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云峰急中生智,摘下了眼睛,抹掉小胡子,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轉身往小田匯智的辦公室走去,還沒走出多遠,就被警衛攔住,讓他出示工作證。他用日語跟警衛解釋,自己是法國領事館工作人員,來見小田匯智課長。
警衛將紀云峰押到旁邊,做完筆錄,等待長官審核。不知道過了多久,陸軍大佐和日本領事館各官員走下樓梯,警衛長將大廳控制員情況筆錄遞給大佐,他一頁頁仔細參查看,突然將目光停留在紀云峰筆錄這一頁,跟警衛小聲耳語了幾句,警衛用手指著紀云峰方向,然后轉身離開。
大佐走到紀云峰面前,問他為什么來見小田匯智,紀云峰參加過宴會,記得日本官員的名字,他先是向各官員敬禮,然后說道:“我是法租界領事館工作人員,主要負責教堂火燒案,因工作需要,經常與各租界案件負責人溝通,小田課長在案件偵查方面有獨到見解,很值得我參考和學習。在昨日的宴會上,各國友好交流,氣氛融洽,案件調查進入尾聲,我想最后跟各租界溝通一下,完成收尾材料。”
“哦?昨天的宴會你也參加了嗎?我怎么沒印象?”
“我因為主要負責案件,才有機會陪同董事局領導前往,始終在外圍服務,沒資格走入主場地。”
大佐上下打量紀云峰,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不但日語流利,彬彬有禮,還受到法國領事的關照,能獲準參加高規格宴會。大佐故意表情嚴肅,目光犀利,雙眼緊盯紀云峰,他常用這樣的方式測謊,但凡對方心虛,或者做了虧心事,都很難逃過這雙眼睛。
紀云峰本來就是迎難而上的性格,真金不怕火煉,他咬定日租界不敢找法租界的麻煩,一口一個董事局,就是在強調自己有靠山,他也知道大佐不會輕易放過現場任何人,在搞心理戰。面對這么大的陣仗,如果自己完全不害怕,表現太過老練,反而會生出違和感。因此,怯生生的說道:“我一進來就發現到處都是警衛,上來就做筆錄,不知道是不是有賊人闖入,外面游行隊伍肆無忌憚,所過之處一片狼藉,希望沒驚擾到領事館。”
大佐忍不住哈哈哈笑起來,收回伶俐的目光,重新變得和藹,問道:“你是案件調查組負責人,對于教堂火燒案有什么看法?”
“讓您見笑,我第一次搞偵查,經驗不足,大部分時間都在警察署打轉,半學習、半調查,我認為各租界警署辦案方法沒什么問題,革命黨確實可疑,具體情況還在調查。”
“還調查,不是收尾了嗎?”
“是、是、是我想收尾,還不知道局長的想法。”
“哈哈哈,難為你了,法租界派了個東亞人來負責,足見這案子多棘手,你不用去找小田匯智,稍后等內部問題解決完畢,你到辦公室來找我,我給你個收尾的方法。”
“太好了,謝謝大佐。”
恰在此時,剛才出去的警衛隊長折返回來,在大佐耳邊說了幾句,然后退到后面。大佐又問紀云峰:“法國領事館已經確認了你的身份,可剛才門口的警衛并未發現你進來,出入記錄沒有你的名字,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紀云峰無可搪塞,只能硬著頭皮說:“我第一次來領事館,門衛幫我聯系了小田課長,這次再來,門衛不在,我停留了片刻仍不見人影,心想反正來過一次,知道課長辦公室的位置,自己找也無妨,于是才進來的。”
旁邊的領事長輕咳了兩聲,走過來在大佐耳邊耳語,臉色鐵青,表情很難看。大佐微蹙眉頭,沒說話,對著紀云峰輕輕點頭,命人引領紀云峰到旁邊休息,然后繼續下一人的盤問。
紀云峰有些疑惑,自己的謊言竟沒被揭穿,剛才門口到底發生了什么?他轉頭往門衛處觀望,可四周都是警衛,遮擋了他的視線。
“大佐,您聽我說,都是誤會,我和小田是同鄉,只在酒館里喝過一次酒,沒有過深的交情,我看門口沒人管,想溜進來偷點值錢的東西,還沒動手就被警衛抓住,如果我有半句虛言,寧愿剖腹自盡。”
“閉嘴!你也配說剖腹自盡,真是丟盡了大日本帝國的臉,你說這些話一沒有人證,二沒有物證,我會信嗎?你跟小田可不是簡單的朋友,我都調查過,別在我面前演戲。”
“人證?人、人證,我、我、我有,剛才那個法國領事館的,他見過我,他從樓上下來,我正進入大廳,我們走了個對臉。”
紀云峰聽到這兒,心里咯噔一下,剛才他只顧著逃離,根本沒注意大廳有人進來,是否還有其他人見過自己,能從旁佐證,都不好說。大佐聞言又轉向了紀云峰,想進一步求證。紀云峰心跳加速,腦子飛快旋轉,大佐朝他走來的每一步,都像死神在逼近。
“峰先生,請您協助調查,剛才那個人說看到您從樓梯上下來,情況是否屬實?”
