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在實驗室里忙碌度過的一天。

空氣里只有儀器的低鳴和偶爾試管燒杯的輕微磕碰聲。

陸似指尖捏著一把高精度的移液槍。

擰好的刻度，精確的吸量。

目標，是實驗臺邊緣那瓶敞口放置的、淡黃色的腐蝕性緩沖液。

手腕微抬，角度精準地一抖。

一滴澄澈的液體脫離管尖，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陸似防護服左肩鎖骨下三寸的位置。

迅速在布料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腐蝕。

“顧旻。”陸似的聲音不高，在安靜的實驗室里足夠清晰，帶著一貫的、處理工作時的溫和文靜。

顧旻幾乎是立刻轉過身，動作帶著一絲被打擾的輕微慌亂，“陸工？”

看到那雙干凈的眼睛望過來。

陸似微微側身，將沾了液體的左肩位置轉向他，臉上適時地浮起一點困擾，眉頭輕蹙：“抱歉，操作失誤，濺了點腐蝕液在實驗服上。能幫我拿無塵紙擦一下嗎？”

她朝操作臺抬了抬下巴，目光坦然，純粹是上司對下屬尋常的工作請求。

顧旻明顯地愣了一下。

第一時間是懊悔。

平日里都是顧旻幫忙準備這些輔助物品的，今日有些走神，一時忘了，不想陸似也有操作失誤的時候，幸好，幸好只是滴到了防護服上。

隨著視線落在那片深色的濕漬上，顧旻又飛快移開。

“哦，好，好的，陸工。”

聲音有點緊。

顧旻快速的取出幾張無塵紙，快步走到陸似面前，又略有遲疑，高大的身影在陸似身側投下一小片陰影。

他拿著紙的手伸過來，指尖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微顫，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左肩處的位置。

距離很近。

近得能聞到陸似身上干凈的、混合著一點實驗室氣味的皂角清香。

近得能看清陸似低垂的、濃密如小刷子的眼睫。

顧旻屏著呼吸，動作輕得近乎虔誠，用無塵紙的角角，一點點吸掉濕痕。

陸似微微皺眉，腐蝕液已經把灰色的潔凈服腐蝕得泛白了。

“顧旻。”陸似開口，似把顧旻叫回魂了。

顧旻連忙加大了擦拭的面積，加快了速度，也就，加大了力度。

于是，指尖即使隔著手套，無塵紙，潔凈服，襯衫，還是能感覺得到，那異常的彈軟……

顧旻的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漫上一層薄紅。

就在他努力讓自己專注地處理最后一點濕痕，身體微微前傾靠得更近的剎那，陸似像是調整坐姿般，幅度極小地、極其自然地偏了一下頭。

腦后束成馬尾的長發(fā)鼓起的潔凈服帽子，輕柔地、準確地掃過了他近在咫尺的脖頸側面，若有似無地蹭到了他微微凸起的喉結。

像被細小的電流擊中。

顧旻的動作猛地僵住！他幾乎是瞬間彈開身體，向后退了一大步，撞到身后的實驗臺邊緣，發(fā)出“哐”的一聲悶響。

他握著沾濕的無塵紙，手僵在半空，整張臉連同脖子都紅透了。

那雙總是溫和有禮的眼睛里，此刻染上了幾分驚愕和狼狽的慌亂，直直地看著陸似，嘴唇動了動，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剩下胸膛輕微急促的起伏。

陸似適時地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不解，語氣帶著屬于陸似的那種淡然關切：“怎么了？腐蝕到手套里了？”

“沒……沒事！”顧旻猛地回過神，聲音干澀，飛快地低下頭，避開她的視線，胡亂地把手里揉成一團的紙扔進生物垃圾桶，動作大得笨拙，“擦……擦干凈了，陸工。”

他不敢再看她，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實驗臺前，背脊繃得筆直。

只有那通紅的耳廓，在冷白的燈光下，暴露著內心的兵荒馬亂。

實驗室里只剩下通風櫥持續(xù)的低鳴。

陸似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實驗臺邊緣輕輕敲擊了一下。

嗯，反應……比預想的還要有趣一點。

……

當天下午的茶水間，咖啡機發(fā)出沉悶的咕嚕聲，焦糊氣彌漫。

許荔荔靠在流理臺邊，小口啜飲著加了三倍糖漿的速溶咖啡，眉梢挑得老高，眼神銳利地落在陸似臉上。

“行啊陸似，”她壓低聲音，帶著揶揄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我讓你逗逗小貓小狗，沒讓你直接上手撓人家心肝吧？動作夠快的你。”

