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輩孤雛(彩虹版石黑一雄作品)
- (英)石黑一雄
- 7980字
- 2024-02-21 18:45:51
第二章
既然我現在想起了“曼納林案”后的那段人生,或許也該順帶談談與張伯倫上校的不期而遇。說來也許讓人感到意外,盡管他在我孩提時代扮演了相當關鍵的角色,后來我們卻鮮少聯絡。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們就是沒再聯絡,而我再次遇見他——那是在華爾道夫飯店遇見亨明斯小姐的一兩個月后——則純屬巧合。
有個下雨的午后,我站在查令十字路上一家書店里,細看一本有插畫的《艾凡赫》。我感覺有人在我背后徘徊了好一陣子,我以為他想要看我這邊書架上的東西,于是就讓了開來。可是后來,這個人還是在我身旁流連,我忍不住轉身看看。
我一眼就認出上校,因為他的體態幾乎沒變。只是以成人的眼光看來,他已比我兒時的印象要羞怯而寒酸。他身著雨衣站在那兒,害羞地注視著我,直到我喊了一聲:“是你,上校!”他才露出笑容,伸出手來。
“近況如何,孩子?我就知道是你。真是!近況如何,孩子?”
盡管他眼中含淚,舉止卻依舊尷尬,仿佛怕我聽到他提起過去會心生不悅。我盡力表達再次看到他的欣喜之情,此時外頭下起滂沱大雨,我們便在擁擠的書店里站著聊了起來。我發現他還住在伍斯特郡,還有他來倫敦是為了參加一場葬禮,順便“放幾天假”。我問他住什么地方,他支吾其詞,我推測恐怕是某家便宜旅社。分手前,我邀他隔天晚上與我吃個晚飯,他欣然接受,不過聽我提議去多爾切斯特飯店(1),他似乎嚇了一跳——“你以前待我那么好,這也是應該的。”我央求再三——求到他不得不點頭答應。
如今回想起來,選擇多爾切斯特飯店真是極不體貼。畢竟我已經猜到上校經濟拮據;我也該想到,若不讓他至少付他自己那份賬單,豈不太傷他自尊了?不過在那段日子里,我哪有這么細心;我想,我只是太急著要讓這位老先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從他上次見過我以后,我早已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
這個企圖,我想是達到了。其實在此之前,因為兩次機緣,別人帶我到過多爾切斯特飯店,因此與張伯倫上校相約的那個晚上,侍者問候我說:“真高興又見到您,先生。”后來他又見識到我跟餐廳總管談笑,等湯上桌以后,他突然笑了起來。
“真想不到,”他說,“這就是船上在我身邊哭個不停的那個小鬼!”
他又笑了幾聲,忽然閉口不語,也許后悔自己不該再把話題引到這個方向。不過我用平靜的笑容對他說:
“那趟路上,我一定煩死你了,上校。”
有那么一會兒,老先生的臉色凝重。接著他嚴肅地說:“以當時的情況來看,我覺得你實在是極為勇敢,孩子,極為勇敢。”
我記得這時候,兩人都沒再說話,氣氛有點尷尬,等我們兩人齊夸那湯味道鮮美,僵局就冰消煙散了。隔壁桌,有位珠光寶氣的胖夫人開懷大笑,上校不太客氣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他似乎做了什么決定。
“你知道嗎,有一件事真奇怪。”他說,“今天出門以前,我回想我們初次見面的情況,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孩子,我想你大概忘了。畢竟,當時你心頭要煩的事情太多。”
“才不呢,”我說,“那天我記得一清二楚。”
