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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九三〇年七月二十四日·倫敦

第一章

那是一九二三年夏天的事了。那年夏天,我不顧姑媽要我返回什羅普郡的期望,離開劍橋南下,決定未來在首都發展,于是租下肯辛頓區貝德福德花園街十四號b室這間小公寓。如今回想起來,夏天就屬那年的最美好。在寄宿學校,在劍橋讀大學的時代,我長年生活在人群里,到了倫敦可以獨來獨往,真是愜意。我喜歡倫敦的公園,還有大英博物館寧靜的閱覽室;興致來了,就在肯辛頓區的街道逛一整個下午,天馬行空想著未來的計劃,走久了便把腳步稍歇,贊嘆在英國這個國家,連這樣的大都會區,也看得到爬山虎、常春藤攀爬在雅宅門面上的秀姿。

就在某一次這樣的信步漫游里,我與老同窗詹姆斯·奧斯本不期而遇,發現他就住在附近,便邀他下回路過不妨上來小坐。盡管在此之前,我不曾邀誰到過我的住處,我卻有信心他會接受邀請,因為這住所可是精心挑選的。房租雖然不貴,房東太太的裝潢卻十分不俗,散發著維多利亞前朝的悠閑;白天時分,客廳里陽光充足,陳設著一座年代久遠的長沙發,還有兩張舒適的單人扶手沙發椅、一個古董杯盤柜,以及一屏橡木書櫥,里頭滿滿地擺著一套老舊欲碎的百科全書——我相信這些東西正合這位客人的品味。除此之外,剛接下這棟公寓的時候,我就步行到騎士橋買了一套安妮女王風格的茶具、幾包上好的茶和一大罐餅干。幾天后,奧斯本真的突然在早晨時分來訪,我便能以茶點招待,并且有十足把握——他絕對想不到,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別的訪客。

在頭一刻鐘里,奧斯本在客廳里四處走動,又贊美我公寓好,又東看看、西摸摸,還不時探頭往窗外望,夸這里的街景新鮮。看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在長沙發上安坐下來,我們這才開始敘舊——聊我們的近況與昔日校園友人最近發生的事。我記得我們談了一會兒各個工會的活動,話題就轉向了德國哲學,這場辯論漫長而愉快,展現出我們在不同學府里各自修成的功力。接著奧斯本又起來走動,一邊高談闊論他未來的各種計劃。

“我打算到出版界,沒錯。報社、雜志社,這類機關。不瞞你說,我想辟個專欄,談論政治、社會議題。當然啦,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決定不從政的話。我說班克斯,你真的還沒想過自己未來要干什么嗎?瞧,前程就在那兒。”他指向窗外。“你總有些什么計劃吧?”

“也算有,”我報以微笑。“是有那么一兩件在心里,到時候你自然明白。”

“你葫蘆里賣什么藥?別賣關子,就說何妨!不說看我怎么拷問你。”

我還是沒露半點口風,過了一會兒,我就把話題引開,跟他辯一些哲學、詩歌之類的閑事。約莫中午的時候,奧斯本忽然想起他在皮卡迪利有個午餐約會要趕赴,便收拾起隨身的東西。人走到門邊卻又轉身說:

“對了,老兄,有件事差點忘了。今天晚上我要參加一個宴會。主客是倫納德·艾弗夏,就是那位商場大亨,主人是我家族的某位長輩。現在才講有點倉促,不過,不知道你肯不肯賞光?我可是誠心誠意。老早就想跟你提,不巧都沒談到這上頭。地點是在查林沃思。”

他看我一時沒有答話,靠近一步對我說:

“我邀你是因為我想起來了。我記得你以前總是拿我的‘家世不凡’來審我。少來了,現在可別跟我裝傻撇清。你當年嚴詞拷問起我來可是一點兒也不饒人。‘家世不凡?你給我說清楚一點,是怎么個不凡法?’好吧,現在機會來了,就讓班克斯老兄自己親眼來看看‘家世不凡’是怎么回事吧。”他接著還搖了搖頭,仿佛在回想往事。“可不是?以前在學校里,你可真是怪胎一個喲。”我相信我是到這個節骨眼上,才接受了那晚的邀約——那一晚對我的影響,比我想像的還深遠許多,這點往后自然會說明——奧斯本最后這句話聽來刺耳,我且藏起慍色,送他出門。

