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你自己是OK的?”王阿姨拉著行李往出口那里走之前,最后轉過頭來問了一下這位與她同行了十幾個小時的25歲的年輕旅伴。
蹲在地上正在從一個看著很有年代感的棕紅色皮箱里面往外拽一件白色毛衣外套的柳成蔭抬起頭看著她,咧著嘴笑了一下,“放心吧,王阿姨,我沒問題的,我感覺外邊好像還挺涼的,我得披一件毛衣。我爸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剛來倫敦可千萬別一落地就凍感冒了。”
“你會打車嗎?你確定你知道去哪里嗎?”王阿姨輕輕嘆了口氣,把行李放在原地,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張紙,在上邊快速寫了幾個字,走過來遞給還蹲在地上要關箱子的她,“蔭蔭啊,這是我的手機號和電子郵箱,如果你接下來特別不順利,可以聯系我,或者當你特別開心想找人分享的時候,也可以給我打電話?!?
柳成蔭起身接過紙條,卻又順勢被王阿姨拉進了懷里,“姑娘,蔭蔭,王阿姨祝你在倫敦一切順利,好好照顧自己,到了住處盡快給父母報個平安,他們離這么遠,幫不了你什么,那種感覺是很無助的,現在他們一定都還揪著心在家里等著呢。我的聯系方式你一定保存好,有事情就來找我,不要客氣?!?
“好的,王阿姨?!蓖醢⒁瘫臅r候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辣椒的味道,雖然心里覺著這輩子都不會再想見到她,一是因為她真的是太大大咧咧毫無邊界感,更關鍵的是在飛機上就是因為她是陌生人才和她吐露了那么多的心聲,如果再見面她知道自己這么多的不好的事情和自己的一些真實的想法將會是一件多么尷尬的事情啊。但是這個擁抱,這個來自陌生人的擁抱,讓她心中涌起了一陣暖流。她對自己倫敦的新生活,她柳成蔭的倫敦歷險記一下子信心滿滿。
柳成蔭穿好毛衣,把在大連青泥洼橋花了兩百塊買的一套白色珍珠項鏈擺在領口外,整理了一下紅色裙擺,把裝了護照和五百英鎊的錢包、手機、口紅、梳子、粉底、記有男朋友朋友的手機號和家庭地址的粉紅色的小筆記本的手袋挎在左胳膊上,右手拎著那個裝著自己全部家當(8條連衣裙,2件毛衣,1件風衣,2雙高跟鞋,1把菜刀,1面父親工工整整疊好的中國國旗,1個粉紅色的筆記本,1個裝了一堆戒指、項鏈、胸針的首飾盒,1個裝了8條內褲的粉色的帶有雛菊圖案的布袋,簡單的洗漱用品)連個輪子都沒有只能拎不能拉但是非常有古典美感的棕紅色皮箱,踩著那雙經歷了考驗、的確可以讓她穿著也可以跑起來的高跟鞋,昂首挺胸地蹬蹬蹬地往出口走去。
當出口的那兩扇感應門一打開的時候,柳成蔭心里愉快地喊了一句“YES!”,滿飛機與她同行的全部說中文的人群一下子散開,他們的漢語被迎面而來的在機場接機大廳里面來回行走的人群的英文打散、沖淡、淹沒、消失。25年以來她所熟悉的黑頭發、黃皮膚、黑眼睛的人兒們被金發、棕發,哦,紅色頭發,藍眼睛、綠眼睛,白皮膚、黑皮膚、棕色皮膚的人群所取代。她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興奮?!斑@些老外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大呢!我穿著高跟鞋在人群里面個子其實也還說得過去,我還怕我1米6的小個子到了國外被巨人們包圍著看上去很可笑呢!”蔭蔭默默地對自己講。她腳上的這雙鞋雖然已經很合腳,但畢竟所有的尖頭細跟高跟鞋都是折磨女人的刑具和鍛煉女人意志力的工具,她的前腳掌底下已經隱約感覺有個水泡要冒出來了,右手的皮箱也越來越重。
“張勇在這里就好了!”在大連的時候她很少直呼大名,“老公”“老婆”是他們互相稱呼的昵稱,柳成蔭突然有了一種失落感,“他如果在就可以去給我買創可貼,給我貼上,抱我上出租車,幫我拎行李箱?!钡呛芸焖倪@種失落感就被那股興奮勁給沖淡了。
正對著機場出口那兩扇自動門的接機等候大廳里面,被工作人員圍出了一個半圓形的圈,站在圈外來接機的人分成兩類。一類是親朋好友,有的拿著鮮花,有的還拿了氣球,當他們等待的人出來之后,每個人的臉上都會洋溢著喜悅的笑容,幾乎每個接機的和被接機的人都會互相擁抱一下,并在各自的臉頰上親一兩口?!翱磥砝贤狻艘娒媸窍矚g擁抱的,怪不得剛才王阿姨也抱了我一下,她在這里住了這么多年了,已經很西化了,我和我最親的父母見面都不會擁抱的。不過張勇現在在這里來接我的話,他一定也會抱住我,把我的腳甩在空中,還會原地轉一圈的,如果他現在在機場來接我的話就好了。傻姑娘,他現在在大連,在十萬八千里之外了,你要靠自己了!”另外一類來接機的就是司機群體了,他們都是面無表情地站在圈外,每個人的手里都會拿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他們要接的人的名字,另外一只手有的人是插在褲兜里,有的則玩弄著手機。
“不知道來接我的司機手中拿的那張紙上寫的會是我的中文名還是我的英文名字呢?”