這并非謊言。即使是現在,只消闔眼片刻,我就可以讓心神回到上海那個晴朗的早晨,還有哈羅德·安德森先生的辦公室,他是家父在摩根洋行這家大貿易公司的上司。我正坐在一張覆著皮革的橡木座椅上,椅子打過蠟的氣味依稀可聞,這種椅子通常只會出現在堂皇的大辦公桌后,不過那一次,卻放置在房間中央。我感覺得出這張椅子只保留給最重要的人,不過那次可能因為情況嚴重,或者為了表達慰問之意,那張椅子竟讓給我坐。我還記得,不管我用什么坐姿,坐相就是不莊重;特別是我找不到任何姿勢,可以讓雙肘同時放在雕工細致的扶手上。此外,那天早上我穿了一件全新的外套,是用粗糙的灰色布料縫制的——那件衣服怎么來的,我不知道——還有那排扣子,一路往上扣到下頜,讓我丑得渾身不自在。
那個房間有個高挑又富麗堂皇的天花板,墻上有張大地圖,安德森先生書桌后的大窗戶陽光熠熠,微風徐徐透了進來。我想天花板上應該有電扇在轉動,不過這點我記不清楚了。我記得的是,我坐在房間中央的椅子上,置身于嚴肅的關懷與討論的焦點。我四周全是大人,都在討論事情,大半都站著;有時候有幾位會漫步到窗邊,有爭論的時候便把聲音壓低。我記得安德森先生本人對我的舉止讓我詫異。他身材高大,白發皤皤,嘴上還有一排大胡子,他待我仿佛多年老友似的——好得讓我有那么一會兒猜想我更小的時候就認識他,只是我忘了。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確定,在那個早晨之前,我們絕不可能見過面。總之,他扮演父執輩的角色,不時對我微笑,拍拍我的肩膀,用肘部碰碰我,眨眨眼。他還問了我一次要不要茶,他說:“哪,克里斯托弗,這個可以讓你舒服一點。”他還彎下身子,盯著我喝茶。后來,房內又是一陣交頭接耳與討論,接著安德森先生再度走到我面前,對我說:
“就這樣吧,克里斯托弗。一切都安排好了。這位是張伯倫上校。他愿意不辭辛勞,護送你回英國。”
我記得就在這一刻,室內靜了下來。事實上,我的印象是所有的大人都往后退去,全靠到墻邊作壁上觀。安德森先生最后給了我鼓勵的一笑,接著也往后退去。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首度看見張伯倫上校。他向我緩緩走來,俯身望著我,接著伸出手。我覺得我該站起來與他握手;不過他手伸得極快,而我一時又站不起來,便坐著握住他的手。我記得他接著說:
“可憐的孩子,先是你父親,現在是你母親,你一定覺得周遭的世界就在你身邊崩潰了。還好我們明天就回英國去。你姑媽正等著你,所以鼓起勇氣吧,不久你就會恢復正常了。”
我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后來總算把話吐出來:“您真是太仁慈了,先生。您的協助,我感激不盡,而且我也不希望您以為我不懂事。不過有一點請您諒解,我覺得我不該在這個時候返回英國。”上校一時之間并沒有反應,于是我接著說:
“是這樣子的,先生,偵探們都盡全力在尋找家父家母,他們全都是上海最厲害的偵探。我想他們應該很快就會找到。”
上校點點頭。“我確定有關當局會盡全力偵辦。”
“那就是了,先生,盡管我十分感激您的好意,但我覺得回英國這件事,或許可以作罷。”
我記得這時候房內又是一陣交頭接耳。上校則繼續點頭,仿佛仔仔細細地把諸事重新斟酌了一番。
“也許你說得對,孩子,”他最后回答說,“我真心希望你說的是對的。不過為防萬一,你不妨還是跟我回去。反正一旦找到令尊令堂,他們也許會接你回來。誰也說不準的。說不定他們自己也想回英國呢。所以,你覺得如何?咱們倆明天就回英國,然后再看看事情怎么發展。”
“可是您知道嗎,先生,恕我多嘴。您知道嗎,偵探們都在找我父母,他們可都是最最頂尖的偵探。”
我不太確定上校怎么回答我這句話,也許他只是繼續點頭。總之,接下來他把身子沉得更靠近我,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聽我說。我能體會你此刻的心情。全世界都在你眼前崩潰了。不過你得鼓起勇氣。再說,你還有個姑媽在英國,她在等著你,明白嗎?你總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讓她失望,對不對?”