事后我坐了下來,煩悶竟又浮上心頭。事情是這樣子,我心下忽然靈光一閃,明白了奧斯本那句話指的是什么。其實,整個學生時代里,我一直聽人說奧斯本如何“家世不凡”。只要提到他,總是會聽到這個說法,我相信,就連我提到他的時候,也會適時地用上幾次。我經常暗自思忖,他這個人盡管長像、舉止跟我們其他人殊無二致,卻與王公貴族、各派權貴有諱莫如深的關系。然而他指控我“嚴詞拷問”他,我可是怎么想也沒那回事。他的背景確實讓我在十四五歲時納悶不已,不過奧斯本跟我在學生時代并不算親,在記憶里,我們兩人湊在一塊兒,也就只有那么一次。

那是一個有霧的秋晨,我們兩人并坐在一家鄉間客棧外的矮墻上。我猜想我們應該上中學五年級了。我們在一場越野賽跑里,負責指示路線,就等選手破霧而來,經過附近的田野,我們便把正確的方向指出來,前面有條泥濘小徑等著他們。我們看看時間還早,選手還不會到,就隨便聊了起來。我肯定就是這一次,我問奧斯本究竟他家里有哪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奧斯本盡管言行浮夸,本性倒還算謙虛,只顧左右而言他。我追問再三,他拗不過才說:

“班克斯,你就饒了我行不行。全是胡說八道,哪有什么有頭有臉的。誰沒認識幾個人嘛,大家總是有爹娘、親戚、世交等等。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好讓別人弄得神秘兮兮的。”他忽然發現自己言語唐突了,轉身碰碰我的手臂。“真不好意思,老哥。我這張嘴就是會闖禍。”

這個“失言”似乎讓奧斯本比我還難過。若要說這件事這么多年來一直留在他心頭,那也未必不可能,因此他邀請我當晚陪他去查林沃思俱樂部,也算是彌補當年失言之過。其實,那個有霧的早晨,雖然他言語的確失當,可是我真的一點都不在意。我那些貧嘴的同學,對于別人的種種不幸,有哪樁不是大家搶著調侃的,偏偏每個人一提到我父母不在,都肅穆哀戚起來,老實說,后來我還真是看不下去呢。其實別人也許覺得奇怪,但我自己對于無父無母這件事——甚至沒有什么近親在英國(除了什羅普郡那位姑媽以外)——早就不覺得有什么不便之處。我還常跟同學說,讀我們這種寄宿學校,大家都得學會過沒父沒母的日子,我的情況并沒有特殊到哪里。總之,如今回顧這段往事,我對奧斯本“家世不凡”的著迷,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我覺得當時自己的人際關系,完全止于圣鄧斯坦中學的圍墻之內。而我一點也不懷疑,有朝一日,我也會為自己建立這樣的人脈,出人頭地。然而,或許我相信從奧斯本那里可以學到個中奧妙,學到這種事情的原理。

不過,我剛才說奧斯本離開前說的話讓我聽了刺耳,并不是指他說我多年前嘴上不饒人。其實我不以為然的部分,是他那句脫口而出的評語,說我以前在學校里,可真是怪胎一個。

事實上,奧斯本那天早上為何如此形容我,我至今依然不解,因為我記得我已加入英國的學校生活,跟大家水乳交融。就算是剛到圣鄧斯坦的頭幾個星期,我也沒做出什么讓自己出糗的事。就拿我到校的第一天為例,我記得我就發現了許多學生站著交談時,有一套肢體語言——把右手插進背心口袋,說到什么重點,左肩便如聳肩般上下晃動,作為強調。我清清楚楚記得,就在這到校的頭一天,我已經把這套肢體語言運用得相當純熟,沒有哪個同學察覺什么異樣或者想趁機取笑我。

我就這樣膽大心細,迅速吸收其他肢體動作、語句轉折、同儕慣常使用的大呼小叫等,至于掌握這個新環境里更深層的主流道德觀與禮節,自然不在話下。我當然立刻就明白,我最好不要公開暢談自己對于犯罪行為與偵查手段的看法——這個在我住在上海的日子里是家常便飯。這個部分我做得十分徹底,即便到了我在圣鄧斯坦的第三年,校園里失竊事件頻傳,全校掀起一陣偵探熱,我還是小心翼翼地不沾任何是非,必要時僅虛應一下。無疑也正是心中還殘留的這種處世態度,讓我在奧斯本來訪的那個早晨,不肯多談自己的“計劃”。

