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似換上備用襯衫,扣好最后一粒紐扣,打開門。
外面,顧旻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將咖啡杯的碎片夾進廢料桶,動作僵硬。
聽到開門聲,他猛地抬頭看過來,眼神復雜,混雜著殘余的憤怒、未消的驚愕,還有一種陸似看不懂的、急于確認什么的焦灼。
“陸工……”顧旻站起身,欲言又止。
他罕見的在她平靜的眼眸里看到還藏著一絲短時間無法消退的微紅,好似無聲的訴說著委屈和無辜受牽連。
原來她并不是一直都那樣冷靜平淡。
陸似看也沒看他,徑直走向自己已經被顧旻擦拭收拾干凈的工位坐下,拿起那份被咖啡濺濕了一個角的文件,語氣好像平淡無波:“報告污損了,重做一份。下班前給我。”
顧旻張了張嘴,最終只是低聲應道:“……是。”
……
夜色濃稠如墨,沉甸甸地壓在窗玻璃上。
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雨絲在路燈昏黃的光暈里拉出斜斜的銀線。
陸似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面前放著一桶剛泡好的紅燒牛肉面。
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前的平板電腦屏幕,上面正無聲播放著一部節奏緩慢的北歐冷門電影,畫面灰白,人物面無表情地念著冗長的對白。
手機在旁邊的地板上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
一條信息,來自許荔荔:“怎么樣?‘催化劑’效果如何?聽說王婉柔那杯咖啡潑得可真是驚天動地![壞笑]顧旻后來那表情,嘖嘖,精彩絕倫!我的戲份可是超額完成了哦!”
陸似面無表情地掃過那行字,指尖劃過,信息消失。
屏幕暗了下去。
平板電腦上,男主角正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調講述著極地冰川的消融。
陸似用叉子卷起幾根面條,送入口中。
濃郁的、工業化調制的牛肉香精味瞬間充斥口腔,咸得發齁。
她機械地咀嚼著,味蕾毫無反應,只是完成進食這個動作。
……
周末的部門團建選在郊外一個溫泉度假村。
晚餐是露天燒烤,長條桌上杯盤狼藉,炭火的氣息混合著酒香和食物的油膩味道,在初春微涼的夜風里彌漫。
同事們三五成群,帶著家屬的,單身的,都在一起高聲談笑,氣氛喧鬧。
陸似坐在長桌靠邊的位置,面前放著一杯幾乎沒動過的紅酒。
她換下了平時刻板的通勤裝,穿著一條質地柔軟的煙灰色疊紗連衣裙,襯得膚色愈發白皙,長發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頸邊,在營地燈暖黃的光線下,顯出一種平日里少見的慵懶柔和。
陸似安靜地坐著,嘴角噙著一絲溫和的笑意,看著同事們玩鬧。
顧旻坐在斜對面,被幾個男同事灌酒。
誰讓他是陸似的助理,大伙不敢鬧陸似,只好對他下手了。
他明顯喝了不少,臉上泛著紅暈,平日里溫和有禮的姿態松弛了不少,眼神亮得驚人,笑聲也爽朗了幾分,帶著一種平日被壓抑的、此刻釋放出來的張揚。
顧旻一邊笑著回應同事的調侃,目光卻時不時地、不受控制地越過人群,飄向那個安靜的角落。
王婉柔特意以家屬身份一定要跟了過來,參加了研發部的團建。
此時正坐在顧旻旁邊,緊挨著他,穿著一條黑閃小短裙,妝容比平時更濃重艷麗幾分。
王婉柔端著酒杯,臉上帶著刻意的、近乎夸張的笑容,努力融入著顧旻同事們的說笑,時不時插上幾句,聲音拔得有些高,帶著一種急于證明什么的刻意。
她做了裸粉色接片貼鉆美甲的手,一直有意無意地搭在顧旻的手臂上,宣示主權的意味明顯。
“顧旻,來,再干一杯!上次那個101配方多虧了你!”一個男同事端著滿杯啤酒又湊了過來。
“別別別,真不行了……”顧旻笑著擺手推拒,身體微微后仰,恰好避開了王婉柔又一次想攀上來的手。
他的目光再次飄向陸似。
就在這時,陸似似乎與旁邊的女同事安琪說著什么,陸似手里的酒杯被安琪追著搶,好似是要陸似不能再囤酒,撒嬌著要她喝多點兒。
陸似手腕穩當的躲著安琪的手指,由著安琪鬧著都半撲在她身上了,面上卻還是勾著嘴角,微微彎眉。
她的動作很優雅,手腕轉動間,杯中的深紅酒液在燈光下蕩漾出誘人的光澤。
顧旻還看著她的笑容看得怔愣著。
變故發生得毫無征兆。
就在安琪起身的瞬間,不知是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還是裙擺勾住了桌腿,她身體猛地一個趔趄!