柳成蔭站在出口,把皮箱放在地上,四周環視了一下,臉上微微發熱,有些不好意思,這么多陌生人的眼光在開門的那一瞬間感覺都聚集在她身上,讓她覺得有些害羞。“還好,我今天穿得還算比較得體,下飛機前還特別去衛生間里面收拾了一下?!彼龔氖痔岽锩婺贸鲅坨R,從左到右仔細看了一圈,又看了一圈,最終在人群里面看到了一位個子小小的禿頂的印度男人手里拿的那張紙上寫著的奧利維亞,柳成蔭心里有些小失落,摘掉眼鏡,放進手提袋里,拎著皮箱噔噔地向他走了過去。
“你好,我是奧利維亞。”
“你好,歡迎來倫敦,我來幫您拿行李。”他也就大概比柳成蔭高幾厘米,弱不禁風的樣子,身上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霉味。他一把接過那個棕紅色的皮箱,在前面帶路徑直走向停車場,一邊走還一邊嘟囔:“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人用這種老掉牙都不能推拉的箱子?!?
9月份下午6點多的倫敦還是非常的明亮,坐在出租車后座,柳成蔭弱弱地問了一句:“你知道我的目的地嗎?”
“知道的,象堡[1],訂車的人和我講了,女士,80英鎊現金到目的地,請您提前準備好錢,系好安全帶,謝謝?!?
來之前她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三千英鎊被她母親縫在了紅色裙子的裙帶內側,五百英鎊她隨身攜帶用來支付一開始的費用,用母親的話講是安家費。司機默默地開著車,她默默地在后座坐著,像只小狗一樣時不時地把頭伸出車窗,看著外邊的藍天白云,馬路上的行人,幾乎貼著出租車而過的戴著各種各樣好看的頭盔的騎自行車的人。哦,紅色的雙層公交車,哦,紅色的電話亭,沿途,她看到很多很好看的房子,有白色的、米色的,還有紅色的,也看到了一群群手里拿著酒杯在酒吧門口站成一圈圈穿著好看服裝的年輕男女。
“先生,請問我們要去的象堡是什么樣子的呢?”
“年輕的小姐,那里沒有什么特別的,如同倫敦的其他的地方一樣,只不過是一個地方而已,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年輕的小姐,”他通過后視鏡看了一眼這位來自中國的女乘客,“我不建議你穿成這樣在那個地方走動,尤其是晚上的時候。”
柳成蔭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這句話什么意思?”他看上去40多歲的樣子,總是皺著眉頭,瘦瘦小小,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耙苍S他自己不開心,過得不是很好吧。所以說出來的話這么消極,不用管他,你按你自己的節奏來,今天是你的生日,多么特殊的生日禮物??!”她在心中默默給自己打氣。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很開心我25歲生日這天可以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家,開始我的新生活。”
“生日快樂!”他又通過后視鏡看了她一眼,“可你為什么要在你生日的時候離開家人,離開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來到這么一個國家,這么一個城市呢?為什么呢?你是來學習的還是來工作的?”
“我是來先學習再工作的,也許邊學習邊工作,說實話其實我也不知道?!?