然而盡管我想辦法藏得滴水不漏,但是在印象中,我在學生時代還是至少有兩件事顯示我放松了警戒,讓別人瞥見我心中的大志。就算在當時,我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到了今天當然就更不可能這么做了。

較早的那次,發生在我十四歲生日那天。我當時的兩個好友,羅伯特·索頓——布朗與拉塞爾·斯坦頓,帶我到鎮上的茶點鋪,享用烤餅與奶油蛋糕。那是個下雨的周六午后,店里座無虛席。于是每過一會兒,就會有滿身雨水的鎮民走進店里,四處看看,然后對我們投以不滿的眼光,仿佛認為我們應該立刻把桌位讓給他們。還好老板娘喬丹太太向來對我們照顧有加,在我生日那天下午,我們更覺得有十足的權利占用店里最好的桌位,就在飄窗旁邊,窗外還有小鎮的廣場可以欣賞。那天我們聊什么,我大半忘了;不過等東西吃完,我的兩個同伴相互使了幾個眼色,索頓——布朗把手伸進背包里,拿出一個包裝成禮物的包裹給我。

我動手撕開包裝,才發現這個包裹不知道裹了幾層,每當我揭去一層,卻發現里頭還有另一層,我的朋友就會哈哈大笑。這一切都顯示,包裹拆到最后,里頭的東西恐怕是要開我玩笑的。最后,從包裹里頭冒出來的,是一只覆著皮革的盒子,我把小巧的扣片打開,掀起盒蓋,里頭是一把放大鏡。

此時它就在我手上。它的模樣這么多年來并沒有什么改變;在那天下午之前,那把放大鏡早已歷盡滄桑。我記得我當時就看出這點,還發現它的放大效果絕佳,而且出奇地沉重,還有,那象牙鏡柄有一邊完全剝落。有一點則是后來才發現的——上頭的鐫文要拿另一把放大鏡才看得清楚——它是一八八七年于蘇黎世制造的。

收到這件禮物,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歡天喜地。我抓起放大鏡,把桌上成堆的包裝紙掃到一邊——我猜我正在興頭上,也不管包裝紙有沒有掉到地上——立刻用它來端詳桌布上的奶油漬。我聚精會神地看,只是隱約聽到我兩個朋友捧腹狂笑——這個禮物顯然就是要調侃我一番。等我抬頭,總算感覺到有點尷尬,他們也不好意思地靜了下來。這時候索頓——布朗擠出個戲謔的表情說:

“我們覺得,既然你立志要做偵探,你會需要這種東西。”

到了這個節骨眼,我靈機一動,虛應了一下,假裝他們這個玩笑開得戲而不謔。不過,我猜想我那兩個朋友覺得自己的玩笑開得莫名其妙,于是茶點鋪里的氣氛再也無法恢復先前那般融洽。

如我所說,此刻那把放大鏡就在我眼前。調查“曼納林案”時我用到它;最近在“特雷弗·理察森事件”里,我又用到了它。放大鏡也許不是通俗懸疑故事里必要的裝備,不過它用于搜集某一類證據時依然好用,因此我猜想這件羅伯特·索頓——布朗與拉塞爾·斯坦頓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大概還會隨身攜帶好一陣子。注視著它,我心頭有個想法:假如我的朋友本意就是要嘲弄我,如今看來,他們嘲弄的是他們自己。只可惜我不可能確定他們心里想的是什么,更無法確定,我心中暗許的志向,在我重重隱藏之下,他們如何窺得一斑。斯坦頓謊報年齡志愿參軍,在第三次伊普爾戰役(1)里陣亡。索頓——布朗據說在兩年前死于肺結核。總之,兩人在我到圣鄧斯坦的第五年離開了學校,等我聽到他們的死訊,我們早已失聯多時。我還記得索頓——布朗離開學校時我有多失望——他是我來英國以后,唯一真正的朋友;在圣鄧斯坦后來的日子里,我非常想念他。

