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研發辦公室里只有陸似和顧旻幾個人。
中央空調的風機嗡嗡作響,過濾著沉悶的空氣。
陸似坐在電腦前,對著電腦屏幕上一長串復雜的配方參數眉頭微蹙。
“顧旻,”她忽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你過來看看這個?!?
顧旻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快步走到她身側。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專注的側臉上。
“這里,C組的配比,總覺得反應速率還是不夠理想?!标懰浦钢聊簧弦粭l波動的曲線,指尖在鼠標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我在想,是不是這款助劑的結構影響了分散性?”
陸似微微側過臉,一縷碎發從耳后滑落,垂在頰邊。
距離很近,顧旻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種極淡、極清冽的氣息。
不是任何工業香精的味道,也不是潔凈服的皂角清香,更像某種雨后被碾碎的植物根莖混合著冷冽山泉的氣息,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無聲無息地纏繞過來。
陸似說著,身體自然地往旁邊讓開一小步,空出了電腦前的位置,也拉開了兩人之間那點微妙的距離,“你幫我把昨天116方案D組那份的熱失重報告找出來,我待會兒參考一下。”
“好的。”顧旻應下,轉身去自己的工位電腦查找數據圖。
側背對著陸似,顧旻深吸了一口氣,試圖驅散鼻腔里殘留的那股清冽氣息,可那氣息仿佛有生命般,絲絲縷縷地滲入,帶來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煩躁感。
他打開電腦,敲擊鍵盤發出噠噠的摩擦聲,手指握著鼠標上在鼠標墊上滑動,卻有些心不在焉。
身側,只有陸似敲擊鍵盤的清脆噠噠聲,規律得如同心跳。
顧旻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那縷不聽話的發絲,隨即強迫自己聚焦到屏幕上。
“數據上看,分散性是關鍵,”顧旻清了清嗓子,試圖驅散鼻端那抹揮之不去的冷香,“或許可以嘗試調整一下分散助劑?比如換成分子量更小的……”
“嗯,可以?!标懰泣c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屏幕上,似乎完全沉浸在工作難題里,“我調整一下配方模型,需要十幾分鐘?!?
就在顧旻終于在電腦里翻到那份熱失重報告圖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力道之大,讓木制門板撞在墻上,發出“砰”的一聲重重的脆響。
顧旻和陸似同時轉頭。
門口站著王婉柔。
她身上還穿著品質部的淺粉色工裝,臉色卻異常難看,原本柔美的五官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著,胸口劇烈起伏。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直直刺向試驗臺邊的陸似,完全無視了旁邊拿著報告的顧旻。
食堂里那些刻意飄到她耳邊的議論——
“顧旻最近老是跟陸工一起待在實驗室里很久呢……”
“陸工那么厲害,又講理,又漂亮……”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清澈的女生……”
“是是是,我也是這樣想的,難以形容的干凈……”
“換我我也喜歡和這樣的女生待在一起……”
——此刻像沸騰的油鍋,在她腦子里翻滾炸響。
“陸似!”王婉柔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帶著破音,瞬間撕裂了研發辦公室里原有的寧靜。
剩余的其他人都忍不住抬頭注目觀察。
只見王婉柔幾步就沖到了陸似工位前,根本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王婉柔的眼睛里燃燒著屈辱和瘋狂的火焰,死死盯著陸似那張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臉。
就是這個女人!
就是這種該死的平靜!
好像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什么都驚動不了她!
憑什么?!
下一秒,王婉柔猛地抄起桌子上一個敞開的、盛著大半杯咖啡的馬克杯。
棕褐色的液體隨著她劇烈的動作晃蕩出來,濺濕了桌面上的幾份待簽字蓋章的流程文件。
“嘩啦——!”
