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如何,紀學禮籌到了錢,他急匆匆趕回家,帶著郎中來給妻子看病,一進門就聽到紀云峰嗚嗚嗚的哭泣聲,紀學禮連忙問道:“孩子,怎么了?”
“母親她、她、她,就在剛才斷氣了,我怎么喊她都不醒,身體已經涼了。”
郎中聞言走到床邊,給田鳳云把了把脈,然后嘆氣搖頭,回頭對紀學禮說:“準備后事吧,咱們來晚了。”
紀學禮呆愣在當場,他對田鳳云并沒太多男女之情,但自從有了兒子云峰,他打心里是感激妻子的,對比貪婪、刻薄的徐淑琴,自己的妻子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可是為什么惡人活得很滋潤,好人卻成了短命鬼。他曾給家人看過卦象,妻子不該如此短命,選擇這么早離開,應該是對人世不再抱任何希望。紀學禮不斷自責,批判自己的忽視和冷漠,完全不考慮妻子的感受,只知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今悔之晚矣。他盯著手里的荷包,口中喃喃道:“我這樣一個人,不配有夫人,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手里這點錢不能大辦喪禮,只夠買口簡易的棺材,紀學禮在樹林里找了個風水還不錯的地方,草草將妻子掩埋。祭奠結束,他帶著云峰回到一貧如洗的家,到處都有田鳳云的影子,每一個角落都在訴說哀傷,他蹲下看著云峰,問道:“孩子,你母親不在了,日后就我們爺倆過日子,你怕嗎?”
想到母親,云峰又哭起來,哽咽道:“父親你怕嗎?有你在我不怕,我希望母親也不怕,我們都好好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紀學禮回頭擦去臉上的淚痕,撫摸著紀云峰的頭,溫和的說道:“我們小云峰長大了,以后你就是爸爸的依靠,愿不愿意跟爸爸離開這里,到陌生的地方生活?”
“我愿意,爸爸在哪兒,峰兒就在哪兒,永遠不再分離。”
紀學禮抱住兒子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算是父子兩人跟田鳳云及過去生活的告別。
幾日后,紀學禮變賣全部家產,想帶著兒子搬去天津生活,裝了幾馬車書和生活用品,啟程離開京都。爺倆倒坐在馬車上,回望遠處逐漸凝縮成黑色小點的宅院,即陌生有又熟悉,恍如隔世,他們都清楚那里再也不是家,不再屬于自己。
紀學禮雖然精通占卜,但不恥于跟走街串巷的騙子為伍,他認為占卜是很高深的學問,可以提高人的自我修養,學習為人處世的道理。但眼下窮困潦倒,到天津還要買房置業,沒有收入無法維持生計,顧不得許多,只能靠一路上給人算命賺點小錢,不至于到天津餓肚子。
經過長途跋涉,終于來到天津地界,車夫將馬車停在外租界附近,說道:“老爺,咱們到了,那邊是洋人租界,這邊是普通街區,選擇住在哪里您說的算。”
紀學掏出幾十個銅板打發了兩名車夫,被租界區的繁華所吸引,有很多金發碧眼的洋人穿著考究,走在干凈整潔的街道上,對比另一邊的坑洼泥濘,及垃圾散發出的惡臭味道,紀學禮毫不猶豫選擇了租界區。
本想先住客棧,之后再尋找合適的房子,沒想到碰上有人在張貼租房廣告,紀學禮趕緊湊過去仔細閱讀,是日租界的小洋樓,位置比較偏,上下兩層,面積不大,樓下還有個小院子,跟其他洋樓張貼的廣告相比,這棟房子價格相當親民。紀學禮立即拉住貼廣告的人,表示想租下這棟房子。
應話的是個穿著西服的日本人,他上下打量紀學禮,很恭敬的用日文說道:“先生,我只會講日語,可能溝通上會有困難,所以我只租給日本人。”
紀學禮用流量的日語回答:“我會日文,沒關系,我和我的兒子初次來天津,看好了這棟房子,現在就想租下。”
對方聽紀學禮會說日語,非常欣喜,可開心不到幾秒鐘又立即變得表情陰郁,他說:“我不是不想把房子租給您,只是這房子......這房子有點問題,之前幾個租戶都來投訴,要求我賠償租金,還打傷了我,您瞧,我這手臂還在滲血。”
紀云峰一聽來了興致,兩眼閃著光亮,用日語問道:“叔叔,什么問題,快說說看。”
日本人一愣,沒想到兩個背著大辮子的清朝人都會講日語,感到十分新奇,回答道:“我叫井上寧遠,可以叫我井上,很高興認識你們。據租戶的反饋,說這房子里鬧鬼,其實、其實,這房子里確實死過人,是一位自殺上吊的女性,我的第一個租戶,具體原因我不是很清楚。為了不影響房子再出租,我沒有對外發布這個消息,只是找人做了法式,超度這位女性的亡靈,原以為不會再有問題,誰知后面接二連三的租戶都說晚上看到有女人在客廳里走動,白天也能聽到聲音,嚇壞了,紛紛找我來鬧。我看您帶著孩子,所以不想隱瞞,這房子我不能租,非常抱歉。”
紀學禮用手捋了捋胡須,笑道:“你是想找不怕鬼的租戶嗎?恕我直言,你不租給我們怕是很難再租得出去。”
“為什么?”