我想到的第二件類似情況,發生在幾年之后——在六年級下學期——不過這事我反而記得沒那么詳細。說真的,這件事的前情與后續,我忘得一干二凈。我只是有個印象:我走進教室——“舊隱修院”第十五教室——一道道陽光正好從狹窄的修道院窗戶瀉下,照亮了懸浮在空中的灰塵。老師雖然還沒到,不過我一定到得比其他人稍遲,因為我記得同學已經三五成群坐在書桌、長椅、窗臺等處。我走近五六個同學圍成的一群,他們忽然全都轉過頭來看我,我當下明白他們正在談我。我還來不及說什么,其中一位叫做羅杰·布倫瑟斯特的同學指著我說:

“他想當福爾摩斯,未免矮了點吧。”

有幾個同學笑了出來,笑聲里倒沒什么惡意,這就是我所能記得的一切了。我再也沒聽到有人談到我想成為“福爾摩斯”的壯志,但過后不久,卻覺得心頭有根拔不掉的芒刺,擔心我的秘密已經曝光,成為我不在場時的話題。

順帶一提,在我進圣鄧斯坦之前,周遭的情勢就已經讓我覺得,我得小心避免碰觸到我做偵探的志向這個話題。因為我到英國的頭幾個星期里,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姑媽什羅普郡的木屋附近,在那片公有的綠地上閑逛,在潮濕的蕨叢之間排演秋良跟我在上海一起編造出來的偵探故事。如今只剩我一人,我自然也得扮演他的戲份;此外,由于我感覺到從木屋可以看見我的一舉一動,因此我懷著戒心把劇情動作縮小,臺詞則咕噥在嘴里,壓著嗓子念——這跟過去我與秋良奔放不羈的慣用方式完全不同。

如此小心翼翼,終究還是徒勞。一天早晨,我在我閣樓的小房間里,無意間聽到樓下客廳里姑媽跟客人在說話。原本我并不在意,可是他們忽然把聲音壓低,讓我心生好奇,不由自主地躡起腳步,溜到樓梯轉角處,靠在扶欄上。

“他一去就是好幾個鐘頭,”我聽到她這樣說,“才這么大的孩子,就這樣整天自己一個,不理別人,簡直有問題。他好歹也該看開了。”

“其實也難為他了,不是嗎?”客人說,“才多大,就經歷了那些事。”

“他這樣悶著也沒有好處,”我姑媽說,“他不愁吃、不愁穿,退一步想想,還算好命的了。這么久,也該看開了。我是說,不要再這樣鉆牛角尖。”

從那天起,我就不再去那塊公有的綠地閑逛了,而且漸漸在各方面把“鉆牛角尖”的樣子收藏起來。不過,當時我只是個小毛頭,夜闌人靜躺在閣樓的房間里,聽著地板吱吱作響——那是姑媽在木屋里走動,給時鐘上發條,還有喂貓——我常常就在腦子里又把所有的戲碼排練一番,就像秋良跟我從前做的那樣。

還是回頭談談奧斯本光臨我肯辛頓寓所的那個夏日吧。我不希望讓人以為我念念不忘他說我是“怪胎”,這事只怕沒一會兒就被我拋諸腦后了。其實,奧斯本走后一會兒,我自己也跟著出門,心情還算不錯,沒多久就到了圣詹姆斯公園,在花壇間溜達,心中愈來愈期待當晚的聚會。

回想起那個下午,我的印象是,照理說我該覺得有點緊張才對,可是我一點也不,正是這種愚昧的傲慢,帶著我度過了早年的倫敦歲月。我自然明白那天晚上我將見到的場面,那層次絕不是我在大學里見識過的;此外,也可能碰到我還不熟悉的應對禮節。不過,我覺得以我向來的精明,總有辦法化解這類難題,大體上可以讓自己舉止合宜。我在公園閑逛時,心中關注的是別的事。當奧斯本提及某些“家世不凡”的客人時,我立刻假想其中至少包括幾位當時頂尖的偵探。我猜想那天下午,我花了許多時間練習要怎么把自己介紹給馬特洛克·斯蒂文森,或者甚至是喬維爾教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練習,要怎么在謙虛中帶著幾分自重,陳述自己的雄心壯志;我想像其中會有人憐惜我這個后生晚輩,提供我種種建議,堅持要我將來若有什么不懂的一定要去問他。

當晚自然是令我大失所望——盡管現在回顧起來,卻因為不相干的理由,使得那晚別具意義。我當時尚不知情的是,在英國,偵探通常不參與社交聚會。倒不是沒人邀請;我自己最近的經驗證實了這一點,時髦的社交圈子向來想要把當時出名的偵探拉進自己的圈子里,只不過這些偵探常常也是誠懇而離群索居的個人,他們投入工作,一點也不想跟別人交往,更別提參加什么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了。