對著桌上的湯,我對他陳述我記憶里當時他所說的一字一句,我還以為這些往事能逗他笑一下。誰知道他反而嚴肅地回答:
“我真為你難過,孩子,非常難過。”接著,也許他察覺他誤會了我的用意,湊趣地笑了笑,然后以輕松多了的語氣說,“我還記得跟你在港邊等船。我一直說:‘跟你說,搭船出海一定很有趣,我們可得要好好玩一玩。’而你只能不停回答我:‘沒錯,先生。沒錯,先生。沒錯,先生。’”
接下來幾分鐘,我就隨他回想那天早上在安德森先生的辦公室里,在場的人之中有多少人是他的舊識。他提到的人名,沒有一個對我有任何意義。后來,上校停了一下,眉頭皺了起來。
“至于安德森本人,”他半晌才開口,“那家伙總是讓我不安。他就是有點不對勁。老實告訴你,那件事就是有點不對勁。”
一說完這句話,他抬頭看著我,身子忽然一震。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就趕緊開始談些別的,把話題引到那趟返英之旅,顯然他認為這個部分比較安全。沒多久,他就談起船上同行的旅客、船長及船員、有趣的小事,那些事有些我已經遺忘,有些則根本不曾留意,他說到有趣之處便兀自發笑。他說得愉快,我也在一旁附和,常常假裝我也記得他說的事情,好助他的興。然而隨著他這般漫談往事,我心底卻開始有些不悅。他在一件又一件溫馨的陳年軼事里,漸漸把我形容得有點不堪。他不斷影射我不管在船上哪里,都是畏畏縮縮而悶悶不樂,一丁點的小事就能讓我掉眼淚。無疑上校曾經自視為護衛孤兒的英雄,如果事隔這么多年還要撕破這層幻想,我覺得不但不厚道,也沒有意義。可是,如我所說,我心中的不悅愈來愈強烈。根據我清晰的記憶,我一下子便安然適應了環境的改變。我清楚記得,我在旅途中非但沒有悲傷之情,那海上生活還過得十分興奮,同時也期待上岸以后的未來。我當然有時會想念父母,不過我還記得我告訴自己,總是還有別的大人可以讓我付出愛與信任。事實上,在旅程中就有一干婦人,耳聞我的遭遇,便到我身邊趕著安慰致憐,胡纏了我好一陣子,我還記得她們給我的感受,就像在多爾切斯特飯店那夜對上校的不悅。其實我并非如我周遭大人以為的那么沮喪,就我記憶所及,在整個漫長的航程里,獨獨只有一件事,讓我配得上“哭個不停的小鬼”這個頭銜,而那還是發生在啟程當天。
那天早晨陰霾漫天,四周的水域混濁。我站在輪船甲板上回望港口,回望雜亂的港邊景物,船只、步橋、泥屋、暗色的木制船塢、遠處上海灘的高樓,一切都在此時淡去,化成一抹灰影。
“還好吧,小伙子?”上校的聲音就在耳邊,“你覺得你會再回來嗎?”
“會的,先生,我覺得我會。”
“難說哦。你一旦在英國安定下來,我敢說你很快就會把這里的一切忘掉。上海是不差,不過,我覺得八年我就受夠了,我猜想,你也沒必要再多留戀,再多待一陣子,你就會變成中國佬。”
“是的,先生。”
“說真的,好孩子,你真該高興才對。畢竟你要返回英國了,要回家了。”
就是最后這句話,提到我“要回家了”,讓我的情緒一時失控——我記得千真萬確——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即便如此,我的淚水里也是氣憤多于悲傷,因為我對上校的話厭惡至極。在我看來,我前往的國度,并無一人相識,而漸行漸遠的那座城市卻蘊含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最重要的是我父母還在那里,在港口的另一端,在上海灘高聳的樓影山脈之外某處,我對著海岸做最后的凝望,心想,說不定就在此時會看到母親——甚至父親——沖到港邊,揮手高呼叫我回去。不過即使是當年,我心底也知道,這種愿望只不過是幼稚的胡思亂想。眼看著那座曾是家園的城市漸漸淡去,我記得我轉身面向上校,帶著欣喜之色說:“我們應該馬上就要進入大海了,對吧,先生?”