“啊!”一聲短促的低呼。
陸似手中那杯幾乎滿溢的紅酒,隨著安琪身體失去平衡帶倒了方向,精準地、潑灑而出!
深紅色的酒液在空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像一小片失控的瀑布,不偏不倚,盡數傾瀉在顧旻的胸口!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喧鬧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顧旻米白的襯衫前襟瞬間被染透了一大片,深紅的酒漬迅速暈染開來,黏膩冰涼地貼著他的皮膚,狼狽不堪。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緩緩低頭看著自己慘不忍睹的胸口。
“天啊!”安琪像是才反應過來,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滿是真實的驚慌和無措,那雙漂亮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里面盛滿了歉意和自責,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對不起!顧旻!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對不起!”
陸似也慌忙放下空酒杯,起身幾步繞過桌子沖過來,手忙腳亂地從桌上抽出大把餐巾紙,有些站不穩的到顧旻身前,不管不顧地就往顧旻濕透黏膩的胸口按去,試圖擦拭那些觸目驚心的酒漬。
她的動作好似急切又毫無章法,帶著些許顫抖,柔軟的手指隔著薄薄的濕透的襯衫面料,慌亂地按壓在他的胸膛上,溫熱的指尖觸感異常清晰。
“陸工,安工,沒事!我真沒事!”顧旻被倆人的反應弄得有些手足無措,推開安琪伸手過來的動作,卻下意識地抓住陸似胡亂擦拭的手腕。
肌膚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像被細微的電流擊中,動作同時頓住。
陸似抬起頭看他,眼眶微潤,氣息微微急促,帶著紅酒的微醺甜香,拂在顧旻的下頜。
周圍同事關切的聲音、王婉柔驟然變色的臉和尖銳的“哎呀你怎么搞的!”的抱怨,都仿佛被隔在了另一個世界。
顧旻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看著她眼中罕見的慌亂,感受著手腕上傳來的、她手指細微的顫抖和溫軟,一股強烈的、混雜著保護欲和被需要感的沖動,猛地沖上頭頂,蓋過了胸口的冰涼和黏膩。
“真的沒事,陸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溫和,帶著一種自己都陌生的安撫意味,甚至忘了松開抓住她手腕的手指,“我去處理一下就好。”
他松開了手。
陸似這才像回過神,觸電般地收回手,后退了小半步,緊抿著嘴唇。
顧旻深吸一口氣,對圍過來的同事勉強笑了笑:“我去洗手間處理下,大家繼續。”
他轉身,大步走向洗手間的方向,腳步有些快,像是在逃離什么,又像是被什么追趕著。
王婉柔看著顧旻匆忙離開的背影,又看看站在原地、低著頭、肩膀似乎還在微微發顫的陸似,臉色鐵青。
她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用力捏緊了酒杯,指節泛白。
一種被徹底忽略、被當眾比下去的屈辱感,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
王婉柔想沖上去質問陸似和安琪是不是故意的,尤其是陸似,可她忽然看到了陸似看向她的目光,隱隱閃過一絲笑意。
王婉柔渾身一僵。
顧旻方才白色襯衫胸口上的紅酒,就好像那天她潑到陸似胸口的咖啡……
陸似一定是故意的!
王婉柔渾身發冷,卻憋悶得幾乎要爆炸。
洗手間里,顧旻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流沖刷著胸前那片刺目的紅。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襯衫濕透緊貼著皮膚,勾勒出清晰的肌肉輪廓。
水很冷,但他胸腔里卻像燃著一團火,灼熱地跳動著。
剛才陸似撲過來時罕見驚慌的臉、微潤的眼眶、柔軟的指尖隔著濕透襯衫按壓在胸膛上的觸感……一遍遍在腦海里回放。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被需要和被依賴的感覺。
和他與王婉柔之間那種被瑣事消磨、甚至帶著點互相消耗、分手好幾次都分不掉的關系截然不同。
王婉柔的抱怨和質問,此刻回想起來,完全只剩下了刺耳的噪音。
他煩躁地扯了扯濕透黏膩的衣領,看著鏡中自己眼中那簇陌生的、近乎掠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