如我所說,那天晚上到達查林沃思俱樂部時,我并不了解這點。我有樣學樣跟著奧斯本向制服體面的門房愉快地打個招呼。可是才走進二樓擁擠的廳堂,沒幾分鐘我就大失所望。我不知道事情發生的確切情況如何——因為我沒時間確定在場的是哪些人物——只不過我憑直覺恍然悟到自己下午的興奮期待真是愚蠢之至。忽然間,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以為馬特洛克·斯蒂文森或者喬維爾教授會在這里,跟眼前這些金融要人或政界高官生張熟魏地交際。說真的,整個下午我想得天花亂墜,而實際情況竟是如此,其間的巨大落差讓我在詫異之余手足無措,至少一時之間無法回神,結果有半個多鐘頭,即使我心中不愿,卻也不敢離開奧斯本身邊。

我敢說,就是這種不愉快的心理因素讓我如今憶起當晚的許多景象,都顯得有點夸大或者不自然。例如,現在回想起那個房間,我就覺得好暗;盡管墻上有壁燈,桌上有燭火,頭頂上還有一盞大吊燈——卻無一揮得去籠罩全室的昏暗。地毯則是過厚,大家走動時不得不拖著步伐,而環顧室內各處,一些頭發泛白、穿著黑色上裝的人全都這么做,有些還把肩膀向前傾,仿佛頂著強風走路。托著銀盤的侍者也一樣得向前傾個角度才能跟客人交談。在場的女士沒有幾位,卻又出奇地內斂,幾乎一眨眼就溶化在黑色晚禮服的森林里,失去蹤影。

我剛才說了,我很確定這些印象并不準確,不過那個晚上在我心里留下的就是這幅光景。我記得我像個木頭人似的,別扭地站在奧斯本身邊,反復啜著杯中的飲料,奧斯本客氣地與客人交談,一個換過一個,客人們大都長我們足足三十歲有余。有那么一兩次我想加入交談,不過我的聲音很顯然稚氣未脫,更何況他們談論的人或事,我都一無所知。

后來,我愈想愈氣——氣我自己,氣奧斯本,氣這一切。我覺得我有十足資格鄙視身邊的這些人;他們大部分都貪婪而自私自利,心中沒有半點理想抱負或是對大眾的責任感。仗著胸口的怒火,我終于離開奧斯本身邊,在昏暗中到房里的別處走走。

我來到一處微弱光環籠罩的角落,光源是一盞小壁燈。這里人沒那么擠,我發現有位年約七旬的銀發先生背對著房間抽煙。我看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凝視著一面鏡子,那時他也察覺了我在看他。我正想走開,他卻向鏡中的我說:

“玩得愉快嗎?”

“還不錯,”我報以淺笑,“托您的福。這場面可不小。”

“有點混亂哦?”

我遲疑了一下,又笑了笑。“也許有一點吧。是有那么點兒,先生。”

銀發先生轉過身來,仔細把我打量一番。接著才說:“這里頭誰是誰,我略有所知,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假如其中有哪位你特別想認識,我可以代為引見。你覺得如何?”

“果真如此,晚輩真是感激不盡。”

“好說。”

他向我靠近一步,環顧屋里有哪些人在我們眼前。接著就在我耳邊說,這位是某某,那位是某某,并且把人指給我看。即使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也好心地為我補上“這位是銀行家”或“那位是作曲家”等等。名氣沒那么大的,他會把這個人的事業做個摘要說明,并告訴我這個人為什么重要。我想,就是在他談到離我們極近的一位牧師時,他冷不防地岔開話題說:

“哪,我看你沒在聽哦……”

“真是對不起……”

“無妨,無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像你這樣的年輕小伙子。”

“我保證我……”