那天晚上,我把對上校的不悅之情,藏得滴水不漏。一點不假,直到他在南奧利街搭上計程車,我們互道再會,他始終滿懷愉快的心情。一直要等到正好一年之后,他的死訊傳來,我才有些愧疚,后悔那夜在多爾切斯特飯店沒對他好些。他畢竟曾經有恩于我,而且在我看來,他是位正人君子。不過我也只能說,他在我人生里所扮演的角色——我無法否認他與當時發生的事情密不可分——會永遠在我的記憶里定型為一個褒貶互見的人物。
華爾道夫飯店一事過后,有三至四年之久,莎拉·亨明斯與我沒有任何接觸。我記得這段日子里,有一次我在梅費爾區的某個雞尾酒會上看到她。那次聚會上人很多,可是我沒認識幾個,所以決定先離開。我朝大門擠過去,發現莎拉·亨明斯正在與別人聊天,就擋在我往大門的路上。我的直覺反應是繞道而行。不過那一陣子,我又因“羅杰·帕克案”而名聲大噪,我好奇之心油然而生,心想亨明斯小姐是否還敢像在華爾道夫飯店一樣目中無人。于是我繼續往人群里開路,對準方向,想從她面前擠過去。經過她身旁,我看到她的目光轉過來認我的五官。她先是臉上一陣茫然,顯然在回想我這個人到底是誰,后來我看出她認出來了,但她既不笑一下,也不點個頭,又把目光轉回跟她聊天的人身上。
其實,這種事情我才懶得去煩,因為那陣子,我手頭上正忙著幾件難解的案子。盡管當時距我建立今日這般的名聲地位,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不過那時我已初嘗任何稍有名氣的偵探所承受的甜美負擔。我向來了解,要根除那些行跡最隱秘的邪惡,而且要在惡行即將逃過法眼之際將之清除,固然是重大而嚴肅的事業,然而我一直要到經歷了“羅杰·帕克謀殺案”這類案子之后,才切身體會,能把這類潛伏的壞事清除,對別人有什么樣的意義——這不只是指那些直接與案情牽連的人,也指一般大眾。于是我變得更加堅決,不讓倫敦生活的浮華瑣事害我分心。我也漸漸了解,也許我父母就是靠這點才能擁有他們的名聲。總之,像亨明斯小姐這類人物,在我那個時期的心思里不會留下什么痕跡,若非那天在肯辛頓花園遇到約瑟夫·特納,恐怕我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凈了。
當時我在諾福克調查一個案子,正好回倫敦幾天,打算研究一下我做過的各類筆記。其中一個陰天的早晨,我正在肯辛頓花園漫步,沉思與受害者失蹤相關的諸多耐人尋味的細節。有人從遠處喊住我,我立刻就認出是特納,他是一位社交場合里的點頭之交。他趕上來問我這陣子怎么這么難得見到蹤影,隨即邀我參加當晚他與友人在某家餐廳舉行的晚宴。我禮貌地婉拒,推說我現在為手上的案子忙得無法分身,也不容分心,他回答說:
“真可惜。莎拉·亨明斯也要來,人家想跟你聊聊可想死了。”
“亨明斯小姐?”
