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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一般的對手

楊玄感的叛亂是件麻煩事,但這要看跟誰比,跟高句麗的不服比起來,就不算個事。

就當時的國內局勢而言,楊廣在第二次征遼戰役結束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立即發起第三次作戰,這是極為不明智的行為。最好的辦法應該是立即停止戰爭,著手整頓內政,先恢復國家的元氣,然后再去尋仇。即所謂的攘外必先安內是也。

所以結論是,性格暴躁的楊廣,為了找回自己的面子,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草率地發動戰爭,最終導致了亡國。

我原本以為,這個結論很對,楊廣很渾,完全不顧國家安危,是個被憤怒沖昏頭腦的十足的二桿子。

后來我琢磨了一下,才發現,楊廣不渾,起碼這次沒犯渾。在他看似荒謬的行為背后,隱藏著一個極為清楚的邏輯。

經過第二次征遼戰役,楊廣已經敏銳地發覺高句麗快要撐不住了。雖然依舊沒有拿下遼東城,也沒有實現大軍會師平壤的戰略目標,但是在第二次進攻中,隋軍從始至終一直掌握著戰場上的優勢,而相應地,高句麗雖然依舊負隅頑抗,但明顯疲態已露。連年的戰爭和堅壁清野的政策,已經使得高句麗的生產遭受重創,如果此時停戰休整,大隋能緩過來,高句麗也能緩過來,那之前就真的白忙活了。所以再堅持一下,再打上一仗,最先被消耗戰拖垮的一定是對方。此所謂趁你病,要你命是也。

硬碰硬拼國力,打持久消耗戰,肥的拖瘦,瘦的拖病,病的拖死。此等算盤,不可謂打得不精。

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愚蠢,就是精過頭。

楊廣想到的是,大隋在人力、財力等方面勝過高句麗,可以挺到干挺高句麗,自己還能喘氣。

楊廣沒想到的是,大隋在革命人才這方面也勝過高句麗,如果挺到干挺高句麗,自己只剩能喘氣。

于是,當楊廣終于帶著高句麗國王的降書得勝還朝時,他驚訝地發現祖國山河一片煙,但凡有人的地方,基本都反了。而且造反的人數、規模不僅屢創新高,連名頭也鳥槍換炮了。前兩年,再狂的,自封個將軍、王公,基本上就到頭了。現如今,出來混的,別管手底下有多少人,你如果不自稱皇帝或天子,人家都瞧不起你。

面對同質化競爭日益嚴峻、行業發展局部過熱的現狀,楊廣決定讓局勢降溫,潑點水冷卻一下。

楊廣潑出的第一盆水,叫楊義臣。

楊義臣,本名尉遲義臣,鮮卑族,楊堅堂孫(認的),時任太仆卿、左光祿大夫(正二品)。個人認為,任命楊義臣主持鎮壓工作,這是楊廣后半輩子做出的諸多決策中,最靠譜的一個。

大業十二年(616年)初冬,楊義臣冒著凜冽的寒風來到河北,在與當地官員一一握手見面后,楊義臣找來了當地主管軍務的官員,只問了一個問題:“這里眾多的盜賊中,誰鬧得最兇?”

回答:“清河張金稱,渤海高士達。”

楊義臣說:“好的,先解決這兩個。”

雖然史書里并沒記下當時回話人的反應,但如果他反應正常的話,我猜,他的反應一定是沒反應。因為他壓根兒不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因為那兩個人真的很強。

先說張金稱。四年前,楊廣曾派自己的親信大將段達前來討平張金稱,其結果是,征討始終待續,平定始終沒戲。隋軍不但屢戰屢敗,而且每次戰敗都傷亡極大,最后連張金稱的部下都看不過去了,給段大將起了一個響亮的稱號:“段姥姥”。以示其人容易欺負也。事實上,段達并非不會打仗,此人史稱:“美須髯,便弓馬。”早年曾以大都督身份長期擔任隋文帝楊堅的親兵總領,后來下到地方,也曾多次平定地方上的叛亂,所以到了楊廣上臺后,繼續重用,一直做到了左翊衛將軍、金紫光祿大夫(正三品),可以說是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來的。然而走到張金稱這里,打住了。究其原因,還是在于張金稱特狠,每到一個地方就聚眾大搶一通,然后拿出重金賞賜那些能打的,所以久而久之,其他民軍里作戰不要命的基本上都來了,張金稱的隊伍由此日益壯大,成為河北群盜中最以兇猛著稱的一路(對此,就連一向傾向農民起義軍的歷史學家范文瀾也看不過去了,送來了兩個評語:強盜、殘暴)。

要對付這樣的一伙人,想贏的確不容易。

然而,后到任的楊義臣不僅想了,而且贏了。這是因為楊義臣手下的兵,雖說只有一萬余人,但也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們中的絕大部分在來華北之前,基本活動在東北,換句話說,這支軍隊的前身就是楊廣的征遼軍。要知道,楊廣的三次東征傷亡率極高,能成功從遼東前線活下來的,即便不是精銳,至少也算是精壯。找他們來打張金稱,那是剛剛好。因此,當年十二月份,楊義臣正式出兵,次年的一月份,張金稱就正式出殯。

第一個目標,解決。

楊義臣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親手為張金稱的名字鑲上了框框,再往下看,高士達是第二個。

在河北的諸多民軍中,高士達可以稱得上資深革命者。早先起義風潮初興,響應王薄號召起兵的人里,有他;之后自封公爵流行,率先搶注冠名的人里,也有他(自稱東海公,私以為,加個“龍”字,會更響亮);后來,稱王開始吃香,占個城池就做王的人里,還有他。高士達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突破了長江后浪推前浪的魔咒,在隋末這段風云激蕩的歲月里,自己始終是這個時代的弄潮兒。

再然后,楊義臣來了,把他拍死在沙灘上。

從楊義臣率兵找到高士達軍主力,到高士達全軍覆沒,高士達被陣斬,這一次,楊義臣花費的時間稍微長點,用了十天。

還有誰?