滿滿一杯熱騰騰的、散發著昂貴咖啡因氣味的棕色液體,毫無預警地、卻因為陸似本能的微微躲閃,結結實實地潑在了陸似胸前的白色襯衫上。
深褐色的污漬如同丑陋的傷疤,在潔凈的白色布料上迅速洇開、蔓延,一直向下,浸透了里面那件米色的吊帶。
滾燙的溫度透過布料灼燒著皮膚,粘稠的液體順著陸似的身體曲線往下淌,留下蜿蜒的痕跡。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顧旻剛站起身來,見狀整個人都僵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瘋狂的一幕。
陸似坐在原地,一動未動。
被潑了一身滾燙的咖啡,她的反應卻像是被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濺到。
甚至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那張白皙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雕。
只有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緩緩地、極其冰冷地抬了起來,目光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落在王婉柔那張因憤怒和發泄而漲紅的臉上。
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一絲一毫正常人被當眾羞辱該有的情緒。
只有一種徹底的、洞穿一切的冰冷審視,像在看一件被剝離了所有偽裝的、粗糙拙劣的實驗標本。
在這目光的籠罩下,王婉柔臉上因發泄而涌起的短暫快意瞬間凍結、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看穿的、更深更冷的恐懼和狼狽。
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王婉柔!”顧旻終于反應過來,一個箭步沖上前,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嚴厲和難以置信的怒意。
他一把抓住王婉柔還拿著空杯子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痛呼出聲,杯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瘋了?!你在干什么?!”
王婉柔的手腕被顧旻鐵鉗般的手攥得生疼,她掙扎著,眼淚瞬間涌了上來,混合著剛才的憤怒和此刻被粗暴對待的委屈,聲音帶著哭腔:“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問問她干了什么?!顧旻!她……”
“閉嘴!”顧旻猛地甩開她的手,力道之大讓王婉柔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他看她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厭棄和冰冷,像是在看一團令人作嘔的垃圾。“立刻出去!滾!”
王婉柔被那眼神刺得渾身發抖,巨大的羞辱感和恐懼感滅頂而來。
她看著顧旻毫不猶豫地轉身,從旁邊抽紙盒里飛快地抽出幾張紙巾,試圖去擦拭陸似白襯衫上那片還在蔓延的污漬,動作里帶著一種近乎慌亂的、從未對她展現過的急切關切。
“陸工,你怎么樣?燙到沒有?我……對不起……”顧旻的聲音里帶著急切。
那杯熱咖啡是他剛給她沖泡的……
他自從得知她喜歡喝咖啡,千方百計搜羅了很多昂貴的咖啡,一款一款的嘗試,直到嘗到認為她也會喜歡味道。
這才同她說是他最近偶然喝到的一款很不錯的咖啡豆品種推薦給她……
她才答應嘗試的。
結果卻……
陸似卻在他靠近的瞬間,極其輕微地側身避開了他遞過來的紙巾。
她的目光越過顧旻緊繃的肩膀,落在那個失魂落魄、搖搖欲墜的身影上。
王婉柔正死死咬著下唇,眼淚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地面上,身體因為無聲的哭泣而劇烈顫抖著。
“我沒事。”陸似終于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她抬手,用指尖輕輕拂開胸前白襯衫上沾著的一小??Х仍?,動作優雅得像拂去一粒塵埃。
“處理一下現場?!标懰频倪@句話是對顧旻說的,語氣如同吩咐一項再普通不過的清理工作,“碎玻璃清理干凈,被污染的文件標記銷毀?!?
說完,陸似不再看任何人。
從抽屜里取出備用的衣物,起身徑直走向斜對面的衛生間。
門在她身后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混亂、憤怒和哭泣。
衛生間里只有通風管道低沉的嗡鳴。
陸似脫下污跡斑斑的白襯衫和里面濕透黏膩的吊帶。
冰冷的空氣接觸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顫栗。
鏡子里映出她的身體,咖啡漬在鎖骨下方蜿蜒成丑陋的褐色地圖,皮膚被燙得微微發紅。
她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刷著發紅的皮膚,帶走粘膩。
指尖觸碰到被燙過的位置,輕微的刺痛感傳來。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那張臉依舊平靜,眼神空洞得像蒙塵的玻璃珠。
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愉悅的電流,似乎想要順著脊椎往上竄,卻在抵達大腦之前,就被更深的、更龐大的虛無感吞噬了。
這點疼痛,這點混亂,這點被當眾羞辱的戲劇性……太淺了。
像隔靴搔癢。
連實驗室里那些枯燥的數據曲線帶來的起伏都比不上。
她看著水流沖走最后一點褐色痕跡,皮膚恢復原本的冷白。
鏡子里的女人也看著她,眼神冷漠,毫無波瀾。
世界依舊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