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桐始終在等待奕劻的消息,跟法國領事館謊稱生病,極力拖延時間。他又怕領事館發(fā)怒,直接找上層去告狀,心里惴惴不安,每過一個時辰就派人去門口守著,只要王貴的轎子一到,他馬上出門迎接。
可是左等右等始終沒接到王貴,法國領事館給出最后三天時間,那桐無奈只得再次登門去見奕劻,不出所料,奕劻不在,他吃了閉門羹。
那桐命管家去后門給王貴送銀子,心說,兩箱金銀財寶奉上,連個毛都沒換回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還得打點奕劻的下人,感覺自己比下人還不如。
王貴看在銀子的份兒上,偷偷出府,被請進那桐的轎廂,說道:“大人,您看得起小的,我就給您透個消息......我們王爺在宮里,這幾天怕是回不來了,太后病得非常重,聽說下不了床,離不開王爺,外面都以為太后只是身體不好,其實時日無多了,您想見王爺,只能入宮。”
那桐對王貴表示感謝,略做思索便讓轎夫轉(zhuǎn)去宮里,他推測太后已沒力氣罵自己,現(xiàn)在奕劻才是實際的掌權者,在哪里見面不打緊,關鍵是要個結(jié)果,下一步該怎么做?
進宮后,那桐求見太后和慶親王,由太監(jiān)傳報,一盞茶的工夫,奕劻就來到偏廳,他面容憔悴,精神萎靡,明顯幾日都沒休息好。那桐立即站起身行禮,奕劻擺手讓他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那桐先是關心奕劻的身體,表示了擔憂,一番客套話后才說道正題:“王爺,關于外國領事館要求清政府承擔誤殺革命黨的責任一事,您可請示過太后,萬一引起爭執(zhí),我該強硬些,還是順從些?”
“順從?虧得你是在我面前說這兩個字,我大清時運不濟,但絕非軟弱,如果被太后聽到,你的小命不保。”
清政府早已風雨飄搖,只剩少數(shù)皇族和遺老遺少還做著大清榮光的美夢,那桐不是迂腐派、死腦筋,他聽過“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的說法,心里早有準備。可畢竟是朝廷官員,只能恪守本分,希望覆滅的一天晚點到來。
那桐惶恐的站起身,連連賠不是,直到奕劻表示不再計較,他才說道:“后天是我去見法國領事的最后期限,請您明示,我該怎么做。”
奕劻沒有回答,只讓太監(jiān)上茶和點心,說自己一天沒吃飯,饑腸轆轆、有些困倦,然后又對茶和點心品頭論足一番,岔開話題,不再提那桐去見法國領事的問題。
那桐心急如焚,臉上卻不敢有絲毫顯露,耐著性子說:“王爺一定注意身體,千萬不能因為照顧太后耗損了元氣,您如果病倒,我們這些官員可怎么辦?都指望著王爺能撐起一片天,讓我們跟著直直身子。”
那桐的意思是太后無力管理朝政,他代表下面官員公開支持奕劻執(zhí)掌大權,希望這樣的表態(tài)能觸動奕劻。
這招果然奏效,奕劻心里樂開了花,但表情依舊淡定,說道:“外國人的事,我早就報給了太后,可是她兩日脈象不穩(wěn),時而清醒,時而昏厥,沒心思考慮這些問題,所以暫時還沒有定論。”
國力空虛,朝廷銀庫虧空,奕劻心知肚明,讓那桐硬氣些,怕洋人真的鬧起來,讓那桐圓融些,又折損了大清的顏面,他不愿意擔這個責任,萬一太后醒過來,恢復理政,想法跟自己相左,那后果不堪設想。
“王爺,請您明示,如果我按自己的想法任意執(zhí)行,真的做錯事,洋人還得找來,更給您添麻煩,到那時洋人已然發(fā)怒,再想平息就困難了。”那桐彎腰拱手,不斷真誠的請求。
奕劻請那桐坐下,對那桐的表現(xiàn)大加贊賞,說他在洋人事務處理中,始終思路清晰,耐心有加,沒讓洋人討到半點便宜,為朝廷分憂,希望他能繼續(xù)堅持,盡快了解此事。
奕劻話頭繞來繞去,全部圍繞教堂火燒案,但仔細聽來,又好像什么都沒說,讓那桐心里沒底。他知道如果這次不把問題講清楚,再想見奕劻絕非可能,事關頭上的烏沙,必須倔強到底,于是再次站起身,拱手作揖,坦言道:“還請王爺明示,我定將按照您的吩咐行事,不讓王爺失望。”
這時有太監(jiān)來報:“慶親王,太后請您過去,她剛醒來。”
“太后要喝羹湯嗎?有沒有胃口?”