還有格謙,自稱燕王,擁眾十萬。

好說。

幾天后,楊廣得到了從楊義臣處發來的作戰紀念品——格謙(還活著)。

自大業十二年年末至大業十三年(617年)年初,幾個月的時間里,楊義臣橫掃華北群豪,連破民軍,收降數十萬人之眾,一時間河北、山東很是安靜,據說幾個還沒被楊義臣碰上的民軍頭領都商量好了,找個吉利日子,這就解散回家。對此,我只能說,這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楊義臣真是猛到家了。

確實,沒過多久,楊義臣真的到家了。確切地說應該是入朝述職,順便論功行賞。但問題是,在以功晉升為光祿大夫(從一品)后,楊廣并沒有讓楊義臣回到戰場上繼續發揮功用,而是任命其為禮部尚書。對于這一任命,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后世都產生了極大的爭議。但有意思的是,爭議的焦點完全不在楊廣為什么要這么做(指調離楊義臣),而是如果楊廣沒有這樣做,事情會怎么樣。

對于一個研究歷史的人,探討歷史上沒有發生過的事,一般說來是比較扯的。然而,人們寧愿去扯,也不去討論前一個話題,這是因為大家基本認定,那個話題的答案高度可信,外加統一。楊廣之所以調走楊義臣,是因為他犯了嫉賢妒能的老毛病,不能容許任何人的聲望蓋過自己,因此不惜自廢武功,自作自受,最終自我毀滅。針對這一說法的堅定信奉者,我的意見是,藥別停。

楊廣雖然很狂,但并不瘋。江山和面子比哪個分量重,是個人都能明白。

其實,楊廣不用楊義臣的原因并不復雜,不用,是覺得沒有必要接著用。因為楊廣的心中已經有了替代楊義臣的人選。而在皇帝的眼中,此人不但軍事才能并不亞于楊義臣,甚至還擁有許多楊義臣所不具備的能力。

這個人就是楊廣心中可以應對這場挑戰的冰桶,讓民軍戰栗的寒冷,王世充。

奇才

對隋朝末年爭奪天下的幾大勢力,我曾做過一個排名。發現如果排除那些可能排除的人為失誤的話,王世充一統天下的概率大致可以排到第二位。

我之所以敢這么說,是因為幾年前當我翻開這個人的傳記時,沒讀上幾句,就震驚了。一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當初腦子里閃過的那兩個字:“奇才”。真正的奇才。

王世充在成為奇才以前,至少先是個奇人。與前面講過的楊義臣相同的是,王世充也不是漢人,也改過姓;與最前面講過的李淵相同的是,這個人家里也很亂(當然,還是沒李淵家亂)。而正如一些人腦補的一樣,改姓和家里亂,兩者有著必然的聯系。

王世充的混亂家庭史最早要追溯到他爺爺。王世充的爺爺姓支,是西域人,具體身份職業不詳。但可以確定的是,出于某種原因,他爺爺決定不遠萬里搬進內地,于是就來到了新豐居住。又出于某種原因,他爺爺搬來沒多久就死了,于是他奶奶就成了寡婦(已經有了王世充他爹)。

如果繼續前面懸疑苦情戲的路子,其實也是可以的。但是上天似乎刻意要為王世充塑造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成長背景,所以接下來的故事,變成了家庭倫理劇。

跟大多數家庭倫理劇的情節類似,年輕的單身媽媽遇到了不年輕的有錢爸爸,兩個人在未婚的情況下有了不方便領準生證的兒子,于是兩個人奉子成婚(在當時實際算不上道德作風問題)。就這樣王世充的父親支收跟著母親改嫁,自此改名王收。應該說,王收的繼父王粲是一個還不錯的人,對于這個與自己并無任何血緣關系的孩子,王粲進行了著力的培養,所以后來的王收混得還算不錯,官至懷、汴二州長史,至少家庭收支可以保證平衡。

中產階級以上家境,東西混血基因。兩大硬件條件碰撞出來的火花,就是王世充。

按照史書上的記載,其實一開始,楊廣并不認為王世充是個人才。雖說此人當時已經做到了江都郡丞兼江都宮監的高位,但是他給楊廣的印象不過是善于察言觀色,迎合上意而已。對這樣的人,楊廣當然沒有理由不喜歡,然而作為帝國的一號領導,楊廣有一點是極為清楚的,那就是對于帝國而言,寵臣固然需要,但那些人是拿來消遣解悶的,真正能夠幫助自己撐起這個帝國的還是那些所謂的能臣。

所以雖然每次楊廣到江都去都會被王世充哄得很高興,雖然王世充孝敬楊廣的各種珍寶已經足夠開個小型博物館,雖然楊廣與王世充的關系一天比一天親密,可是王世充的職位卻始終沒有變動。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大業九年。大業九年,楊玄感反,王世充的轉機終于到來。

前面講過,當年楊玄感造反的時候,全國呼應的人很多,但我們沒有說到的是,其中的大部分人屬于遙相呼應。所謂遙相呼應,跟玩牌一樣,就是借你的風,出自己的牌,最后大家各自的出路怎樣,到頭來還得看自身的水平如何(互幫互助屬于嚴禁的作弊行為)。在當時,江南地區參與楊玄感挑頭的這一牌局的玩家主要是兩個,吳人朱燮和晉陵人管崇。這兩位仁兄一開始本是分開開局,各管一片,后來估計是為了擴大規模,提升區域競爭力,兩家逐漸走向了聯營,并適時請來第三方入股,搞出了一家新企業,并最終憑借著短時間內召集十余萬人的出色業績,在當年實現了“上市”(原第三方大股東劉元進被推為天子,朱燮、管崇均擔任仆射),占領了原本屬于隋朝的大部分江東市場份額。

對于這種打破壟斷搞競爭的行為,身為大老板的楊廣自然是不會同意的。于是,他派來了將軍吐萬緒、魚俱羅二人前來收拾殘局,重奪市場。要知道,丟了的東西,要再找回來,一般是很難的,吐萬緒、魚俱羅雖然一直在努力,但由于始終沒能完成領導規定的業務,兩個人不久就被楊廣拿下。然而這邊楊廣的繼任人選還沒想好,那邊王世充已經拿著劉元進的骨頭敲鼓了。

吐萬緒、魚俱羅怎么搞也搞不定的劉元進等人,為何到王世充手里就能輕松搞定?難道這位西域奇人有啥法寶不成?王世充兩手一攤,表示沒有法寶。一切的一切,只因為王世充比吐萬緒、魚俱羅更加了解江淮人。

