說的是秦貴人,卻被青葉公主聽到了,還誤以為說的是她。
“您這是干什么,朝瑰昨天同我在一起,她可沒有罵您。”李令蓁單手握緊韁繩,另一只手示意身后侍從,趕緊跟上前頭的何田田。
青葉公主并不下這個臺階,依舊怒氣沖沖,“她罵我有傷風化。我打小聽力好,聽得很清楚,你還叫她不要喧嘩,有傷兩國關系,難道不是嗎?”
貴女們都已經往前去了,只留下了青葉公主和李令蓁在原地。
沒有了那些耳朵,話也可以講得清楚明白些了,李令蓁搖了搖頭,“朝瑰的那句話和您無關,她罵的是當時一起在前排的秦貴人。”
青葉公主變了臉色,想起了皇帝身邊的那個女人,湖綠色的眼睛驚訝地睜大了,“竟然如此。對不起,我這就去找她。”
馬鞭揚起,這次打在了青葉公主自己的馬上,她和她的馬一起竄了出去。
……
這急性子。李令蓁沒辦法,握緊了韁繩,也揚起了鞭子。
青葉公主跑得太快了,最初能看到身影。后面便只能聽到馬蹄聲了,李令蓁循著馬蹄聲的方向騎馬。景致逐漸從空曠變得致密起來,參天的大樹逐漸出現,直到她覺得不對時,頭頂的綠葉已遮天蔽日。
密林太過安靜了,她的馬也有些焦躁不安,一直在原地踢踏,不愿意繼續前行。她翻身下了馬,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循著氣味,壓低腳步聲上前,她又看到了一個熟人。
……
她這兩天是什么運氣?
這次是夏孟秋。
本該同回鶻王子在一起的夏孟秋。
青年人的肩上扎著一根箭羽,應該是很痛的情況,可是他就安靜的躺著,連眉頭也不見皺,仿佛只是睡著了。
“夏孟秋?”她半蹲下來,在他耳邊喚他,試圖讓他清醒過來。
“夏孟秋?”
“夏—孟—秋。”
連喊了好幾聲,臉色蒼白的男人才終于睜開了眼睛,初時還繃緊了身子,待看清楚眼前人,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
“公主,你怎么會在這里,一個人嗎?”夏孟秋倒吸了一口氣,強壓下肩頭的痛感,語速很快,強行說完了一句完整的話。
倒也不必這么禮貌,“…你慢些;我跟著青葉公主過來的,似乎是跟丟了,這里是哪?”
夏孟秋直挺挺地躺著,惜字如金,“內場。”
“內場?我剛才是在外場騎馬,過來的路上并未看到金吾衛。”內外場之間是有明顯界限的,為了防止老弱婦孺誤入,金吾衛在內場外圍拉了網,間隔十丈就站了人。
她從外場進入內場,怎么會沒有路過防護網呢?更何況昨天剛發生了金吾衛的調動問題,負責人都從兵部尚書換成中書令了,這漏洞還沒補上?
嗷嗚——
不遠不近的地方響起狼嚎聲,李令蓁變了臉色,毫無疑問,這的確是內場。
聽說武嫣昨日就是在內場遇到了狼。
“夏少卿,這里有狼。”她盡量保持了鎮定。
夏孟秋坐了起來,抬起左手,咬緊牙關,心下一橫,把右肩上的箭矢拔了出來。看著左手上帶著倒鉤的箭,他竟然還笑出了聲,“公主,此地不宜久留,你趕緊離開吧,那馬應該能帶你回去。”
李令蓁搖了搖頭,“一起走,你受了傷,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我走不了了,箭上淬了毒,從這里下山至少要一個時辰,即使成功見到太醫,也不一定能當即配出解藥。照現在蔓延的趨勢,命不久矣呢。”夏孟秋摁著右肩的傷口,給她展示了一下右手,那只右手已經散發著不詳的烏黑了,指尖扎一下就能沁出黑血。
“夏少卿…”李令蓁沒見過這樣的畫面,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么。
“這塊玉佩,勞煩您幫我帶給母親,就說不孝子夏孟秋敬上,請她節哀。從前的諸多事情,請她體諒。”他的左手從傷口上移開,掏出一塊玉佩遞給她。
那是一塊質地輕透的云紋古玉,上面打著半新不舊的紅色絡子,一看便是隨身已久。他的右肩傷口汩汩地流著血,卻還能神色從容地交代后事。
李令蓁微抿著唇,實在是看不下去,抽出了隨身的繡帕,盡力地摁住了他的傷口。
“…多謝公主,”夏孟秋有些怔然,因為失血過多,臉色顯得有些蒼白,“臨了臟了您的帕子,實在抱歉。”
垂下眼睛的輕微笑意倒有幾分像夏靜姝了,他們不愧是是堂兄妹。
李令蓁沒有接玉佩,只看著他的眼睛,她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連嘗試都不做,主動地想要死在這個密林里,有沒有一種可能,箭上的毒并不罕見,太醫隨身就帶著現成的解藥。
“夏少卿,不要講這些灰心喪氣的話;你今天若是死在這里,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難道你不想知道是誰在獵場暗算你嗎?”
夏孟秋的眸光微動,握住了她摁手帕的手腕,試圖向她解釋情況,“公主…”
李令蓁不管他的打岔,繼續循循善誘,“還有靜姝,她從前就受過父母的刺激,你難道也要傷她的心嗎?”
“公主小心!”夏孟秋眼尖,一把將李令蓁摁在懷里,借著左手使力,兩人往右側滾了兩圈,滾到了一棵大樹后面。
李令蓁猝不及防,回頭看去。一支暗箭正扎在他們剛才呆的地方,看方向,應該是從她的身后來的。
那是她來的方向。
“回外場的路上有人。”她心跳如擂鼓,乖覺地壓低了聲音。
夏孟秋嘆了一口氣,對當前的情況感到無語,他對自己的性命是不怎么在乎的,但是他不想拖累李令蓁,“公主,我喊三二一,迅速上馬,不要回頭,抓緊韁繩,可以嗎?”
李令蓁點了點頭。
夏孟秋松開了環在她腰上的手,無聲地對她做著口型。
“三”
“二”
“一”
李令蓁從地上跳起,大跨步地跑向馬,干凈利落的翻身上馬,緊緊地握住了韁繩。不出一息,后面傳來重量,夏孟秋也上了馬。
“公主,握緊韁繩。”
夏孟秋拿劍柄拍了馬屁股,馬兒受了刺激,撒開蹄子狂奔起來。在他們身后,箭雨迫不及待地落了下來,看樣子是勢要致他們于死地。
李令蓁察覺到了落在地上的箭,他們處在一個很危險的境地,而夏孟秋墊在她的身后,先被流矢擊中的一定會是他。
果不其然,一陣悶哼聲傳來,李令蓁沒忍住回了頭,夏孟秋竟然還在笑,“公主,看前面,握緊韁繩往左,御馬全靠您了,我是半分力氣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