“祝你好運,年輕的女士,我只能這么和你講,倫敦這個城市就像其他的大都市一樣,好像一個龐大的吸血的機器,除非你有錢,或者你的出身很高貴,否則這個機器就會日夜不停地工作,吸取你的血液、你的熱情、你的精力、你的生命,直到把你榨干,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把你吐出來,看著你體無完膚,而它連冷笑或者藐視都不給你,就好像你的生命連個手指可以壓死的跳蚤,連個地鐵軌道上被碾死的老鼠都不如。我20多歲,你這么大的時候就來到這里,我之前在印度也是大學畢業生,20多年過去了,我的妻子帶著兒子離開了我,我的父母還在印度,往返機票這么貴,我兩年才能回去看他們一眼,我也不想回去看他們,看什么看?讓他們笑話我?讓鄰居笑話我?我的兒子現在吸毒,腦子也吸壞了,一想到他我就心疼,那個該死的娘們,怎么帶的我的兒子,讓他淪落成這個樣子。我的房東也不是省油的燈,今天早上出門還追著我要房費,我只是晚了一個禮拜,天天追命一樣追著我,還抱怨我回家晚。我每天要多做幾個小時,才可以多賺點錢,白天的車不好開,總是堵車,晚上車子開得痛快些。年輕的女士,我的建議給你,聽不聽隨你,明天去唐人街,你是哪里人?中國人是吧?我猜你就是,韓國人、日本人、中國人,他們都說不好分辨,其實很好分辨,看眼睛我就能看出來。年輕的女士,我給你個建議,明天去唐人街,買個蛋糕,點上蠟燭,好好吃一頓,買點東西,去各個景點逛一逛,多拍些照片,你們中國人,還有日本人都喜歡拍照片的,這個我知道。開開心心過個生日,然后回到你的家人身邊,回到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的身邊,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什么,人這一生太短暫了,一眨眼十年就過去了,再一眨眼又十年過去了,然后你就到我這個歲數了,再想做什么都太晚了,年輕的女士。”他又通過后視鏡看了柳成蔭一眼,這一對視他看的好像不是一個25歲穿著紅色連衣裙白色絨毛衣的中國年輕姑娘,而是20多年前的他自己。
柳成蔭不知道該如何接他的話,而且他說話的時候帶著很重的印度的卷舌口音,柳成蔭對他所說的也不是完全可以聽得明白,所以只能敷衍地咿咿呀呀地回應著,依然時不時地像小狗一樣把頭伸出車窗,好奇地貪婪地把沿途看到的人文景觀建筑、藍天白云收攏到她那沒有戴眼鏡的300度近視的雙眼中。
車子開過之處,空氣中留下了一縷縷淡淡的桂花香味。
近一個小時之后,出租車停在了一棟很不起眼的矮矮的紅磚兩層小別墅的門口。柳成蔭看著門口墻角右側倒了也沒有被扶起的綠色的垃圾桶皺了一下眉頭。
“這就是您的目的地了,年輕的女士,我幫您把行李箱拿下來。80英鎊現金,請您先支付給我?!?
柳成蔭從手提袋里拿出一個母親在杭州集市上給她買的繡著兩條紅色金魚的黑布錢包,從里面抽出了兩張五十的紙幣,錢很新也很薄,她特意又暗暗在錢包里面用拇指和食指使勁搓了幾下確保只拿出兩張。她的錢包里面一共只有十張這樣的紙幣,多給一張就是七百多塊人民幣,她犯不起任何錯誤。
在印度小司機去后備廂拿行李箱的時候,柳成蔭上前把倒下的垃圾箱先扶了起來,左手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假珍珠項鏈,右手按了一下門上的門鈴。里面半天才聽到急促慌亂的腳步聲,感覺貓眼的那頭有個人對外看了一下,緊接著是一陣鏈子的響動聲,最后大門打開的時候,一位和柳成蔭年紀相仿的中國女孩子站在了她的面前,小麥黑的膚色,齊肩的直發,前劉海一縷細細的被挑染成紫色的頭發一半被挽在左耳后,露出耳朵上面至少5個耳釘。
“奧利維亞?”她的聲音低沉而且有些沙啞,口氣里面帶著淡淡的香煙的味道。
“是我,你是妮可,李鑫源吧?張勇的朋友?”
“是我,張勇是我室友的一個朋友,好像我那個室友出國來這里就是張勇給辦的吧。你就這一個行李嗎?”她看了一眼柳成蔭身后那個印度小司機拎過來的皮箱,不太確信地又看了看出租車的后身?!斑希@都什么年代了,您老人家還拿著這么一個老古董皮箱,連個輪子都沒有,這不好拿不好搬的,多沉??!這里面也裝不了多少東西吧。”
“這個皮箱是當年我媽媽嫁給我爸爸的嫁妝,我也沒有什么好帶的,缺什么以后可以慢慢添置?!绷墒a不太喜歡這種話里帶刺的感覺,拎著皮箱擠過側身站在門口的妮可的身體,一腳邁進了她落地倫敦后的第一個住所。
這套房子的里面和外面的感覺一樣,很袖珍,樓下一個小小的廚房,小小的客廳,樓上兩個臥室,一個小一點的是妮可的房間,用她的話來講是個單人房[2],另外一個大一點,用她的話來講是雙人房[3]?!澳憔蜁簳r先在這個雙人房里住幾天,下周六我帶你去我另外一個朋友那里看房子,他住得離這里不遠,他有個雙人房下周能空出來,你可以去看看?!?
妮可說的這個房間很溫馨,正中間擺了一張鋪上藍色條紋被套的雙人床。柳成蔭又發現了這里同國內的不同,在家的時候,每天早上起床,母親都會把被子像豆腐塊一樣疊好,整齊地放在床頭那邊的中間,上面擺上枕頭,再鋪上枕頭蓋布。而她面前的這張床上的被子被整齊地完全鋪展開來,覆蓋了整張床,床頭那里擺了四個枕頭,兩個白色枕套套著的枕頭在后面,兩個同樣藍色條紋的枕套套著的枕頭在前面,床尾還橫著鋪了一條細窄的灰色的長毯。床的兩邊各擺了一個床頭柜,一個上面放了幾個相框,另外一個堆了幾本書。
“這個房間現在有人住的吧?!绷墒a用手指了一下床頭柜上相框里相擁的一男一女兩個中國人,“那我怎么住呢?”