在楊廣生活的那個時代,江淮地區居民的性格特征同今時今日的江南人絕對不可同日而語。這個說法,擱在以前,我是不信的,后來書翻得多了,也就信了。后世所謂的中國經濟中心、國家魚米之鄉的江南地區,實際上在那會兒尚屬欠發達地區,雖然有所開發,但還未真正發展。所以民風比較淳樸,人們都比較單純。當然,淳樸單純到了極致,那就叫作粗獷。對此,我曾粗略地統計過,在眾多的史料中,與“江淮”一詞相伴最多的是如下兩個詞:“素輕悍”“多犯法”。這兩個詞湊在一起,相信不用我多講,大家就能夠腦補出一幅幅彪悍的民俗寫生畫。

不發達自然不讀書,不讀書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更要管。于是,隋軍越是一次次大敗劉元進,劉元進的勢力就越是能一級級增強。朝廷的軍事壓力越大,加入劉元進隊伍的人數就越多。而如果照著這個節奏繼續進行下去,估計后面就沒李淵、李密什么事了。

好在,有王世充在。

作為江淮戰局悖論背后真相的洞察者,王世充拿出了他的對癥良藥:淮南兵。

所謂淮南兵,就是找來當地土生土長的江淮人,在進行基礎的軍事訓練和愛國主義教育后把他們投入戰場,充作士兵。乍一看他們與普通的隋軍部隊相比沒有什么特異之處,甚至在組織紀律、作戰經驗等方面遠不如吐萬緒、魚俱羅率領的那一批人。

然而,我要告訴你的是,這正是王世充的精明所在。

因為在戰場上,當淮南兵遭遇江淮民軍時,情況是有所不同的。

淮南兵:“咦?你不是老誰家的小誰嗎?我是你姨父家三舅鄰居的大表哥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江淮民軍:“……”(高舉著馬刀的手就是砍不下來。)

淮南兵:“你姨最近身體好嗎?你嫂子是快生下大胖小子了吧?啊!對了!你妹子如今許配人家了沒?”

江淮民軍:“……”(高舉著馬刀的手已經開始發抖。)

淮南兵:“喂!話沒說完,人怎么就跑了?下回見到你媽媽得說說你了!”

江淮民軍:“老吳,你認錯人了!”(狂奔中。)

劉元進手下的大批民軍,就是這樣走向崩潰的。

當然,要獲得對劉元進的完全勝利,獲得淮南兵的完全擁護是關鍵所在。

在這一方面,王世充同樣展現了過人的智慧。

當時的隋軍將領無論能不能打,大多是有功我獨賞,有過大家扛。不要說皇帝的賞賜經常克扣、延遲發,就連苦大兵的工資甚至家屬撫恤金都敢私吞。因此隋軍中的官兵關系長期不那么和諧,到了戰場上往往事故頻發。然而在王世充這里,一切大不相同。但凡作戰獲勝,一論功,王世充一定歸因于部下;一行賞,王世充一定盡散于士卒。自己則是分文不取,寸功不受。久而久之,來自淮南的質樸大兵們紛紛被王世充的高風亮節所深深打動,大家一致表示:“咱這輩子就跟定王大人了。”

每當這時,看著這群熱淚盈眶的熱血大兵,王世充總會搖搖手表示:“不要跟我走,我們要一起跟著皇帝走才是嘛!”

臺下淮南兵的歡呼與掌聲,已然響成一片。

自此,數萬淮南兵歸心。

大業十年(614年)十二月,王世充獲派一個新任務:前往消滅盤踞在盱眙、都梁山一帶的民軍武裝孟讓部。

某某人即刻前往某地殲滅反賊某某。這樣的詔書是大業年間發行量最大的上諭的格式。

但這一次的命令,在王世充看來,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是一種政治暗示,更是皇帝對自己的一次試探。自己的前途是走向光明還是歸于黯淡,就在此一舉了。

王世充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斷,是因為他看到了那個名字:孟讓。

孟讓不是普通的反賊,用今天的話說,他應該算是反隋民軍的形象代言人。

因為這位不遠萬里從山東跑來占山為王的仁兄,不但是隋末農民軍帶頭大哥王薄的同鄉,事實上還是王薄的親密戰友。雖然此人出道比王薄晚上兩年,但是由于曾一度與王薄聯合共同占據山東的長白山,一路配合作戰,因此一直以來,孟讓在全國民軍的心目中,那也是偶像一般的存在。

現如今,令無數壯男魂牽夢縈的偶像級人物駕臨江淮一帶指導造反工作了,剛剛平靜不久的江南大地又立馬沸騰了。

據可靠消息,孟讓此行總計吸引了十余萬人前來投靠,在接見了其中的幾位青年反隋志士代表后,偶像大手一揮:“鑒于江淮的革命形勢很好,此后我將把工作的重點轉移到此地來。”

于是,孟讓帶領大家走進了都梁山,開始進行各種基礎設施建設。看樣子,是真的打算常住了。

不過沒等所有工程宣告完工,孟讓就得到了一個吃驚的消息:拆遷隊的來了。為首執法的叫王世充。

聽到王世充這個名字,孟讓笑了:“我以為是誰!王世充不過是個文法小吏,怎么會指揮作戰呢!看我親手將他捉來,然后我們順便拿下江都。”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孟讓參加革命之前,是有公職的,其職務應為齊郡主簿。而作為一個主簿,其日常工作范圍大致為文書法律,級別大致相當于小吏。

但是孟讓似乎已經完全忘了這些,眼下他只知道,王世充屯兵都梁山外,整日只忙著加固那五座營寨,不僅一直沒有攻山,且根據線報早已有隨時撤退的打算。

不久,王世充的營寨前迎來了孟讓的第一波攻勢。受到攻擊的隋軍隨即發起反擊,反擊一擊即潰,隋軍爭先恐后逃回營中固守。孟讓開局得勝。

接下來的幾天中,同樣的一幕開始不斷上演。終于,孟讓感覺玩膩了,這一回他決定改變戰術,僅派出適量的士兵把隋軍繼續圍在營中,其他的人則受命抄小路出山,為尚未完工的建筑工程搞些后續經費來。

而王世充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一時刻。

《孫子兵法》曰:“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還好意思說當過主簿?