“還記得是誰吧?人家可記得你哦。還說你們幾年前就認識。她老是抱怨怎么到哪兒都沒你的影子。”
我忍著不予置評,僅淡淡地回答:“僅代我問候她一聲。”
我幾乎話一說完就轉身走了,不過回到書桌前,我承認聽說亨明斯小姐想見我,讓我有些分神。想了一會兒,我告訴自己,很可能是特納會錯了意;或者,他是夸大其詞,想誘我參加那次聚會。不過從那次以后的幾個月里,我耳聞好幾件類似的事:有人聽到莎拉·亨明斯向人抱怨,我跟她也曾經朋友一場,怎么現在她想見我一面卻難如登天。我還從好幾個地方聽說,她揚言非把我“揪出來”不可。直到上個禮拜,我留在牛津郡夏克頓鎮調查“斯塔德利農莊案”,亨明斯小姐終于本尊現身,顯然是刻意安排的。
我找到那座圍墻里的花園——查爾斯·埃默里的尸體就在花園的池塘里被人發現——在大宅子下方的草地一帶。走下四層石階,我便進入一處陽光難以觸及的長方形區域,即使是晴朗的早晨,周遭一切依然籠罩在陰影之中。墻上雖爬滿了藤蔓,可是人在其中總覺得像是走進一間沒有天花板的牢房。
池塘占去這個區域的大半空間。盡管好幾個人跟我說過里頭養了金魚,但我并沒有看見里頭有什么活物;事實上,池水如此陰寒,實在難以想像有什么生物能在這里生存——不過倒是頂適合在里頭發現尸體就是了。池塘邊上圍了一圈覆滿青苔的方形石板,底部全嵌在泥土里。我猜想我在那里勘查了約莫二十分鐘——我趴在地上,用放大鏡細看一塊突出水面的石板——感覺到有人在觀察我。起先我以為是這戶人家的成員,想過來問東問西。由于稍早我已堅持不準有人打擾我,所以決定誰也不理,就算讓他們覺得我無禮也在所不惜。
最后我聽到園子的入口處有鞋子踏在石板上的聲音。到這個時候,要是我還老是趴在地上不動,就有點不自然了;再說,我用這個姿勢能查到的線索,正好也找得差不多了。此外,我還記得我趴的位置,幾乎就是兇殺案發生的地點,而兇手還在逍遙法外呢。我爬了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轉身看到來者是誰,一陣寒意襲上我心頭。
看見莎拉·亨明斯當然讓我有些意外,不過我相信我臉上沒有露出異色。我裝出被打擾的表情,我猜想那也是她所見到的,因為她開口就說:
“噢,我可沒有偷看您。不過這種機會實在難得。我是說,能看到大人物在工作。”
我仔細看她的表情,沒有找到譏諷的痕跡。盡管如此,我盡量冷淡地回答:“亨明斯小姐,我可是怎么也沒料到會是您。”
“我聽說您在這里。我來磐梅俐拜訪朋友,從那條路走過去就到了。”
她停了一下,無疑是等我回答。我并未答腔,她全然不露慍色,反而向我走近。
“我跟埃默里一家是好朋友,您知道嗎?”她繼續說:“這樁兇殺案,真可怕。”
“沒錯,可怕得很。”
“啊,所以您也覺得是他殺。那大概就錯不了。有結論了嗎,班克斯先生?”