“沒事,你就住這個房間,我和他們講了,他們再過兩周才回來,所以在你找到住處之前,你不至于沒有地方住,你有兩周的時間。”
“太感謝了?!绷墒a嘴里說著感謝,但是心里卻像打碎了五味瓶一樣,她都沒有帶床單過來,這看似干凈的床畢竟是陌生人兩口子睡過的地方,房間里面到處都是別人的生活痕跡,在這樣的環境里面,她一點安全感和歸屬感都不會有。不過作為朋友她已經幫助自己找到了暫時的落腳之處,雖然晚上她要和衣而睡,寄人籬下一周,但是不要錢的援助已經是難能可貴,她也不能太小家子氣了。湊合一個星期等周六和妮可去看她朋友的房子之后,定了再搬過去重新開始布置自己在倫敦的小家也是可以的。一個星期她可以忍,沒問題。想到這里,她看著妮可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微笑。
“不用謝我,這個房間給你便宜點,因為你也沒法動任何東西,你的行李可以放在樓下客廳里面,有什么用的可以在樓下拿出來,拿上來用。每周收你一百英鎊好了,看在張勇的面子上?!?
“什么?我這純屬借住,還要每周給錢?還要每周一百,那么貴!我還以為是幫張勇一把,免費讓我住一段時間的呢?!绷墒a不敢相信她聽到的這段話,她有些憤怒地頂了過去。
“親愛的,倫敦哪里有免費的事情?每個人都在很辛苦地生活著,好不好?!不住這里,你可以去住酒店啊,那里每晚可要一千呢,更何況這棟別墅里面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這棟房子還在倫敦的一區,你在倫敦待一段時間就會知道我們這個地段有多么黃金了。一周一百,一個月連五百都不到,在倫敦一區的雙人間,只有一個室友,還有一個客廳可以共享,多么奢侈!這個價錢多么好,你真的是在國內被慣壞了,真的有點不知好歹了?!蹦菘傻谋砬橐沧兊糜行┥鷼猓曇舸罅藥锥壬蟻?。
柳成蔭心里開始有些慌張,當下她并沒有其他的選擇。現在天色已晚,這個象堡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段她都不了解,這個國家除了面前站著的妮可她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雖然包里還裝著王阿姨的聯系方式,可她連怎么打電話,到哪里打電話都不知道。她默默地告訴自己先忍耐一下,口氣軟了下來,“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剛出來的的確什么都不懂,你不要介意。我先給你一百,下周辛苦你帶我去看看你朋友的房子,這個房間的人兩周之后就回來了,我怎么都沒法住了,要趕緊找落腳的地方。”柳成蔭邊說邊從錢包里面取出兩張五十的紙票,特意讓妮可看到拿出這兩張之后沒有剩下幾張的錢包。她想讓妮可知道她其實沒錢,不要想太多。
妮可從她手中抽去這兩張紙票塞到自己的牛仔褲兜里面,口氣緩了下來,“沒事,我剛來也和你一樣,啥也不懂,你待待就好了。你剛下飛機要不要先洗澡休息一下,一會兒我請你去吃個晚飯,算給你接個風,你在這里是不是除了我也沒有認識的人了吧,雖然說我們其實也不認識的?!?
“好的謝謝你,我吃飯回來之后再洗澡吧,我想先去買個國際長途電話卡明天給我父母還有張勇都報個平安,你可以帶我去嗎?”
一刻鐘之后,妮可帶著柳成蔭,一個穿著皮夾克上衣、漏了好幾個洞的牛仔褲和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絨毛線白色上衣、腳踩白色尖頭細高跟的中國女孩同時出現在了象堡的購物中心里面。
“親愛的,不是我說你,你為什么穿成這個樣子出來?”在兩個路過的小黑孩對著她們打口哨之后,妮可責怪地問了柳成蔭一句,“你穿成這個樣子晚上和我出來不就是在自找麻煩嗎?”說著她把自己身上的皮夾克脫了下來遞給柳成蔭,“給你,我們換一下,這樣你還能看上去略微沒有那么好欺負一點?!?