在這個世界上,人拼到最后,拼的往往就是文化。多年不學習的孟讓碰上了“頗窺書傳,尤好兵法”的王世充,所謂結果基本就沒有什么懸念可講了。此戰,王世充大破孟讓軍,斬首一萬余,俘虜十余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讓孟讓跑掉了。為此,王世充感到很郁悶。不過,比不上孟讓郁悶。

這一戰,孟讓不但把新充實的上萬死忠“粉絲”賠了進去,還把起家的老本兒同時打光了,自此想要東山再起,那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孟讓被迫做出決定,豁出去這張老臉去申請一份工作,而他選定的新東家正是王世充未來的宿敵——瓦崗軍。

不出王世充所料,擊潰孟讓的作戰使得楊廣對于王世充有了新的認識,此后,皇帝開始刻意安排王世充領兵,四處討伐小股民軍,而王世充但凡出擊,必定取勝,就這樣王世充的名聲越來越大,楊廣對他的信任也日益加深。不久之后發生的雁門事件,更是使得楊廣對王世充的信任達到了頂峰。

歷經十余年的苦讀、磨礪與奮斗,王世充終于走上了歷史的主舞臺,而此時或許連精明不已的王世充本人也沒有料到,在這個舞臺上,他將比楊廣表演得更久。

前文曾說過,孟讓是從山東遠道而來江淮創業的早期民軍領袖代表,相信當時有人看到此處時,除了感慨孟讓兄不怕跑遠路的革命精神外,還會產生一個疑問:孟讓為何要從山東跑來?對于這個問題,來到江南后的孟讓一直沒有給大家一個明確的答案。不過,不要緊,我知道答案。

因為后面有人在追。

追孟讓的,叫作張須陀。

張須陀,弘農閿鄉(今河南省靈寶市)人,隋末良將。與王世充這種先學好理論、再走向實踐的路子不同,張須陀的名將之路主要靠的是觀摩與熏陶。

十六年前,他在一個人手下當小兵,追隨此人平定了云南的羌族叛亂。這個人叫作史萬歲,曾是一名靠單挑威震突厥的敦煌戍卒。

九年前,楊廣即位,漢王楊諒在并州作亂,他又跟著另一個人去戡亂,那個新上司就是楊素。

三年前,他來到了齊郡擔任齊郡丞,當時楊廣在打高句麗,糧價飛漲,加之恰逢饑荒,眼看就要出事,他先斬后奏,開倉放糧賑濟饑民,得到了楊廣的大力嘉獎。

兩年前,附近的鄒平在王薄的帶領下起事反隋,常常有幾萬人不時跑到齊郡境內溜達,屢次擊破官軍,他終于出手了。

這一次不再作為小兵,而是作為大將。

對于這個人,我覺得沒有必要多說什么了,從南至北,自東向西,羌兵、邊軍,他都打過,史萬歲的勇武、楊素的機智,他都見識過,現在出來打農民軍,基本不需要做溫習。

因此第一次與王薄交手,他就讓時為民軍第一人的王薄牢牢地記住了張須陀這個名字。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王薄自出道以來的首次大敗。

要說王薄的確還是很有些本領的,在一下子損失了數千人之后,此兄居然能夠在慌亂的跑路途中迅速定下心神,分分鐘收攏被打散的部下,很快又找回了萬把人。在解決了“我在哪兒”這個首要問題后,王薄立刻做出了準確的判斷:官軍太厲害,不能死磕,當務之急應北渡黃河,避其鋒芒。所謂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在身體變尸體前,還是保本要緊。于是,民軍在王薄的帶領下開始向河邊猛撤。

然而民軍剛剛走到臨邑,就看到有人朝他們招手。

好久不見!是張須陀!

在第二次大敗后,王薄帶領著剩下的一半人繼續北上。雖說現在的民軍已經是殘余部隊的殘余,但是很顯然,大家保命的愿望依舊是強烈的。因此,在這一強大力量的支撐下,王薄終于同另外兩路民軍武裝實現了會合,并在同兩路民軍的負責人孫宣雅、郝孝德商議下,共同制訂了攻打章丘的作戰計劃。

民軍之所以決定攻打章丘,是因為此地河流密集且物資豐富,而根據王薄的觀察,張須陀手下的隋軍是以騎兵為主的,考慮到當地的地形條件,如果張須陀前來增援,其騎兵部隊必然不能發揮全力。而如果張須陀選擇棄馬步戰,那也沒問題。為保證這次作戰的成功,王薄等人拿出了全部的家當,總計十余萬人的兵力。除非張須陀的手下個個都變成了單挑王史萬歲,否則十個打一個,民軍此次絕無再敗之理。

在設想好各種可能出現的突發情況及其應對方案后,王薄等民軍頭領照計劃發起了針對章丘的攻勢。

起初,一切均未超出王薄等人的預料。接到消息后張須陀果然率軍趕來增援,來增援的隋軍果然是以騎兵為主,且人數不多(兩萬),張須陀果然留有后手,有一支稍成規模的水軍,而他果然是派出了這支部隊切斷了民軍的水運通道。

但是,由于一切都在王薄等人的計劃范圍內,所以民軍雖被堵截了水路,卻沒有顯露出絲毫的驚慌,而是繼續加緊圍攻章丘。他們相信,在足智多謀的王薄領袖的帶領下,這次戰斗的勝利必然屬于自己。

面對隋軍的沖鋒,民軍兄弟們是早有準備的,但等到張須陀和他的人沖到了面前,弟兄們才意識到,準備不足。雖然隋軍人數遠遜于民軍部隊,雖然地形不利于騎兵奔馳,但在張須陀的帶領下,兩萬隋軍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強大戰力,紛紛奮勇殺向民軍。在隋軍迅猛的攻勢下,民軍很快向渡口的方向潰敗。然而到了那里,民軍才發現,事實上這次前來增援章丘的不僅有張須陀的部隊,還有周法尚和他的水軍。

周法尚,南朝將門出身。換句話說,這位仁兄的專業就是水軍。

搞不定的張須陀加上搞不定的周法尚,并不等于兩個搞不定,而是搞不定的平方。

這下徹底沒救了。

張須陀密切配合周法尚對民軍水陸夾擊了一下,也就這一下,民軍上下就此徹底崩潰。三大首領中,王薄趁亂逃走,但此后真是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六年后投了宇文化及。而剩下的孫宣雅、郝孝德雖然也有幸在亂軍中逃脫性命,之后也繼續堅持造反,不過二人終此一生倒是一直沒再回過山東(兩人都是山東人),可見真是被打出了心理陰影。

但對于以上這些結果,張須陀本人并未記掛在心上。因為作為楊廣征伐高句麗的主要后勤基地之一,當時整個山東半島的稅賦、徭役壓力不是一般的大,而基于這一原因,山東境內的民軍數量不是一般的多。所以王薄只是個開始,戰斗還遠未結束。