我聳聳肩。“是有些發現罷了。”
“我覺得埃默里的家人也真是不該,四月事情發生的當時就該找您才對。我說真是的,這種事情,怎么會交給賽爾溫·亨德森來辦?他們以為那樣能如何?那種貨色,早該叫他回家養老去。您瞧,住在這種鄉下地方,就會變得什么事都脫節。在倫敦隨便問誰,保證人人都會跟他們談起您的所有事跡。”
我必須承認,最后這句話吊起了我的胃口,因此,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禁不住問了她一句:“容我多問,我有什么事情好讓人家這樣談呢?說真的。”
“您也真是的,您可是全英國最杰出的偵探,可不是。去年春天,我們早跟他們力薦您不就沒事了?可是埃默里的家人——就是要這么久才能開竅。也許遲些也總比沒有好,不過我猜想,這時候線索恐怕都模糊了。”
“其實,有時候等案子發生一陣子再來調查也有好處。”
“真的嗎?好高深喲。我總以為最好盡早趕到現場,好找些蛛絲馬跡,您懂我的意思吧。”
“正好相反,要找您所謂的蛛絲馬跡,永遠不嫌晚。”
“可是這件案子,鬧得大家心神不寧,真不是一個慘字能形容。還不只是苦主家屬而已,整個夏克頓鎮都快毀了。以前這里是個歡樂的市集小鎮,現在您瞧瞧大家,誰也不敢正眼看誰了。這整個事件,讓所有的鎮民彼此猜忌。我向您保證,班克斯先生,破了這個案子,鎮民會永遠記得您。”
“您真的這么認為嗎?那可是有趣得很。”
“一點不假,他們會感激不盡,世世代代都會提起您。”
我淺笑一聲。“看來您蠻熟悉這個小鎮的嘛,亨明斯小姐。我還以為您從不離開倫敦呢。”
“哦,倫敦也不過如此,每當我受夠了,總得跳出來才行。我可要說明白,在我心里,我可不是個城市女子。”
“您讓我感到意外。我一直以為您向往都市生活。”
“您說得一點都不錯,班克斯先生。”她語氣里帶有一絲氣憤,仿佛被我將了一軍,“都市確實有吸引我的地方,都市對我有一種……一種吸引力。”她這時候總算把臉轉開,不再面對著我,四處看看墻內的花園。“這讓我想起一件事,”她說,“好吧,我就招認,我才不是現在才想起什么。我裝什么裝呢?我們聊了半天,我心里一直在掛著這件事。我想求您幫我一個忙。”
“敢問何事?亨明斯小姐。”
“有個可靠的消息來源告訴我,您獲邀參加今年梅瑞迪斯基金會的晚宴。可有此事?”
我略停了一下才回答:“沒錯,是有這么回事。”
“以您的年紀能受邀,可真不簡單。聽說今年的主客是塞西爾·梅德赫斯特。”
“沒錯,我想是的。”
“我也聽說查爾斯·烏爾夫會出席這場盛會。”
“那位小提琴家嗎?”
她開懷地笑了。“難不成他還會別的?還有托馬斯·拜倫,這不難料到。”
她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不過這時候,她又再度轉身注視四周,身子微微一顫。
“您剛才是說,”我等了半天才問她,“您希望我幫您一個忙嗎?”
“哦,沒錯,沒錯。我想請您……我想請您邀我做您的女伴,參加梅瑞迪斯基金會的晚宴。”
她此時以熱烈的目光盯著我。我花了一會兒才想出對策,不過我開口時,語氣如井水無波。
“我很想從命,亨明斯小姐。只可惜我幾天之前已經回復過主事者。只怕現在才要通知他們我要攜伴出席,為時已晚……”
“才怪!”她冒起火來打斷我的話,“您的大名,誰人不知?何人不曉?您要帶個伴兒,他們答應都來不及了。班克斯先生,您不會讓我失望吧?這可不像您的為人喲。再說,我們這么熟也不是一兩天了。”
最后這句話——讓我想起我們“成為朋友”的歷史——讓我清醒過來。
“亨明斯小姐,”我語氣堅決地說,“這個忙,實非在下能力所及。”
然而此時,亨明斯小姐眼露心意已決的神色。
“我知道一切細節,班克斯先生。地點是克拉里奇飯店,時間是下星期三晚上。我決心要去,我期盼當晚的盛會,我會在大廳等您。”
“克拉里奇飯店的大廳,就我所知,紳士淑女人人去得。假如您下周三晚上想光臨該地,在下自然無法干涉,亨明斯小姐。”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不確定我的用意何在。最后她說:“那么您下周三肯定會見到我,班克斯先生。”
“在下已經說過,這是您的事,亨明斯小姐。現在請容在下告退。”
(1) 多爾切斯特飯店,位于倫敦的一家豪奢酒店,1931年開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