“哦。”柳成蔭戰戰兢兢地換了上衣,當那兩個黑人看著她們一邊吹口哨,一邊笑著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在說些什么的時候,她的警惕心已經完全提了上來。
“妮可,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為什么我一個英國人都沒有看到?為什么這個購物中心這么亂糟糟的,為什么這么多,你知道的,黑人?為什么他們對我們吹口哨?他們會上來搶我們嗎?為什么這個購物中心里面還有兩個持槍的警察巡邏?這里安全嗎?英國不是很安全的嗎?”柳成蔭一邊問,一邊低著頭跟在妮可的身后往前走,不敢和任何人的目光對視。
“親愛的,你怎么這么多的問題?象堡就是這個樣子的呀,你穿成這樣,在哪里也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下次出門前換身衣服,低調點,穿得這么花枝招展的不是什么好事情。你先到這里買個電話卡,買那個十英鎊可以打好幾百分鐘的,那個不錯,我一直用那個。嘿,老板,來兩張電話卡,十塊錢面額的?!蹦菘稍诤唾u電話卡的黑人老板溝通的時候,柳成蔭聽到的是一口奇怪的口音講出來的很破碎蹩腳的英文。下飛機后,來住處路上聽到的又是印度英式口音,這一路下來,她心里越發失落。
“親愛的,你給他二十塊,我的卡也用完了,待會兒我請你吃一頓好的。”
柳成蔭默默地從錢包里面拿出之前印度小司機找回的二十英鎊紙鈔遞給了賣卡的黑人。“中國姑娘,真好看!”黑人老板用英文說了一句,對她們拋了一個媚眼,豎起了大拇指。
“黑人的牙齒真白,可他們的舌頭為什么那么粉呢?”柳成蔭在離開了那個賣電話卡的小賣鋪幾百米之后,確保身邊也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忍不住問了一下妮可。
“你怎么這么多的問題?那英國人還會問,你們中國人為什么出門到象堡這種地方還穿成這樣呢?那么隆重?還穿尖頭細跟高跟鞋呢,那你說我們怎么回答人家?”妮可白了她一眼,“親愛的,謝謝你給我買的卡,前面就是那個中餐廳了,他們家的河粉很好吃,量也非常大,能吃飽?!?
她說的就是大碗面,十年后,每次柳成蔭心情不好的時候都還會找一家大碗面坐下來點一份豉椒牛肉炒河粉,一杯廉價的紅葡萄酒,坐下來吃一個小時,然后告訴自己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
“老板娘,你好啊,我又來了,今晚我要請我剛來倫敦的朋友吃頓好的。你給我們上兩份你們家的那個豉椒牛肉炒河粉,再給我們各倒一杯你們家的紅酒,今晚我們要慶祝一下,我請客?!蹦菘煽谥械睦习迥锟瓷先ナ稚n老,白花花的頭發,臉上的皮膚干燥無光,一雙毫無生機的大眼睛下面掛著一雙更大的仿佛充滿了水一樣的眼袋,看上去仿佛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覺。老板娘笑起來的時候干燥的皮膚堆起了一層層的皺紋,在上菜和上酒的時候,柳成蔭又看到了她那看上去好像在鄉下種了很多年的地才會有的粗大的手和每個手指上碩大的指關節。
“倫敦的生活費真高,這一盤子就要八英鎊多,相當于國內的一百多塊錢了?!笨粗媲暗哪潜P分量的確很大的晚餐,柳成蔭感慨了一句。
“親愛的,你不能在這里生活還總是拿人民幣來換算。這家很便宜了,味道好,量又大,不僅好吃還能吃飽,你知足吧。來我們兩個碰一杯,歡迎你來倫敦!來,干杯?!?
柳成蔭和妮可舉杯碰了一下,各自抿了一口。
“今天是我25歲的生日?!?
“哦,怪不得你穿成這樣!那我原諒你了,明天你可千萬別穿成這樣,我和你這樣出門走在一起我都覺得怪怪的。”
“明天我換一身樸素的,妮可,你來倫敦多久了?”
“我來倫敦3年了,這里的時間過得非常地快?!?
“你喜歡這里嗎?”
“也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待得久了,也就習慣了唄!不過在這里比較好的一點就是家里人再也管不了我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自由。我想不通為什么我要按照他們的標準和想法過我的生活,不找一份正經的工作又能怎樣?我現在在酒吧工作,白天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別人朝九晚五上班擠地鐵的時候,我可以自己去餐廳吃個早餐,去公園里面發個呆,甚至在家里看看電視,等大家都下班了,開始放松的時候,就來酒吧,我可以給他們調酒,讓他們更放松、更高興,看他們喝醉了之后的各種丑態,而我卻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到眾人皆醉我獨醒。我覺得這樣挺好的,自由!親愛的,我馬上要結婚了,今年圣誕我和我男朋友要結婚了。”
“哇,恭喜你!他是哪里人呢?”
“是英國人,家在伯恩茅斯,所以結了婚之后我也會搬過去和他一起租房子。他是個攝影師,拍出來的照片很好看。我很愛他,他有一個很自由的靈魂和一顆自由的心,和我以前所交的男朋友們都很不一樣,他們都太現實了,滿腦子想的都是工作,賺錢買房,人就活這么一輩子,我覺得那么活太累了。”
“可是沒有自己的房子,沒有好的收入,沒有錢,每天都在擔心這些事情,活得也很累呀!”