在之后的幾年中,張須陀除了繼續做好齊郡丞的本職工作外,還兼任山東地區的救火隊員,其業績摘錄如下。

大業九年,裴長才、石子河率兩萬人來搶歷城,張須陀親率五騎出戰(其他兵在別處),引敵圍攻,與敵周旋。最后堅持到援兵趕來,民軍稍退。張須陀裹傷督軍再戰,大破民軍,裴長才等敗逃。

同年,秦君弘、郭方預等兵圍北海,張須陀揀選精兵,倍道突襲,“大破之,斬數萬級,獲輜重三千兩”。

大業十年十一月,張須陀征討蹲狗山,列八風營緊逼民軍,且分兵據守要害。民軍首領左孝友被關門打狗,終于折騰不起,率十萬人出降。而他那些不投降的部下,也沒能撐多久,關于這些人的結局,史書上記載得很明確,“須陀悉討平之”。

照我說,遇上這么個主兒,就先消停幾天吧。

但偏偏有人不消停。

大業十年十二月,涿郡人盧明月率領民軍進駐祝阿縣(今山東省禹城市西南),張須陀得到消息,立即帶兵趕了過來。然而到了地方,卻沒有動手。這是因為,據了解盧明月的手頭有十余萬人,而張須陀這邊只有一萬,且并無援軍,要是硬拼,估計是打不過的。但是如果就這么走了,那也不行。為難之際,張須陀左思右想,終于做出決定:跟盧明月打消耗戰。畢竟十幾萬人在那里,倘若能拖住對方,待其糧食耗盡,問題自然迎刃而解。于是,張須陀命令部隊在離敵人六七里處設立營寨,堵住民軍的去路,然后與盧明月軍相持起來,開始靜候斷糧的消息。

十幾天后,張須陀得到了消息,快要斷糧了。然而唯一遺憾的是,這句話的主語是張須陀自己的部隊。

要知道,近年來山東戰亂頻仍,糧食產量本來就大受影響。現在張須陀部又是出任務,帶來的存貨就不是很多。而一般說來,軍中斷糧一天,軍隊的戰斗力就會喪失至少一半,斷糧兩天以上者,其軍不戰自潰。特別是在兩軍相持的階段,假使一方軍隊崩潰,戰爭往往會演變成屠殺。

因此張須陀所面對的形勢并不是十分危急,而是萬分危急。通常這種情況下,按照我們中國人的習慣,是必須使出必殺技的時候了。

好吧,開個會吧。

會議一開始,齊郡通守、領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張須陀先向在場的諸位講述了當前的形勢。當然,大家都知道,形勢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行事。于是,眾人將目光轉向了張須陀,他們相信,此人一定是有辦法的。

沒錯,張須陀的確是有辦法,他的計劃是主動退兵引誘敵人傾巢追擊。與此同時,埋伏下精兵,等敵人大軍出營時偷襲敵營,進而謀取勝利。

然而,張須陀將計劃和盤托出后,在場的人卻沒一個吱聲。

這計劃自然很是精彩,但執行起來卻很是驚險,尤其對于前往偷襲的人來說。大家都知道,張大人講的只是最理想的情況,除此之外,還有以下情況。

盧明月追到一半追累了,返回,跑去襲擊的隋軍被夾擊,玩完。

盧明月追到一半感覺不對,返回,跑去襲擊的隋軍被夾擊,玩完。

盧明月追到一半肚子疼,返回,跑去襲擊的隋軍被夾擊,玩完。

或者人家根本沒有全部出去,剛沖進去就被大批民軍包圍,就此有去無回。

總之,偷襲的十有八九是個死。換句話說,這是一次賭博,賭注則是生命。敢拿命來賭的行為,一般人稱玩命。而一般人只要還有活路,絕對不會選擇玩命。

所以,張須陀連問數聲:“有誰能去?”

得到的只有回音。

就在張大使決意以死報國,親自領隊時,有兩個當時的小人物站了出來,表示愿意一試。

此二人者,一名羅士信,一名秦叔寶。

這兩個人,我想不需要過多地介紹,但凡涉及隋唐時期的影視作品,必然有這哥兒倆出鏡,而但凡出鏡,則必是主角。唯一需要說明的或許只有一點,那就是在有些劇集里,羅士信使用的是化名,這個化名叫作羅成。

事情的發展證明,秦瓊和羅士信并沒有辜負張須陀的厚望;盧明月,也沒有。

據史料記載,盧明月帶著大部隊沖了出去,等見到大本營燒起來,趕緊又沖了回來,不過望著熊熊燃起的大火,盧明月沒再往里沖,而是掉轉馬頭閃人了。就這么一來一回,盧明月軍幾乎全軍覆沒,這下不能不消停了。

張須陀大敗盧明月的捷報傳到楊廣那里,據說他十分高興。按楊廣的意思,南有王世充,北有張須陀,南北協作互動,民軍被徹底抹殺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所以當皇帝聽說河南地區的民軍又冒出了頭,正在進逼滎陽時,命令張須陀接任滎陽通守,速去解滎陽之圍。

當時,正在打滎陽的是瓦崗軍,瓦崗軍的首領是翟讓。

得到楊廣任用張須陀主管滎陽郡務的消息的那一刻,翟讓的第一反應是,我們可以走了。這倒不是由于翟讓的膽子特別小,聽到了張須陀的大名就會害怕,事實上,這應該說是實踐的產物,是被張須陀一手鍛煉出來的。之前翟讓和張須陀交過手,不止一次,是三十余次,只不過每次的結果都是一樣的:翟讓敗。如此說來,其實翟讓的心理素質還應該說是極好的,因為通常來說,普通的民軍頭目敗給張須陀一次往往就會產生心理陰影,翟讓則是連續失敗了三十余次才達到了一般人的效果。所以我一直認為,翟讓不是一般人。

但無論如何,翟讓此時對張須陀的恐懼癥已經發作,并且開始主動回營打包袱,準備隨時跑路。而作為瓦崗軍的一號人物,翟讓的部下之中一時也沒有人敢來勸阻。眼看著瓦崗軍發展自身勢力的關鍵機遇就要從眼前悄悄溜走,李密出現了。

此時的李密雖然身在瓦崗軍中,但是從嚴格的意義上講,他并不屬于翟讓的部下,而是跑來跟翟讓合作的。

所謂合作,那是客氣。就家庭出身而言,李密是爵封郡公的,翟讓是給人打工的(曾任東郡法曹);就革命資歷而言,李密是楊玄感軍的謀主(起事的總規劃師),翟讓是瓦崗軍的寨主;就文化水平而言,李密是“尤好兵書,誦皆在口”。所以大部分時候,翟讓會選擇聽從李密的話;即便有時候可能不聽,李密也總能勸他聽。