“欸,你何罪之有,”他笑一笑,用肘部頂一頂我的手臂。“你覺得她美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反應才妥。我委實無法否認,我分心去看了左側約莫十步之外的一位少婦,她正在和兩位中年男士聊天。不過實情是,剛看第一眼,我并不覺得她有什么姿色可言。情況甚至可能是這樣子的:在那個時刻與地點,我第一次看到她,便不知怎么地感受到她的一些重要特質,那是我后來才得到驗證的。我看到的是位嬌小得像個小精靈的少婦,留著及肩的黑發。盡管當時她顯然想討好與她交談的男士,但我看得出來,她的笑容隨時都可以立刻變成嘲笑。她的肩膀微聳,有如鷹隼,她的姿態泄露了心中的城府。最重要的是,我在她眼睛周圍注意到一種特質——可說是嚴厲而苛刻到無情的眼神——如今我回想起來,那天晚上,主要就是為了這點,我才如此醉心地注視她。

正當我們還在對她品頭論足的時候,她向我們望過來,認出我身邊的同伴,對他冷冷一笑。銀發先生也回禮,并且鄭重地鞠躬。

“迷人的女孩,”他口中喃喃念著,同時把我帶開,“不過,像你這樣的年輕小伙子,倒不必浪費時間去追她。恕我直言,你實在像個乖小孩兒。人家可是亨明斯小姐。莎拉·亨明斯小姐。”

那個名字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可言。我這位向導,雖然在此之前都用心良苦地為我解說他點到名的客人的背景資料,這回卻只說了姓名,顯然認為我也聞名已久。因此我就順勢點頭說:

“說的也是。原來那就是亨明斯小姐。”

老先生又停了下來,找了個新的山頭開始瞭望。

“讓我看一看。我猜你正在尋找可以提拔你的貴人。猜對了吧?別擔心。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玩這套。還有誰在這兒。讓我看一看,今天有誰來了?”接著,他忽然轉身問我:“你剛才說,你的人生抱負是什么?”

在此之前,我根本什么都還沒談到。不過既然如此,我遲疑了一下,便明白地告訴他:

“偵探,先生。”

“偵探?這個嘛……”他的目光繼續在室內搜尋,“你不會是指……警探吧?”

“我指的是私人的咨詢服務。”

他點點頭。“那當然,那當然。”他繼續抽了口雪茄,心思重重。接著他說:“你不會碰巧對博物館有興趣吧?那邊那個家伙,認識他好多年了。博物館。骨頭、古物,那類東西。沒興趣?我想也是。”他繼續環視屋內各處,有時伸長脖子好把人看個清楚。“當然啦,”他最后開口說道,“許多年輕人夢想要當偵探。我敢說,在我年少輕狂時也做過這種夢。你這個年紀的人,心中充滿理想抱負,一心想做名震一代的大偵探,單槍匹馬就除盡世上所有惡人。值得嘉許。不過,說真的,小伙子,不妨這么說吧,你好歹也有別的退路。因為過個一兩年,恕我直言,反正過不了多久,你對世事會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有沒有興趣從事家具業?我會問,是因為那邊那位先生不是別人,正是哈米什·羅伯遜本人。”

“我并無冒犯之意,先生。不過方才晚輩陳述的志向,絕不是一時奇想,是我一生都感受到的召喚。”

“一生?你能有多大年紀?二十一?二十二?我想我是不該潑你冷水。畢竟,假如連年輕人都沒有半點理想主義式的想法,誰還會有呢?那么,小伙子,你必然認為今日世風,比起三十年前要敗壞啰?而文明已在崩潰邊緣,諸如此類的?”

“老實說,先生,”我直言不諱,“我正是這么認為。”

“記得當年,我也是這么想。”忽然間,他譏諷的口吻變得厚道許多,我甚至覺得我看到他淚水盈眶,“怎么會這樣子呢?小伙子,你覺得呢?世風真的一日不如一日嗎?難道智人正一步步地墮落成動物?”

“這點我也不明白,先生。”我回答,語氣溫和多了,“我只能說,從客觀的角度來看,現代的罪犯變得愈來愈聰明。他們的胃口變大,膽量也更大,科學更是為他們準備了全套嶄新的先進作案工具,供他們使用。”

“原來如此。要是沒有你這種才華高的有為青年站在我們這邊,未來就不堪設想了,是這樣嗎?”他悲哀地搖搖頭,“看來你也許真的有心。我這樣的老家伙太喜歡說風涼話了。小伙子,也許你說的沒錯。或許是我們放任事情惡化。唉!”