“因為接觸這個房子的租戶越多,越容易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到時候還怎么租?再說,你看看這價格,別的房子是你的三倍不止,這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明擺著告訴別大家你的房子有問題。”
“這個......”
紀云峰在一旁來了精神,拽著父親的胳膊央求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怕,我還想看看鬼到底長啥樣,父親,咱們就選這里吧。”
井上看著怪異的父子倆,知道如果錯過這單生意,沒準房子真要永久擱置,也許是老天看他可憐,特意送來這父子倆,于是沒再猶豫,從褲兜里掏出兩把鑰匙塞在紀學禮手中,說道:“租給你們吧,事先說好,需要交三個月的房租,如果看到有鬼,房錢不能退。”
“這房子你賣嗎?”
井上聽到這話差點驚掉下巴,回答:“我、我不是房子的主人,他托我代管,如果你們能長期租住,費用可以再減半,只要我還在租界區,你們就可以無限期住下去。”
聽到這里,爺倆對視了一眼,非常開心,當場簽了長期合同,預交了一年的房租,然后就住進了這棟鬧鬼的小洋樓。
推開門,樓內非常整潔,明顯是有人剛住過,他們將一樓作為書房和試驗區,二樓用來住宿。一下午時間就全部整理完畢,因為房子較大,帶來的東西都擺上還是顯得很空曠。紀學禮不解的自言自語:“日本的建筑不應該是拉門和榻榻米嗎?怎么跟歐洲的建筑風格有點像。”
紀云峰用抹布邊擦物品邊搭話:“井上不是說了嗎?房子不是他的,沒準房主是個歐洲人,在日租界買地建房子,所以委托了日本人來管理。”
“嗯,很有這個可能,你個小精明鬼,不怕房子里鬧鬼嗎?”
“你個大精明鬼,不是討厭外國人占領我國領土嗎?怎么自己反倒住進來了?”
“呵呵,敢跟你父親叫板?是不是心里不服氣,覺得我沒骨氣?誰喜歡自己的家被外人占據?但家長無能,阻攔不住,做孩子的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清政府的腐敗無奈已成事實,權利更迭是早晚的事,我們要做的是先活下去,利用一切資源,之后再想對策。螞蟻跟大象叫板不是不可以,只是沒意義。”
“父親,難道你有計劃了?說來聽聽?”
“現在還沒有。”
“嗨呀!說的這么偉大,搞了半天就是過過嘴癮啊?”
“我可不是偉人的卦象,沒那么大抱負,我只希望能一直活著,學遍天下的知識,連你母親那份兒也活出來,就算不負此生了。”
紀云峰當然知道父親的想法,他也喜歡學習,可知識到手卻不指導實踐,著實匪夷所思,就連鬼谷子還帶了兩個學生呢?父親很多想法,此時8歲的云峰仍看不透。
黃昏時分,屋內燈光漸漸暗下來,紀云峰有點餓,問父親什么時候出去吃飯,紀學禮笑道:“馬上就好,稍等。”他說著,將老子、孔子、釋迦摩尼、耶穌和莫哈默德等的小雕像都擺了出來,嘴里振振有詞:“屋里的女人聽令,眾神要求你立即離開,到你該去的地方,不得有誤,否則后果自負......”他重復了幾遍,然后畢恭畢敬的向雕像鞠躬,最后將室內家具的方位更改,在幾個角落擺上了石頭和符文。
紀云峰問:“父親,這不是咱家鯉魚池里的石頭嗎?你怎么連這個都帶上了,那些玉石呢?”
“鯉魚每天聽咱們談經論道,接受天地滋養,早就不再是普通鯉魚,我把它們放了生,可舍不得這些石頭,對付這女人,鯉魚石足矣。”
“我還真想知道鬼長什么樣,看來這次又沒機會嘍!”
“你這孩子,膽子這么大,到底隨誰?”