一年后的那場悲劇,即源于此。

我曾翻閱了諸多版本的史料,想看看李密是怎樣幫助翟頭領克服心理恐懼癥的,但查來看去,發現李密說服翟讓的記錄,有且只有同樣的兩句話:“須陀勇而無謀,兵又驟勝,既驕且狠,可一戰而擒。公但列陣以待,保為公破之。”

這兩句話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張須陀有勇無謀,剛剛又打了勝仗,既驕傲又兇狠,卻可以一戰打贏并生擒他。您就擺開陣勢等著,我擔保為您擊敗他。

我覺得,讓翟讓最終下定決心應戰張須陀的關鍵不是前一句,而是后一句:放著,我來。

大業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張須陀部行進至滎陽大海寺附近與翟讓率領的民軍正面遭遇,“大海寺之戰”就此揭開序幕。

事實上,說是遭遇,其實是極不準確的,因為大海寺是李密精心挑選的一個決戰地點,而李密之所以選擇這里,是由于它的北邊有一片樹林。

我不知道張須陀有沒有注意到那片樹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注意到了翟讓。

為了讓張須陀順利中計,翟頭領以過人的勇氣親自領兵跑來充當誘餌。然而當張須陀真的來了時,翟讓的勇氣沒了。在翟讓的帶領下,瓦崗大軍是撒開了跑,在后面的張須陀則玩命地追(讓懼而退,須陀乘之),就這樣一路狂奔了十余里,翟讓有些撐不住了,下令部隊轉身接戰(再跑就出伏擊圈了)。

對于是什么原因導致翟讓下決心不跑的,張須陀不清楚,當然,也沒必要想清楚。因為與翟讓打了這么多回,翟讓已經充分展現出了各種敗象,這一次不過是增加一種新的戰敗的具體表現形式罷了。所以,張須陀一馬當先帶領手下騎兵率先沖了過去。

要說張須陀不愧為張須陀,選定的沖擊點一貫比較準確,隋軍只沖擊了一次,翟讓的部隊就已經快要崩潰。當張須陀整合騎兵準備發動第二次沖擊時,突然,伏兵四起。

李密率領預先埋伏于林中的數千人猝然殺出,隋軍大亂。

接下來就是圍毆,據說后來的瓦崗名將徐世、王伯當、單雄信、秦叔寶、羅士信都在這里面,只不過前三位是外圍,后兩個是圈里人。但哥兒幾個好歹是見了面,也算是緣分了。估計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時相互血拼的對手在不久之后會成為同一戰壕里的親密戰友,而再往后又會是分歧、分裂、背叛和殘殺,以及再一次聚首。屆時將是舉杯邀明月,對飲少三人。

想要僅靠伏兵就搞定張須陀的想法,事實證明是很天真的。想當年,老爺子(這年五十二歲)領五個騎兵就敢單挑兩萬民軍。現在這點人,依然不在話下。對張須陀而言,突圍而出,基本不費什么事,所以雖然李密、翟讓的人圍得嚴實,但張須陀還是出來了。只是出來之后,發現只有自己出來了,因此又殺了回去。

其實我一直認為,如果張須陀就這么走了,隋唐的歷史估計是會改寫的。但是,如果張須陀真就這么走了,張須陀就不是張須陀了。

應該說,張須陀是一個極好的領導,同時也是一位極講義氣的兄弟。為了救出深陷重圍的弟兄們,張須陀連續四次出入瓦崗軍的包圍圈,來回沖殺,無人可擋,直到他發現曾經同患難的戰友們已經再也無法相見。現在,到了共生死的時候了。

“兵敗如此,何面見天子乎!”張須陀仰天長嘆,嘆畢,下馬步戰,戰死。

幾日后,張須陀的結局得以坐實,史載:“其所部兵,晝夜號哭,數日不止。”

對于這個人,我想說的是,不虛此生。

張須陀就這樣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鐘,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勇敢。

但畢竟死了就是死了,這意味著一切就此結束,而活人還需要繼續向前,為了活著,或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說到活得更好,估計李密可以算上一號。大海寺之戰后,翟讓之于李密,那是徹底服了,于是乎,在沒有任何外界壓力、屬下弟兄們仍忠于自己的情況下,坐在瓦崗寨第一把交椅上的翟頭領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在瓦崗軍的原有體系中另立一部,下令交由李密單獨統率,號為“蒲山公營”(李密在隋朝的世襲爵位為蒲山郡公)。對于翟讓的這一舉動,李密的反應是莫名其妙外加受寵若驚,他想破了頭皮也沒搞明白,翟讓到底在想什么。但是由于翟讓的態度比較堅決,瓦崗軍的其他人也比較服氣,所以李密最終還是接受了翟讓的這一安排,親自執掌“蒲山公營”的軍政大權。而在李密的嚴格整訓下,這部分士兵很快就成長為一支軍容整齊、號令嚴明的模范部隊,成了李密手中乃至瓦崗軍中的第一精銳。

對于李密來說,幸福來得太突然了。然而,作為一個后期的加盟者,此時的李密尚未被幸福沖昏頭腦。所以為報答翟讓,李密向翟讓獻上一計。個人認為,這個是李密這輩子最精彩的計劃。

李密的計劃是這樣的:趁隋軍新敗,河南震動,我軍可派兵襲擊興洛倉,“發粟以賑窮乏”,爭取天下民心,并借機擴充實力,進而憑借大軍掃蕩群雄,平定天下。

聽完李密慷慨激昂的計劃敘述,翟讓并不顯得激昂,而是很謙卑地向李密表示:“您說的一切俺都表示贊同,但俺就是個普通農民,沒啥聲望,如果您真的打算這么干,那就請您先上,俺做掩護。剩下的事情,咱等拿下興洛倉后再議。”