妮可不屑地看了柳成蔭一眼,“你還太天真,你還聽不懂我說的話的意思。”
柳成蔭看了妮可一眼,心里想,“你才太天真,過幾年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酒足飯飽,妮可結了賬之后,兩人便同行回家。九月份倫敦的晚上還是有些冷的,柳成蔭把身上妮可的皮夾克的拉鏈拉死,右手緊緊攥著裝有那剩下六張五十英鎊紙幣的錢包,插在兜里。前面一輪明月掛在幾棟又高又丑的水泥外建筑墻的樓宇之間的天空中,那些是政府房,妮可在來的路上有講過,住在里面的人都很窮,而且電梯里面時常都會有一股尿臊味,但是也不要太小看象堡這個地方,因為卓別林以前在這里住過,而且最關鍵的是這里是倫敦一區,就是很中心的地方,和北京一環的概念是一樣的。柳成蔭看著那輪明月,時差的疲倦感加上一杯紅酒的上頭,她指著月亮,興奮地喊了一句,“妮可,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看!”話音未落,就聽到身后一陣小碎步快跑的腳步聲,一個黑色的身影從她身邊快速閃過,把身邊的妮可噗的一聲重重地撲倒在地。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身體是不受自己控制的,時間的快慢有了相對性,而人的求生本能又會讓人的洞察力一下子提到極致。柳成蔭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嚇得腳像是被釘子釘在地上一樣挪動不了,她往左看了一眼,沒人,往右看了一眼,也沒人,只有一盞昏暗的路燈孤零零地杵在那里,黃色的燈光周邊飛舞著幾只小飛蟲,想喊救命但是嗓子卻像被人卡住了一樣,發不出半點聲音。還好這個時候在馬路對面一個騎自行車的路人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停下車,大聲喊了一句“你們還好嗎?要我報警嗎?”黑暗中,柳成蔭才看到從妮可身上快速爬起往前跑的那個身影小小的,應該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他X的!”妮可也爬了起來,“還我的包,小兔崽子!”一邊喊一邊追了過去。
“妮可,危險,不要去追?!绷墒a站在原地,終于喊了出來,她試圖跑過去幫一下妮可,剛一使勁,便覺得腳掌上的那個血泡撲哧一下破了,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痛,更別說跑了。還好沒有幾分鐘,妮可便罵罵咧咧一瘸一拐地走了回來,“這個該死的愚蠢的強盜,把我的手機和錢包都搶走了,卻把老娘這個路易威登的包甩在了馬路邊上。老娘那個破手機也沒幾個錢,有密碼還有保險,錢包里面不到十塊錢的現金,這個包老娘可是花了重金買的,這個笨強盜這點常識都沒有,出來混也只能這樣小打小鬧的。他X的,把老娘那么撲倒了,這個該死的小屁孩,我估計二十歲都不到?!?
“妮可,我們去警察局報警吧?!?
“報警?這點事情報警可沒用,我之前也報過,浪費了我幾個小時的時間錄口供做記錄,最后還不都是不了了之。我們回家吧,我家里有碘酒,你回去幫我清理一下,我的手和膝蓋應該是都蹭破了,這該死的強盜!你以后出門別像我這樣還拿個包,你穿成這樣再拿個包,就是引火燒身,來,扶我一下,我的腿特別疼?!?
夜幕下,迎著那輪在幾棟又高又大又丑的政府樓之間的天空中的明月,柳成蔭扶著妮可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她在倫敦的第一個住所,在這里她花了每周一百英鎊在別人的床上度過了她在倫敦的第一個夜晚,25歲生日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六點不到,柳成蔭就醒了,拉開窗簾,窗外正對著的一棵大樹上停了一只小鳥,小鳥歪著腦袋在那里嘰嘰喳喳地叫著。她看著它伸了個懶腰,微笑了一下,給自己打了個氣:“蔭蔭,今天是你在倫敦的第一個早晨,這是正式要在倫敦開始你的新生活了!加油!”
柳成蔭坐在床上,用昨晚買的電話卡先給張勇撥通了電話。
“老公,我到了,你找的那個是什么朋友啊,讓我住在她室友的房間,還收我每周一百英鎊。我懷疑她是自己收下了,她室友不知道,所以她才那么小心讓我千萬不要亂動屋子里面的東西,我的行李箱都還在樓下客廳沒有打開,真是的?!?
“老婆,到了就好,有個地方住就不錯了,我在那里也沒有什么人脈,好不容易有這么個人,既然他們之前都有人住,現在你的室友也是個女的,這不挺好的嗎?很安全,我也不用擔心你下了飛機沒有地方住還要流落街頭?!?
“安全什么呀,昨晚她帶我出去說是要請我吃飯,就點了一個菜加飯,你請吃飯的時候可從來沒有這么小氣過,哪里有說請人吃飯只點一道的,吃完飯回家路上還被搶了。她被搶了,我沒事。她說我不應該穿得那么隆重,她自己卻拿了個貴重的包出去。然后還繼續占我便宜,讓我幫她買了一張電話卡,花了我十英鎊。你知道的,我本來就沒帶多少錢出來,十英鎊相當于一百四十多塊人民幣了。她好黑啊,你看你的這個朋友真的不行呢。老公,你什么時候過來?我一個人在這里,什么都要我自己做,你不心疼嗎?”