準備完畢,父子兩人優哉游哉走出家門,到外面的飯店吃飯,街道上有小汽車和軌道電車,霓虹燈閃耀,跟原來的京城郊區相比,這里仿佛另一個世界。
紀云峰四處張望著,看得眼花繚亂,街邊的男孩子都是短發,眉毛上的劉海在微風的吹拂下灑脫飄逸,女孩子很多梳著卷發,與蓬蓬的紗裙相得益彰,和諧的融入歐式建筑群中。如果不是在租界,這樣的打扮一定被當成是戲服,但現在卻恰恰相反,紀學禮父子倆背著大辮子,一襲長衣大褂,好像從古代國畫里走出的老古董,與這里的景色顯得格格不入。
路過一個理發店,紀學禮探頭探腦向里面張望,被門口迎賓的小女孩看到,她穿著和服,挪動著小碎步,熱情的向父子倆鞠躬,邀請他們進店理發。
紀學禮本想拒絕,卻拗不過兒子的好奇心,紀云峰拉著父親的手往理發店里走,想減掉大辮子,體驗一下不同的外貌風格,純粹因為有趣。
紀學禮從小就不喜歡教條,對外部世界采取海納百川的態度,旺盛的求知欲讓他總是不拘一格,紀云峰也受到這種熏陶,跟父親一個紀老邪,一個紀小邪,才不管別人怎么看,想到就要去做,大不了再把頭發留起來,梳回長辮子。
體驗過日式理發后,父子倆走出理發店,摸摸清爽的短發,頓感脖子都輕快了,樂不可支。紀學禮拍著兒子肩膀說道:“走,爸帶你去日本餐館嘗嘗,趁著還有錢,該揮霍就揮霍。”
紀云峰嘆了口氣,撅著嘴說:“爸,吃頓飯而已,你是不是對揮霍這個詞有什么誤解?”
“哈哈哈哈,長本事了,今天一直在質疑你爸,租界不比外面,物價很高,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傻孩子,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井上寧遠怕晚上房子再出問題,反復被退房跟房主不好交代,所以一直在遠處偷偷觀察父子倆,見兩人跟沒事人一樣走出來,就知道女鬼還沒出現,他想過去趴窗戶看看,但心里又害怕,兩只眼睛盯著整棟房子,眨都不敢眨一下。
過了兩個多小時,父子倆吃完飯回到房子,走進門開了燈,井上這才躡手躡腳跑了過去,透過一個小氣窗往里看,想知道這爺倆有什么名堂,結果一無所獲,兩個人只簡單聊了兩句,洗漱后各自回房間睡覺,不到一個小時就關了燈。
井上不敢走遠,又回到巷子對面監視,不知不覺便坐在地上睡去。第二天他被汽車喇叭聲驚醒,一看手表,已經早上七點多,他抬頭看巷子對面,爺倆正站在二樓緩臺上往下張望,早就發現了他。
紀學禮招手,讓井上進來,有話跟他說。井上帶著一肚子疑問走進一樓大廳,紀學禮邀請井上共進早餐,他還真感覺有些餓,因此沒推辭,坐在爺倆對面。
紀學禮笑呵呵的看著井上,說道:“井上先生有話要問吧?請問,我定當知無不言。”
井上盯著爺倆的短發,只隔天的功夫,兩人樣貌已煥然一新,帶著點洋人的派頭,與其他清朝人完全不同,似乎是來自另一個種族,于是問道:“您怎么知道我有問題要問,還有冒昧的說一句,您兩位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跟我印象中的清朝人不太一樣?”
紀學禮哈哈哈大笑起來,回答:“只是剪了個頭發,談不上神圣,入鄉隨俗罷了。看你始終呆在街對面,估計是不放心這房子,所以我們看到也沒去打擾,井上先生在盡自己的職責,敬業精神令人佩服。”
井上起身鞠躬,表示感謝,然后又坐下,說道:“您二位會說日語,可能也會其他國家的語言吧,這房子被退回多次,沒人能忍受,可您二位卻絲毫不受打擾。還有頭發,清朝人對頭發有種執念,碰一下都不行,更別說剪掉,所以我才......”
“你才認為我們很特別?我是清朝人,也不喜歡外人在我們的地盤上打擾,但我承認,先進的思想和文明也跟著帶了進來,清朝衰敗迂腐,我卻不是迂腐的人,就這么簡單。”
井上又站起身,鞠躬道:“我只是一屆商人,受到政府的感召,讓去哪里就去哪里,來到天津只為做生意,抱歉給您帶來不好的印象,絕非我本意。”
“快坐下、快坐下,我不遵守清朝的禮制,剪了辮子,你也不必遵守日本的禮節,咱們都輕松點,大家交個朋友,日后有問題也好互相照應。這個房子的房主是法國人還是英國人?”
井上回答:“法國人,您怎么知道?”
“是我兒子說的,沒什么,如果房主來檢查房子,我們保證多幫你美言幾句。”
“法語您也會?”
“只會些日常用語,溝通應該沒問題,哦,對,我兒子比我外語好,有需要直接跟他說也行,他可以代表我。”
井上又想起身鞠躬,這次克制住了,他看看一旁小小年紀、天真無邪的紀云峰,越發覺得這爺倆不一般。
紀云峰正在低頭喝粥,感受到了來自對面關切的目光,立即抬頭說道:“女鬼被囚禁了,放心吧,只要有我父親在,她不敢再出來鬧事,還沒有鬼敢跟我父親叫板。”
這一句話給井上嚇得不輕,手里剛拿起的雞蛋,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紀學禮陰沉著臉,按照他們之前商量好的,訓斥道:“峰兒,不要嚇唬井上先生,這是尋常人不太涉足的范疇,怎么能拿來炫耀,真不懂事。”
紀云峰吐了吐舌頭,故意裝作被父親批評后很沮喪的樣子,默默離開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