“暫時還沒有,只是喊您過去。”
奕劻身心俱疲,他陪在太后身邊,為的是能接到最后的遺詔,不想讓別人搶了先。可是太后有各種補藥催著,一時半刻還不能有結(jié)果,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還不能說自己累了想回家,演戲演全套,只能繼續(xù)忍受。他站起身就要跟著太監(jiān)離去,那桐突然喊道:“王爺,您......”
“哦,對,那大人還在。”奕劻擺手讓太監(jiān)退下,然后疲憊的說道:“按照你的想法去辦吧,外交無小事,每天瞬息萬變,沒有統(tǒng)一的解決辦法,你是直接接觸人,由你來定最恰當。當然,辦得好必有獎賞。我正在籌備組建內(nèi)閣,作為最高權力機構(gòu),掌管一切事物,如果你能順利解決教堂火燒案,就將你納入內(nèi)閣,相信你不會讓我和太后失望。”說完,奕劻不等那桐回答,站起身離開偏廳。
那桐呆立在原地,這樣的口頭許諾等于沒說,先不論奕劻是否會遵守承諾,單說組建內(nèi)閣一事,聞所未聞,想許官眼下現(xiàn)成的多得是,為什么非要構(gòu)建在空中樓閣之上?真是兩片嘴皮隨便說,誰是上級誰有理。
不敢辭官而去,還想端著這碗飯,那桐只能咽下這苦果,希望奕劻能兌現(xiàn)承諾,別讓所有付出顯得一文不值。無奈他懷著忐忑的心,離開紫禁城,趕去天津,赴與法國領事的約定。
那桐接連拜訪了法國、英國及沙俄等領事,對方的態(tài)度出奇一致,要求清政府承擔所有責任,賠償誤殺百姓的家屬,向公眾解釋為什么在沒有確鑿證據(jù)下大肆搜捕,是否存在其他企圖?抓不到兇手就拿無辜百姓充數(shù),這樣不負責任的行為必須向百姓坦誠致歉。
在滿人眼里,漢人都是奴隸,免除稅負,那是賞賜恩典,即使皇帝有過失,發(fā)布罪己詔,也有相應的禮儀和限制,這么公開跟百姓道歉,豈不是尊卑不分,亂了理法。洋人的要求那桐萬不敢答應,可又找不到對策,只能哼哼哈哈,說些朝廷為租界做的事,表情時而嚴肅時而緩和,讓對方摸不著頭腦。
洋人哪肯讓步,清政府如果不把罪過應下來,責任將無可推卸,游行隊伍一日不散,工廠就不能正常開工,損失無法估量。
面對法國領事時,那桐突然說自己肚子疼,要求暫停談判,結(jié)果在衛(wèi)生間里不出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老爺,寧可坐到腿麻,也不肯讓步。法國領事派了幾波人去請,最后那桐不得不回到談判桌上,可是剛坐下就流起了鼻血,他順勢說自己頭暈眼花,無法正常對話,想回去休息。
見此情景,法國領事也不敢逼得太緊,剛傳出刑訊逼供丑聞,再將清朝官員弄暈倒,一旦被媒體捕捉到,有幾百張嘴也解釋不清楚,無奈只能作罷,商定隔日再談。
那桐本來就體虛,有鼻子出血的毛病,臨行前,他讓管家買了些活血化瘀的藥,預先服下,談判時,稍微著急上火,鼻子就會流血不止。方法到是好用,但再想止住流血,比登天還難。
那桐就這樣,用紗布塞著左側(cè)鼻孔,舉著右側(cè)的胳膊,走遍了各領事館。由于流血過多,臉上毫無血色,并且用嘴輔助呼吸,導致嘴唇干裂,面部看上去微微浮腫。各領事督長看到那桐這樣,都本能的泛起了同情。
不論在哪個國家,官員都是打工者,上一天班領一天工錢,名譽和地位雖重要,但不至于因為公務傷害身體,他們對那桐的敬業(yè)精神感到敬佩,談判陷入僵局。
恰至此時,游行隊伍停息了兩天。大部分游行者都是普通百姓,與案件無關,出于對底層大眾的利益考慮,怕自己以后也遭受不公正待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才仗義施以援手,搞出聲勢浩大的游行。可是誰家里都有老、有小,罷工沒有工錢可拿,生活無法維系,停下來思考對策也是人之常情。