“好老婆,你忍過這陣子就好了,我就過去了。我不和你講了,我這里有客戶來了,明天再給我電話?!绷墒a不情愿地掛了電話,撥通了父母的座機,電話鈴聲只響了半聲,話筒就被接起來了。
“喂!”電話那頭傳來了父親的聲音。
“我是蔭蔭,我昨天下午到倫敦了?!?
“蔭蔭,你怎么昨天下午到了,到了現在才給我們打電話?你媽昨天一晚上沒睡,坐到天亮,上飛機前我們不是再三囑咐你下了飛機一定要先給爸媽報個平安嗎?我們的這個心一直揪著啊,你媽就坐在電話機前一步都不敢離開,怕錯過你的電話。”
“你們怎么這么大驚小怪的呀,我坐飛機來倫敦,那么大的飛機,那么多的人,還能有什么事情?我那么大的人了,自己會照顧自己,你們總這么瞎操心,給我很大的心理壓力的,你們知道嗎?”電話這頭的柳成蔭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了,說話的聲音也略微大了起來。
“我沒事的,你到了一切平安就好,一會兒我就去睡覺,睡醒了就好了,你別擔心我們。倫敦冷嗎?你的衣服夠嗎?不夠我們給你寄,那么遠,寄個東西也要很久吧?住得安全嗎?打長途電話費很貴吧?你別浪費錢了,錢省著點花,給自己買點好吃的,注意身體,爸媽離得遠,全靠你自己了。沒什么事情就掛了電話吧。平安到了就好,過一周再給我們電話唄?!?
“你媽說得對,電話費貴,掛了吧!給自己買點好吃的,多吃多睡倒時差,注意身體,安定下來了下周再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和你媽一切都好,不用你擔心。”
電話掛了之后,柳成蔭打開皮箱,拿出隨身帶來的日記本,開始像記流水一樣梳理起自己現在的財務狀況。全部家當:500英鎊+3000英鎊=3500英鎊,2001年9月16日,出租車80英鎊,電話卡20英鎊,第一周房費100英鎊,剩余3300英鎊。
接下來的一周,柳成蔭給自己定的主要任務就是去超市購買各種入住之后所需要的生活用品,雖然她都揀最便宜的買,也盡量不去在心里把英鎊換成人民幣,但是每天的錢還是花得很快。床上用品、廚房基本用品、日常洗漱用品,還不算上一日三餐,幾天下來,那六張五十英鎊的紙票就只剩下不到一半。
終于等到了妮可帶柳成蔭到她朋友剛剛空出來的那間雙人房的一天,每月四百包所有水電煤。價格還算是不錯,而且離妮可現在住的地方也不是很遠。雖然柳成蔭并不喜歡這個地段,但想著離這個國家唯一認識的人近一點做個過渡也沒有什么壞處,內心充滿了期待??呻x這套朋友家的房子越近,她的心里就越涼,當妮可帶著她在一棟非常丑陋的長方形的四層高的紅色磚頭建筑面前停下來的時候,柳成蔭的心跌到了冰點。
“親愛的,這雖然是政府樓,但是這棟樓和其他政府樓不一樣。這里沒有電梯,所以不用擔心電梯里面的尿臊味。這棟樓一共也只有四十戶人家,每套房子都是復式,在政府樓里面可算是少見的戶型,也算是很高端的大戶人家了?!蹦菘上聃磕_的賣樓小姐一樣,一邊帶著柳成蔭往樓梯口走一邊充滿了虛假地激情解說著。
柳成蔭沒有說話,低著頭默默地跟在妮可的身后走上了二樓。樓梯出來后左轉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右側是同樣的紅色磚頭砌成的半人高的實心護墻。左邊是一排那二十戶人家的大門,有的門上畫著涂鴉,有的門外裝著單獨的一道鐵門。
“17號是我朋友的房子,我們往前走幾戶?!闭谶@個時候,12號門打開,從里面走出一位牛仔褲都快掉到膝蓋,脖子上掛著金閃閃的長長的大粗鏈子的三十多歲的男子。外邊的天涼意嗖嗖,可他只穿了一個背心,一塊塊肌肉凸顯的胳膊上文了幾個動物的頭像。他一只手插在褲兜里,一只手擺在外邊,隨著走路的節奏前后晃動,從妮可和柳成蔭身邊走過的時候,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們,嘴里吹了一個口哨,說了一句“漂亮”。
柳成蔭低著頭拉著妮可的衣角,“我們還是回去吧,我害怕?!?
“沒事,有我在這里呢,我朋友也在家,馬上就到了。他們這種人就這樣,你不搭理他們就好了,我之前還交過一個黑人男朋友呢,也沒啥特別的,和咱們中國人一樣,他們也有好有壞。”
柳成蔭沒有再說話,低著頭硬著頭皮和妮可向前走,心里默默地和自己說,“這地方不行的,不安全的?!?