對翟讓的這番表態,李密依然覺得莫名其妙,但是鑒于時間緊急,不容遲疑,還是上了再說吧。

于是大業十三年春,李密偕同翟讓率領精兵七千,出陽城,過方山,下羅口,最終襲取興洛倉。拿下糧倉之后,瓦崗軍宣布:隨便拿。

消息一傳開,附近的百姓扶老攜幼紛紛前來(拿米),僅數日間,瓦崗軍的人數一下激增至數十萬人(來晚就沒了)。自此,瓦崗軍威名大振,一躍成為隋末三大義軍中最強的一支。

然而,這一效果,奉命前來征討瓦崗軍的隋軍主將劉長恭顯然是不知道的。

孫子早就告誡過我們,知己知彼,則百戰百勝。

不知道,自然就會吃虧。具體到打仗,就是吃敗仗。在戰場上,劉長恭還沒等反應過來,手底下的兩萬五千人就被李密一口吃掉了,幸虧劉長恭雖反應不快,但跑得很快,且居然能在大敗之中,看準方向,一個人一口氣逃回了東都洛陽,向留守洛陽的越王楊侗及時通報了消息,隋朝方面這才調兵遣將,總算暫時把局面穩定了下來。

說是隋軍穩定了局面,其實是不全面的。因為隋軍之所以能夠穩定局面,是由于瓦崗軍壓根兒沒有乘勝進攻,擴大戰果。而實事求是地講,要真的動起手來,現在的隋軍還真不是事兒。那么,瓦崗軍到底在忙什么?答案是換屆。

大業十三年二月,在翟讓等人的強力勸進下,李密成為魏公,正式執掌瓦崗軍政大權。就此新老兩位領導人順利完成權力交接,瓦崗軍的換屆工作圓滿落幕。

應該說,這是一次團結的大會,進步的大會,充滿歷史意義的大會。但是也有人不講團結,不知進步,不理解歷史意義,因而在這一年的春天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它將在幾個月后萌發。

憑借李密的名氣外加瓦崗軍的聲勢,這個時候基本是個人都認定,隋朝就要完蛋了,而最有可能接替楊廣職位的就是李密,所以大家紛紛跑來求個進步。這些人中不但有早年領導革命的民軍代表孟讓,還不乏隋朝的在職官員。而在這些來降的官員中,最讓李密感到驚喜不已的是裴仁基。

要知道,張須陀陣亡后,長江以北能跟李密打上幾仗的隋軍將領也就只有此人(張須陀的余部基本劃給了裴仁基),如今連裴仁基也以虎牢關歸附,這基本上等于宣告魏軍在北方已經再無敵手。

現在搶地盤的時間到了。

李密任命降將裴仁基為上柱國,封河東郡公,搭檔孟讓率兵三萬,東進圈地。

為報答新領導的信任,裴仁基和孟讓率領東進部隊一路高歌猛進,先是在回洛倉干了一仗,破之,又在天津橋(屬東都洛陽城內)干了一仗,破之,然后,被大破之。

這是個比較奇怪的事情,當時的洛陽城內并沒有什么得力的將領鎮守,而隋軍由于之前一直被壓著打,士氣也比較低落,可謂戰意索然,要想打贏士氣高昂、一路凱歌的魏軍,基本上屬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事實告訴我們,這一切的確是發生了。出于好奇,我決定查一下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于是,在史料上我看到了魏軍戰敗的根本原因,“遂縱兵大掠”。不是因為將領發揮失常,不是因為士兵作戰不力,魏軍失敗的根源只在于兩個字:“不義”。

區別

其實之前就有人曾問過我:“為什么你的文章中,提到隋末的農民起義,許多起事的隊伍不是被稱作義軍,而是寫作民軍呢?”

對于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機會進行集中回答,現在機會來了,我們就來探討一下。

叫民軍還是叫義軍,在我看來,實際上并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稱謂問題。

所謂民軍是以農民為主的非官方武裝力量,所謂義軍也是以農民為主的非官方武裝力量,這是兩撥人的共同點,也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眾所周知,我們中國的普通民眾自古就是比較老實的,其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鬧事。特別是廣大農民兄弟,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春耕夏種秋收獲,冬天還有徭役來,基本上沒有一刻在閑著。而人一旦特別忙,忙完就會特別累,一旦特別累,通常情況下就會沒有工夫考慮太多問題。我相信大家對此多少都有體驗,比如你剛跑完馬拉松,我這就讓你就人類永遠避免戰爭,走和平發展道路的話題發表若干意見,你肯定馬上就有意見:滾!

所以說,一般情況下,無論是王朝的早期、中期還是晚期,最先起來反抗的往往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而是另一批生來不老實的農村居民。這些人雖然也在農村居住生活,但他們向來不干農活,也不從事其他生產,卻整日在村里游手好閑,靠混日子為生。對于這些人,大家是比較厭惡的,由此他們被大家稱作混子,抑或流氓。而正是因為長期過流動生活,人生目標盲目,所以其中的絕大部分在經濟狀況那一欄中,狀態多為破產,因而后來的馬克思為這批人找到了一個更為恰當的稱呼:“流氓無產者”。

流氓無產者不是某個時代的特殊產物,當然更不是某個國家或地區的特產,事實上,以我國素來龐大的人口基數及悠久歷史,流氓無產者一直長期存在于中國的歷史長河中,只不過僅有個別的能漂起來,其余大部分沉了底,而在這些起來的人中自然不乏知名人物,譬如漢朝的開創者——漢高祖。據司馬遷考證,劉邦早年就是“不事家人生產作業”,還“好酒及色”,人稱流氓中的霸主。

所以一旦天下稍有變動,最先參與鬧事,且最想從中分上一杯羹的多是這種人。從打家劫舍的最初階段做起,最后能做到占山為王,一般就算是事業有成了。如果恰逢亂世,官軍圍剿得又不給力,連上幾個山頭的人,把領導班子成員湊成三位數,再豎起一桿替天行道的大旗,那就可以試著成就一段傳奇。

但即便有如此規模,如果缺少了一樣東西,民軍到底還是民軍。

這東西,就是所謂的“義”。

“義”說來并不深奧,它反映到民軍的每個人的身上叫作良心,反映到整個隊伍上則叫作軍紀。

一般能在眾多起義者隊伍中脫穎而出,最終成就一番事業的,我可以負責任地講,沒有一支是民軍。從之前的劉邦到日后的朱元璋,在他們各自的成功之路上,無不經歷了從民軍到義軍,進而才是官軍的蛻變。

當所謂的劫富濟貧,不再是劫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而是無償地賑濟貧苦,無私地安定一方時,這樣的民軍才能稱作義軍。

因此,在翟讓時期,瓦崗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日子很快活,卻只是國內數百支民軍中較為默默無名的一支力量。而在李密到來,獻計開興洛倉發糧賑災后,瓦崗軍才開始真正向義軍轉變。