部分領事甚至認為,是那桐的拼搏、奮斗精神感動了上蒼,游行竟毫無征兆的停止了。
張鎮(zhèn)遠將連日來的情況匯報給張鎮(zhèn)芳,說道:“我以為洋人這次又要腥風血雨,結(jié)果卻被那桐給震懾住,看來奕劻很會選人。”
張鎮(zhèn)芳摘下帽子,遞給下人,邊解腰帶邊說道:“什么震懾住,還不是李中堂開的先河,用自殘的方式博得同情,討價還價,他不過是照搬照抄。區(qū)區(qū)幾個領事,又不是外國要員,那桐這不算什么,如果有好事之人把他送到西洋人的醫(yī)院,立刻就能止住鼻血,把戲也就穿幫了,哈哈。不過他運氣挺好,游行暫停,能修養(yǎng)兩天。”
“大哥,咱們租界外的行動還要繼續(xù)嗎?抓到的都是革命黨的小人物,領頭幾個不是前往南方,就是逃到海外,繼續(xù)找怕是徒勞無功。”
“你怎么知道的?這群見識短淺的洋人壞了咱們的大事,刑訊逼供只對普通百姓有用,革命黨都是硬骨頭,基本扛過了審訊,全部被釋放,好不容易乘其不備才抓到,結(jié)果竹籃打水一場空......跑路需要盤纏,士兵已經(jīng)把他們的銀子洗劫一空,短時間湊不出路費,如果不趁此機會抓捕,以后怕再沒機會啦。”
“大哥英明,我這就通知下面繼續(xù)抓捕。”
“記住拿活的,袁宮保沒明確說除掉革命黨,只是限制他們的活動,也許必要時刻,還要拉攏、利用,如果教堂火燒案真是他們所為,更要抓捕回來,不能讓他們把一池清水攪混。”
“明白了,大哥,我一定將幾個帶頭的抓回來,您放心。”
事后,張鎮(zhèn)遠又來求見那桐,出于禮儀,表示關心。看到那桐躺在臥榻上,四處都是帶血的紗布,說道:“那大人這是、這是,可要注意身體呀,我聽說您病著呢,特意來探望,沒想到竟如此嚴重。回頭我讓人送來些補品,您可得好好補補。”
那桐雖然知道張鎮(zhèn)遠不過是客套兩句,但有總比沒有好,他努力支起身體,蠕動著干裂的嘴唇說道:“謝謝鎮(zhèn)遠兄弟,我已經(jīng)好多了。這些洋人,把我往死里逼,讓清政府跟百姓道歉,誰見過主子向奴才磕頭的,我這火氣一上竄,老毛病就犯了。中藥、西藥都不管用,反復發(fā)作,越來越嚴重。”
“身體要緊,您還是跟慶親王請示,換個外交官,因為這些事折損壽命不值得。”
“這破事沒人肯接,況且我進行到哪一步?洋人態(tài)度如何?人家不知道,后面真溝通出問題,說不準還得怨到我頭上。鼻血也流了,病也病了,此時退出等于前功盡棄。哎,幸好游行平息,否則我還要到處去受罪。”
張鎮(zhèn)遠仍認為那桐是個通透之人,即使是照搬李中堂的做法,也算盡到心力,至少沒向洋人服軟,扛過了這一劫。接著問道:“大人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那桐從鼻孔里拔下已被鮮血染紅的紗布,扔在地上,又換一小塊新紗布,說道:“游行隊伍現(xiàn)在平息,不知道日后會怎樣,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忍受。安撫逝者家屬可以適當考慮,但洋人處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朝廷沒理由背負罪責,我更沒有抉擇的權利。如果他們拿軍艦來威脅,我只能稟報太后老佛爺,由朝廷出面解決。”
“大人說的有理,您認為教堂火燒案的兇手在不在被處決的人里面?”
“即使在,現(xiàn)在民眾要求翻案,鬧騰的緊,也只能先處理眼前的麻煩,民怨平息后,我還得將這些處決人員重新調(diào)查一遍,希望能定罪變成死案,別再反復掀起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