紀云峰站起身,強裝鎮定,搖頭道:“我也是剛進入大廳,應該是背對他才對,我想他看到的人可能跟我外形相似,但不是我。”
“好、好像確實不是一個人,我記得樓上下來的那個帶著眼睛,還有小胡子,不管怎樣,有人看到我進來,就在大廳。當時時間緊迫,我沒來得及動手,千真萬確啊大佐。”
大佐示意請紀云峰坐下,然后走回去繼續盤問。紀云峰因為緊張,大腦一片空白,完全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他只看到兩名警衛將那個人押了下去,不論那人怎么掙扎,大佐都毫不理會。
鐵勇相信紀云峰的能力,他怕魏元慶被人認出來,沒敢停留,直奔回家的路。魏元慶也沒喊疼,緊跟在鐵勇身后,默默往前走,低頭不語,將臉藏在圍巾后面,只露出一對眼睛。
回到家中,鐵勇全身濕透,讓魏元慶摘下圍巾,說道:“這里是我家,很安全,你歇歇,透口氣,等我大哥回來再說,領事館突然關門,估計是發現你丟了,還不知要折騰多久。”
魏元慶感激的點點頭,急切問道:“可是你大哥他,他、他沒逃出來,不會有事吧?”
“不會,我大哥可不是普通人,他自有辦法逃脫,咱們在那里只會拖累他。”
“是、是,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他跟周圍的人不一樣。我現在見不得光,謝謝你們了。”
魏元慶說著摘下圍巾,脫下臟衣服,露出皮膚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淤青,連臉上都有,甚是可怕。鐵勇看著他,問道:“你這是被打的嗎?好像又不太對。”
“嗯,不是被打的,說來話長,等你大哥回來我再講。你最好離我遠點,這東西沒準會傳染。”
香兒不在家,鐵勇下廚炒了兩個素菜,煮了些粥,端上桌,說道:“家里只有這些,對付吃一口,看你瘦成了皮包骨,日后慢慢補。”
魏元慶被藏在暗格里,饑一頓飽一頓,有時兩天都沒人來送飯,他生怕被日本人遺忘,經常敲擊墻壁,提醒大佐的同時也給自己聽,否則真會瘋掉。他正狼吞虎咽的吃著,紀云峰推門走進院子,晚回來幾個小時。
鐵勇迫切的問道:“大哥,沒事吧,日本人難為你了嗎?”