莎拉·亨明斯從我們身邊走過,銀發先生再度向她點頭致意。她以高傲的優雅穿過人群,目光左右搜尋還有誰配站在她身邊——我這么覺得。她注意到我的同伴,臉上閃過一抹微笑回禮,就跟剛才一樣,不過腳步半點也沒減緩。有那么一剎那,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轉瞬間就把我拋諸腦后,我還來不及對她微笑,她早已穿過人群,走向房中另一個新發現的目標。

晚宴結束后,我和奧斯本共乘一輛計程車急馳回肯辛頓區,我試著從他那里多套點關于莎拉·亨明斯的事。奧斯本雖然滿口說那晚的聚會真無聊,其實他滿意得很,急著要仔仔細細地跟我說,他跟哪些達官貴人談了多少事情。看來我不裝出求知若渴的樣子,是不可能讓他把話題轉到亨明斯小姐身上的。好不容易我才把他的話頭引到亨明斯小姐的身上:

“亨明斯小姐嗎?這個嘛,我想起來了。曾經跟海列特——劉易斯訂婚。你知道的,那位指揮家。接著,海列特——劉易斯就在艾伯特親王紀念廳舉行舒伯特作品的音樂會,就去年秋天。記不記得,那簡直是一場災難。”

我向他承認,不曾聽說這件事,奧斯本繼續說:

“他們差點要把椅子砸過去,還好椅子都釘死在地上。《泰晤士報》有個記者還形容那次演出是‘胡搞亂來’呢。還是用‘污辱樂迷’這個字眼?反正他也不在乎。”

“而亨明斯小姐呢……”

“她把他甩了,像個燙山芋似的。顯然她把訂婚戒指退回去了,從此躲他躲得遠遠的。”

“就為了那場音樂會?”

“這個嘛,反正事情鬧得很大。引起不小的騷動呢。我是說,她解除婚約這件事。不過,班克斯,今晚那些人真是無聊透了。你覺得等我們上了那個年紀,會不會也變成那樣?”

離開劍橋后的頭一年里,大半拜奧斯本的交情所賜,我發現我每隔一陣子就有時髦的社交宴會可以參與。那段人生,現在驀然想起,覺得當時真是不務正業。我周游于晚宴、午餐聚會、雞尾酒會之間,通常都在布盧姆斯伯里區以及霍爾本區的公寓里舉行。我下定決心要改掉那夜我在查林沃思表現的別扭,我在這類場合的表現也日益穩健。一點也不假,有那么一陣子,我甚至可以說,我在時髦的倫敦社交圈里也占有一席之地。

亨明斯小姐不屬于我那個圈子,不過每當我跟朋友提起她時,任誰都知道有這個人。此外,在晚宴聚會里,或者在一些豪華飯店的午茶廳里,也經常會瞥見她的身影。總之,關于她在倫敦社交圈的事跡,我總算累積了不少資料。

關于她,當時我所知的一切,不過是些模糊的二手印象,回想這樣的日子,真是別有趣味!不用多久我就確定,許多人對她并無好感。即使與安東尼·海列特——劉易斯解除婚約之前,她早就因為許多人形容她的“直性子”而得罪了不少人。海列特——劉易斯的朋友——他們的看法恐怕無法客觀,實在不足為信——說她先前曾經不擇手段倒追這位指揮家。有人則指控她玩弄海列特——劉易斯的朋友,好接近他。她后來又把這位指揮家給甩了,有人覺得不解,有人則認為這恰好證實當初她就不安好心。反觀我聽到的,很多都是說亨明斯小姐好話的。我常聽到人家說她“慧黠”、“迷人”、“有深度”。女性尤其支持她有解除婚約的權利,不論她的理由為何。然而,即使是為她說話的人,也同意她是“新品種的勢利鬼”;同意她是認名不認人,倘若沒有個顯赫的姓氏,她連正眼也不瞧你。我也得承認,盡管那一年我只是在遠處觀察她,也實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推翻這些說法。一點也不假,有時候她讓我覺得,只有頂尖杰出人才周圍的空氣,她才呼吸得慣。有一陣子她與一位名叫亨利·奎因的律師交往,只因為“查爾斯·勃朗寧案”失利敗訴,她就跟這位律師疏遠。接著有流言說她與詹姆斯·比肯愈走愈近,當時他是政壇上旭日東升的新人。總之,到了這時候,我總算完全明白那位銀發先生告訴我的話,像我這種“小伙子”別妄想追求亨明斯小姐了。我當時自然沒有真正體會他話里的真意。現在明白了,反而讓我別有興致,在那一年里到處追蹤亨明斯小姐的各種活動。即便如此,我第一次與她本人交談,卻是在查林沃思俱樂部初見后近兩年的某個下午。