對于民軍和義軍的區別,老百姓分得清楚,自然也區別對待。所以李密攻打興洛倉之后,瓦崗軍發展很快,而孟讓帶兵搶劫之后,魏軍很快戰敗。

誰的心里有百姓,百姓的心里就有誰。所謂千古興亡,大致如此。

李密和他的三萬大軍來到了洛陽。四年前,他也曾跟隨大軍踏上過同一片土地,也曾仰望過同一座城池,但那時候還沒來得及細細審視這座宏偉的帝國東都,就不得不匆匆離去。如今,故地重游,昔日的朋友雖已不在,但當年的夢想依稀可以續延。

隋朝派出迎接李密的陣容比較強大,有將軍段達、虎賁郎將高毗、劉長恭等長年與民軍交手的將領,還有兵力總計七萬人的軍隊。

以上所有人,弓上弦,刀出鞘,列陣于洛陽故都城外,然后就如那首歌唱的一樣:陌生熟悉都是客人,請不用拘禮,第幾次來沒關系,看我打跑你。

這一次,李密用他的實際行動在黃土地刷新成績,僅以三萬魏軍就擊破了七萬隋軍,并乘勝再次占據回洛倉,兵鋒直逼洛陽新城。與此同時,李密又派出護軍柴孝和前往陜縣聯絡附近山賊。各個山頭無不聞風歸附,共有萬余山賊激動地表示,咱自出道以來就在等這一刻啊,愿意配合李大哥采取行動!

有了熟悉地勢的山賊的配合,外加士氣正旺的魏軍,李密相信這一次他一定能夠如愿入城。于是接連幾天,作為全軍統帥的李密都親率魏軍突入洛陽近郊的皇家內苑與隋軍作戰。平心而論,這一招對于鼓舞士氣、加速戰局進程往往很有效果,卻很少有人用,這是因為這么做主將往往會面臨極大的風險,而一旦主將中招,這仗基本就不用打了。

不過對于這一說法,李密似乎不太信邪,所以他經常出現在同隋軍廝殺的第一線,直到有一天一支羽箭飛來直接把李密當場撂倒。據相關史料記載,這一箭讓李密傷得不輕,好幾天都臥在營內養傷。而得到這一消息的隋軍則大喜過望,連忙趁此良機襲擊了瓦崗軍的大營。這一回輪到瓦崗軍大敗,李密被迫放棄回洛倉,返回洛口整頓。

射傷李密那只是個意外,想要真正保住洛陽城,僅靠意外當然是不成的。所以當務之急是找來能夠對抗李密的人來主持洛陽城的守備工作。此時,張須陀已死,楊義臣已歸,能夠拿來救場的只有王世充了。于是楊廣下令著王世充領江淮勁卒五萬人前往征討李密。

這是未來的天下第一對宿敵的初次交鋒。

第一次,王世充讓李密哭了,還是痛哭(密哭之甚慟)。

究其原因,倒不是李密這次敗得太慘,心理受到了嚴重打擊,眼淚沒止住,而是因為李密最為倚重的護軍柴孝和在這次的作戰過程中不幸落水,死于洛水,這個打擊對于李密而言如同當年曹操失去郭嘉,真的很痛。

李密之所以如此看重這位投降不過一年的前鞏縣縣長,我認為是由于一次談話。

幾個月前,剛剛投降李密不久的柴孝和來到了李密的大帳中,表示自己有話要講。

望著眼前的這位前縣長,李密笑了笑,隨即表示:“你想講什么就請講。”

柴孝和沒有廢話,直奔重點:“秦國故地有高山做屏障,黃河做天險,當年項羽放棄此地不久就滅亡了,而劉邦占據此地最終走向了成功,想必您是知道的吧?”

李密點頭。

“我的意見是令裴仁基守住回洛,翟讓鎮守洛口,主公您則親自統率一支精銳部隊西襲長安,憑您的聲望,當地百姓必然會前來歡迎,關中可不戰而定。”

李密點頭。

“攻下西京之后,我們就可以鞏固根基,鍛煉兵馬,等一切準備妥當,便能一舉拿下崤山、函谷關以及洛陽,進而傳檄四方,天下就此可定。不過如今英雄并起,我實在是擔心有人會比我們搶先一步,要是真的如此,那后悔可就來不及了!”

聽完柴孝和的這番分析,李密應該會有生逢知己的感覺。因為就在四年前,他曾經向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那個人是楊玄感。

當年的楊玄感出于種種原因沒能接受這一計策,四年后的李密也沒有。

不過幸運的是,李密是怎么想的,今天我們是可以知道的。面對柴孝和這樣的明白人,李密知道,他沒有必要裝糊涂。

于是李密終于向人道出了這個糾纏他多年的苦惱:“你的這個想法,我也考慮很久了,的確是個好主意。但是昏君楊廣還在,效忠他的軍隊還很多,而我的部下都是崤山以東的人,既然他們知道還沒拿下洛陽,哪會愿意隨我西進?況且各位領軍大將都是盜賊出身,把他們留下來,他們就會各自稱王稱霸。一旦出現這種局面,一切就全完了!”

對于李密的顧慮,柴孝和表示理解,雖然他本人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但安慰一下還是可以的:“您說得沒有錯,既然大軍還不能西進,那我們就見機行事好了。”

李密再次點頭。

我想至此李密已然完全信任了眼前的這個人,而這種感覺是之前所不曾有的。雖然被大家尊稱為魏公,是軍中各位將領口中的大哥,雖然身為最強義軍的領袖人物,深受當地百姓擁戴,但一直以來,李密在瓦崗軍中始終是孤獨的。如今有一個人不僅與自己見解相似,還能理解自己的處境,實在難得。

所以李密后來將聯絡組織洛陽附近山賊的重擔交予此人,再后來,李密受傷敗退,柴孝和二話沒說,遣散山賊,輕騎回歸。此即信任,此即知己。

現在,面對柴孝和冰冷的尸體,李密知道,放心地把一件大事完全托付給一個人的時間,已經徹底結束了,為此,李密很傷心。與王世充在洛陽對峙一百余天,大小六十余戰,卻依然沒能再向東都前進半步,為此,李密很傷心。消息傳來,隋軍大敗于關中,長安等地果然被人捷足先登,柴孝和不幸言中,為此,李密很傷心。

人極度傷心,往往就會喪失理智。終于,在強大的精神壓力下,李密做出了一件他早就想做而始終沒能下定決心做的事,而正是這件事,導致了包括李密本人在內的眾多人的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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