紀云峰將后來發生的事講給兩人聽,然后說到大佐親自接見他:“東洋人很在意自己在各國中的地位,想跟法國交好,通過我伸出橄欖枝,明知道我是個小人物,還耐心溝通,只為表達誠意。可是他們跟朝廷要了一大塊地,法董事局不會善罷甘休,就算法國拿不出像樣的兵力,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日本想得逞也不容易。”
魏元慶放下碗筷,插話道:“我在墻壁后面聽到,大佐認為中國不是歐洲的主要殖民地,派來的領事要么被排擠,要么沒背景,每年還要向上級貢獻大量銀子。加上這里局勢動蕩,各派勢力紛雜,好人不愿意來,賴人又干不了,絕對是苦差事。只要與各領事站在同一立場角度,就能達成聯盟。所以他們采取了單個擊破的方式,從官員自身利益出發去談,一個個官員形成一張張大網,可以兜住任何困難,到時自會有說客主動幫日本解圍。”
紀云峰脫下外衣,應和道:“這大佐心機深沉,思維敏捷,看穿了各租界的政治,估計早已成竹在胸,做好了完全準備。我這次是僥幸才逃脫,如果不小心落到他手里,一定被關在暗格里,跟魏大哥在一起。”
聽到這里,魏元慶鼻子一酸,眼淚不住往下流,開始講述他的經歷:“你們兄弟倆都在,我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說。邢新焱失蹤后,我很擔心他的安慰,并且手里還有些古董需要他協助售賣,多年的合作關系,我了解他的為人,做人極其低調,即使討債的找到店鋪,拳腳相加,他也不逃、不躲,該打白條打白條,不至于被記恨到擄走,甚至殺害的程度。因此,我多次到店鋪去,希望能發現些線索,不論什么困難,都會盡量幫助他,可是卻被幾個穿著黑衣服的人打暈,等再次醒來,已經在日本領事館,大佐的辦公室里。他先是好言好語的問我跟邢新焱是什么關系,以及我的身份。無緣無故的被劫持,我心里不平,亮出了自己英租界警察署探員的身份,想震懾對方,可是不但沒讓大佐害怕,他反而把我送到巡捕房審訊室,各種刑具都在我身上試了個遍,最后在紅色的烙鐵面前,我終于扛不住,全招了。嗨!連小時候偷了鄰居家一個蘋果都說了,只希望能得到寬大處理,留條小命。”
“除了小時的事,你還交代了那些?”
“你們都是我的恩人,事已至此,也沒必要再隱瞞。我平時喜歡喝酒,還經常賭錢,雖然不是大賭,但累積的輸贏也不少,近一年手氣差,總是輸錢,我不信邪,越輸越賭,結果欠了很多債,無奈之下我常去古玩街掃蕩,借著各種名義收繳商戶的物品,然后再拿去賣了換錢。可是我又怕被上級發現丟了工作,只能小打小鬧,換來的銀子很少,杯水車薪。后來去英租界當差,也是看中了這里給的銀子多。
刑訊逼供時,日本人對我身上的淤青很好奇,前胸、后背都是,我才說出了一件往事。在法租界巡捕房時,我們都跟著陳四混飯吃,他有些本事,三教九流都通。有一天,聽他說明翠華庭的老板要組織人去倒斗,沒準能淘到大量寶貝,想發財的兄弟都可以跟他一起去。大部分人對挖別人組墳非常忌諱,都不感興趣,只有陳四的幾個親信,還有我一同前往。說來也怪,出發當天,我突然腹瀉不止,肚子疼得起不來床,當時就想是不是招了什么東西,不讓我去倒斗,一般人肯定放棄了,可我還有大筆欠賬要還,不搞到銀子,債主不會放過我。因此忍著疼痛,來到集合點,可陳四他們早已出發,我上哪兒找去呀,只能作罷,回去繼續蹲茅房。”
“那后來呢?”
“過了幾個月,還不見陳四回來,法警署派人四處尋找,沒有任何消息,只能另指派他人做巡捕長,沒過多久,一個警員麻五回到了巡捕房,他是陳四的好兄弟,按年紀排行老五,他是唯一從墓穴里活著回來的人。當天他看到我,就交給我一包東西,說那天陳四召集了很多外面的人去倒斗,隊伍拉的太長,他排在最后給陳四壓陣,結果先進墓穴的人都沒回來,只有這包東西被一個兄弟帶了出來,其他人一看是古董,都沖進了墓穴,怎么都攔不住,最后均杳無音信。麻五膽子小,在墓穴外等了幾天,猶豫再三還是沒敢下夯道,帶著這包東西獨自回到天津。他把東西交于我,就是發現自己身上長了淤青,遍布每一寸皮膚,而且從腿部開始潰爛,他找過大夫,都說回天乏術,所以才把東西托付給我,并說必須盡快脫手換成銀子,否則還會連累更多人。我是財迷心竅,收下了包裹,當然在麻五死后,我厚葬了他。”
“是你賣給我們的玉器嗎?”
“是、是的,看你們都健康,還沒被感染,盡早扔掉的好,別像我這樣,再也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