我與友人在華爾道夫飯店的午茶廳喝茶,他忽然有事先走一步。于是我獨自坐在棕櫚廳那里,享用我的果醬烤餅,這時我瞥見亨明斯小姐也是獨自一人,坐在外頭陽臺上的桌位。我也說過了,我不是第一次在這種地方看到她,不過那天下午情況有所不同。當時“曼納林案”結案才剛滿一個月,我興奮之情猶在心頭。那是我首次功成名就,接下來有一陣子春風醉人的日子:許多新的機會忽然都浮現眼前;邀請函從新的領域如雪片飛來;原先頂多對我點頭微笑的人,現在看到我出現,都歡欣地對我大呼小叫。也難怪我會有點忘形。

總之,在華爾道夫飯店的那個下午,我竟然起身向陽臺走去。我不確定我期待的是什么。在那段志得意滿的日子里,我經常這樣,也不想想亨明斯小姐有沒有這個興致與我結識。也許在我晃過鋼琴師身邊,走近她看書的桌位時,心中曾閃過一絲疑慮。不過我記得,我還算滿意自己開口說話的聲音,禮貌中不失輕松:

“容我冒昧向您自我介紹。我們有許多共同的朋友呢。在下克里斯托弗·班克斯。”

說到姓名時,我還想辦法說得有些花哨,不過在此之前,我的把握已然松動。因為亨明斯小姐抬頭看我的眼神冷漠而嚴厲。她什么話也不答,立刻又低頭瞥了一眼她的書,仿佛那本書不悅地哼了一聲。過了半晌,她才用全然不明就里的語氣回答:

“是嗎?幸會。”

“‘曼納林案’,”我提起此事,實屬不智,“也許您知道這個案子。”

“當然,是您經手辦的啰。”

這句話說得平淡無味,讓我再也沒辦法裝得神情自若。因為,她的語氣不帶半點撥云見日的意味;那句話沒有任何意義,只表示她一開始就相當清楚我的身份地位,而且仍然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配站在她桌邊。過去幾周那種飄飄然的感覺,忽然消失無蹤。我干笑了幾聲,相信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心底明白了,盡管在“曼納林案”里,我的調查毋庸置疑是十分杰出的,盡管我的朋友也對我贊美有加,但是對于圈外的世界來說,我并不如我自以為的那么重要。

我們極可能中規中矩地寒暄了幾句,我便打了退堂鼓回到自己的桌位。今日再回顧此事,我覺得亨明斯小姐那樣待我,已經是太客氣了;像是“曼納林案”這種小事,竟奢望亨明斯小姐聽過,我真是可笑得不像話了!不過,我記得我又回自己桌邊坐下,心中又生氣又沮喪。我忽然覺得,我不只是在亨明斯小姐面前自取其辱,也許過去一個月以來,不知道自己出過多少丑態;我的朋友盡管在面前恭喜我,背后卻嘲笑我。

到了第二天,我完全自知這個釘子我碰得活該。不過在華爾道夫飯店的這件事,恐怕著實在我心里埋下對于亨明斯小姐的恨意,至今都不曾全然消失——無疑也引發了昨晚那些不愉快的事。不過在當年,我卻認為,我算是幸運才會遇到這整件事。畢竟它讓我醒悟,我們是如何容易分心,而偏離自己珍愛的目標。我的志向是要打擊邪惡——特別是暗中滋長、隱而不顯的那種邪惡——這樣的志向,跟在社交圈里沽名釣譽根本無甚關系。

從那時起,我大幅減少社交活動,并且更深入沉浸在我的工作里。我研究過去的著名案件,吸收新領域的知識,以備日后使用。也是約略在這個時期,我開始鉆研各路名偵探的一生事業,發現我可以分辨出有些人的名聲是建立在真實的貢獻之上,有些則純粹靠他在社交圈子的地位而浪得虛名;從中我了解了偵探成名的方法也有虛實之分。簡言之,盡管我十分興奮在“曼納林案”之后,許多人都來攀連結交,但經過華爾道夫飯店一事,我想起父母立下的典范,并且下定決心不讓瑣事雜務再讓我變心易志。


(1) 一戰時的一場血腥戰役,發生于19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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