陸似慢條斯理地攪動著杯子里深褐色的苦咖啡。

“有嗎？”她抬眼，露出溫和文靜的“陸工式”微笑，“只是正常工作幫忙，他自己笨手笨腳。”

“得了吧你！”許荔荔嗤笑一聲，湊近了些，濃郁的香水味幾乎蓋過咖啡氣，“當我瞎？顧旻那小子，今兒一下午在工位上都魂不守舍！你給他下什么迷魂湯了？”

她頓了頓，臉上戲謔收斂，染上警告：“不過，玩歸玩，鬧歸鬧，悠著點兒。王婉柔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品質部那邊傳開了，昨天下午，她為了一丁點外觀瑕疵，差點跟生產部的小組長打起來，那小辣椒脾氣一點就著，護食得很。”

許荔荔伸出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指虛虛點了點，“你動她的‘搖錢樹’，小心她跟你拼命。顧旻家里那背景，對她來說就是命根子。”

倒是好似忘了，這個游戲是她極力慫恿陸似玩的。

陸似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滾燙的苦咖啡。

拼命？

王婉柔更像被逼到墻角的小獸，齜牙咧嘴只為了掩蓋惶恐的虛張聲勢。

她的“拼命”，不過是怕失去那根自以為能改變命運的浮木。

“拼命？”陸似輕輕放下杯子，陶瓷杯底磕碰在金屬流理臺上，發(fā)出清脆的輕響。

她看向許荔荔，嘴角勾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眼底卻沒什么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漠然的興味，“那才好啊。風平浪靜，有什么意思？”

許荔荔被那眼底的冷意蟄了一下，一時語塞。

她看著陸似，眼神復雜地閃爍了幾下，最終有些煩躁地揮手，“算了！隨你！別玩脫了連累我就行。不過……”

許荔荔再話鋒一轉，語氣忽然帶上看戲的興奮，“我還真有點期待王婉柔那張漂亮臉蛋氣歪的樣子了。嘖，想想就帶勁！”

她仰頭灌下咖啡，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離開，留下一陣香風。

期待嗎？

陸似低頭看著垃圾桶里，一次性杯子的杯底殘留的深褐色液體。

許荔荔大概只期待看到王婉柔崩潰失態(tài)、張牙舞爪的戲碼。

她不會懂王婉柔那層外殼碎裂后，露出的會是怎樣一種更真實、也更值得玩味的絕望與空洞。

指尖在冰涼的杯壁上輕輕摩挲。

那空洞里，或許能填進去點別的東西？

一個念頭，悄然浮起，又緩緩沉下。

不急。

……

又是在實驗室的一天。

“嗒”的一聲輕響，是顧旻將取樣瓶放回支架的聲音。

“陸工，”他轉過身，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有禮的笑意，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117方案樣品已經收集完成，116的數(shù)據(jù)分析報告我馬上整理好發(fā)您郵箱。”

陸似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應，目光依舊粘在晶體上，仿佛那才是世界的中心。

她抬起手，用指尖隔著薄薄的乳膠手套，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培養(yǎng)皿的角度，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一場夢。

顧旻似乎早已習慣上司這種沉浸式的專注，沒再多言，轉身走出了實驗室。

就在顧旻進入實驗室對面的茶水間那扇磨砂玻璃門后，門里壓抑的爭執(zhí)聲，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突兀地打破了實驗室的寂靜。

“……顧旻，你昨晚到底去哪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我等你等到一點！”是王婉柔的聲音，帶著質詢的尖銳，像被用力刮擦的玻璃，“又是加班？你們那個陸工，是不是有毛病，天天讓人熬到那么晚？”

陸似捏著玻璃棒攪動漿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不到一秒。

“王婉柔，你小點聲！”顧旻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被冒犯的不耐煩，試圖安撫，“這是實驗區(qū)！陸工就在里面！昨晚真的是臨時分析數(shù)據(jù)，今天要上交報告，手機靜音沒注意……”

“呵，分析數(shù)據(jù)？我看是分析你那個漂亮女上司的臉色去了吧？”王婉柔的語調拔得更高，充滿了不信任和某種被刺痛的自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組里人背后怎么說！就她最會擺譜！天天端著個架子給誰看！還要你給她洗潔凈服？憑什么！不就是學歷高點，年紀大了……”

“王婉柔！”顧旻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像繃緊的弦，“你胡說什么！再這樣無理取鬧就分手！”

說到洗潔凈服，就好像踩到了顧旻敏感的尾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