“蘭尼,開門。”妮可在17號門口停了下來,這戶人家裝了個新鐵門。里面的木頭門打開了之后,一個長得還挺帥氣看上去也就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伸出雙臂把妮可摟在懷里,在她的臉頰兩側各親了一口,“最近你和亞歷克斯還好嗎?恭喜你們馬上要結婚了,別忘了給我發婚禮的請柬?!?
“放心吧,不給你發請柬,我老公哪里饒得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剛從國內飛來的朋友奧利維亞,現在暫時住在我家,我室友,你知道的,他們的那個房間里面,他們不是下周就要回來了嗎?你不是也說你的那間屋想租出去?我帶她來看看?!?
“你好?!睕]想到這個黑色皮膚的老外還會說幾句中文,“我叫蘭尼,很高興認識你。”并把手伸出來給奧利維亞。
“太好了,他沒有上來抱我親我,他的手掌心怎么那么白?和手背的顏色的反差怎么這么大?”柳成蔭一邊心里嘀咕著,一邊把手伸了過去,“呀,他的手怎么這么硬,這么冷?”碰了一下,她便又很快地把手縮了回來。
“請進?!碧m尼身子一側將兩位中國女孩讓進了他的房子,“我的這套房子是我爸之前買了下來,去世的時候留給我的。雖然我的鄰居并不是最好的,但畢竟地段在倫敦一區,交通方便,而且我這套兩居室還是個復式,樓下是廚房客廳,樓上是兩間臥室,大小差不多,都是雙人房間,我住一間,另外一間我一直都租出去,支撐一些我和房子的日?;ㄤN,當時遺產稅我借了好多錢才交上,所以現在還得靠租金幫我慢慢還債。”
“那就是說這個房子里面只有你和租客兩個人居住了?”柳成蔭吃驚地問了一句。
“是的,在一區租房子是不是碰到只有兩個人合租這么大一套房子的機會很難得?而且我們還有一個公用的客廳,每個月四百還包含所有的賬單,我自己都覺得這種機會太難得了。我帶你們上來看看那個雙人房?!?
窄窄的鋪著舊舊的藍色帶菱形圖案的地毯的樓梯通往的二樓一共有三個房間,一個衛生間在中間,兩個臥室門對著門??梢猿鲎獾哪情g屋子正中擺了一張木頭床,上面的床墊中間有塊很大看上去已經干了很久的黃色的印漬,床的右邊擺了一張淺色木頭的笨重的床頭柜,上面放了一盞臺燈,酒紅色有些發白的燈罩歪歪地架在燈泡上,像被人扭斷了脖子的小丑。床頭柜的右邊是一扇窗戶,兩塊臟臟的棕色窗簾被拉開,外邊的陽光灑照進來,照在一塊黃一塊灰一塊白的墻上。
“你們看這間屋子多好,還朝南,你們中國人不就是喜歡南向嗎?陽光充足,倫敦下雨天多,能見到陽光的房子不多,你們女生衣服多,你看房間里還配了一個這么大的衣柜,多實用!”蘭尼邊說邊用那掌心掌背黑白分明的手打開床的左側活生生硬被塞進去的深褐色的像是三合板打成的衣柜,當他拉開左邊的衣柜門的時候,不小心柜門撞在床框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謝謝你,蘭尼,謝謝你和妮可。我回去和我男朋友商量一下,盡快回復你們。”在他們兩個人面前,她不敢直接拒絕,畢竟還在人家的家里,也不敢說什么不好聽的話,只能這樣給自己留點時間。一回到妮可的住處,她從錢包里面又拿出了兩張五十英鎊遞到她手中。
“妮可,那間屋子我不能要,我是一個女孩子,他是一個單身的男生,住在一起不方便的。而且你也看到了,兩個人的臥室門對門,沒有鎖,衛生間也是共用的,這個是不行的。太感謝你的好意了,但是我不能住在那里,我在你這里再住一周,你的室友回來之前我一定搬走?!?
“只有一周的時間,你怎么找房子?”
“我昨天給張勇打電話了,可他在忙都沒有接到,最后一次通話我有問他,他說他也不知道,那么遠他也幫不了我。昨天我去超市的時候看到超市的布告欄里有人貼卡片出來找租客,我可以試著給他們打電話。”
“親愛的,你算了吧。給陌生人打電話住他們的房子還不如住我朋友的房子,至少我知道他人沒什么問題。你在布告欄里找的是個殺人犯你都不知道的,這個年頭。不過說到布告欄,你倒是提醒我了,你來這里不是辦的語言學校的學生簽證嗎?你可以去你的語言學校的布告欄看看,至少招租的或者合租的都是你們語言學校的學生,會安全很多吧,你覺得呢?”
雖然對妮可充滿種種不滿和不屑,但這個主意柳成蔭還是認可的。
注釋
[1]Elephant and Castle,倫敦一區的地名。
[2]Single Room,在英國房子出租的時候如果房間里面放了一張單人床便被統稱為單人房。
[3]Double Room,在英國房子出租的時候如果房間里面放了一張雙人床便被統稱為雙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