鑿卯眼是個細致的活兒,不像拉鋸那樣賣力氣,但繁瑣、磨嘰,急不得。
十月三日整個下午,陳舟始終在甲板上工作。
天公作美,直到晚上都未有陰云。
擔心浪費這難得的好天氣,陳舟在甲板上掛起一盞油燈,借著昏黃的燈光自覺加起了班。
從早到晚,約莫工作了十幾個小時。
甲板上橫放的四根框架總算成型。
左右框架的前后方榫、前后框架用于連接方榫的卯眼都已完成,兩排用于插入木板的卯眼也已鑿好部分。
夜深休息前,估摸著海水漲得差不多,陳舟又測量了一遍水線。
根據(jù)他的觀察,潮水每天會漲退兩次。
一次大概在午夜開始,漲勢較快,并會于兩個小時左右將潮勢提到頂峰,然后緩緩下降。
另一次在上午太陽升起后,漲勢緩慢,過了正午才能達到最高點,隨后逐漸退潮,直至太陽落山,萬籟俱靜。
其中午夜?jié)q潮勢頭太快,且黑暗無光,不宜順著潮勢開動木筏。
上午的潮水倒是可堪一用,因為漲落周期長,將物資搬運上島的時候不用擔心木筏擱淺,頗為省心。
在潮汐表格上畫下漲落曲線,陳舟默默推算起每天能運輸幾次貨物。
假如清晨起床,往木筏上裝好箱貨,上午八九點鐘出發(fā),約莫十幾分鐘登島,卸下物資不做停留徑直折返。
返程途中必定逆水行舟,需多花力氣,可能要劃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的船,加上裝卸物資的時間,來回一趟大概要用三個小時。
這樣算下來,除去吃飯睡覺等必要的時間,在不刮風下雨的理想天氣,每天最多能運輸三次。
按每次運輸物資總重200公斤計算,每天都能往島上輸送600公斤的物資,這種運輸效率遠不是魯濱遜的簡易木排可以比擬的。
如此想著,陳舟簡單地在心里算了一筆賬。
書中所述,魯濱遜10月1日登船,從登船當日一直到船被風暴摧毀的前一天,也就是10月24號,魯濱遜從未停歇,一直在持續(xù)地制造一次性木排,以每天一次的速度往島上搬運物資。
魯濱遜的木排由鋸開的桅桿捆綁而成,每次只能裝載幾十公斤的貨物,這二十四天,他頂多運輸了2000公斤的物資上岸。
對于任何人來說,2000公斤的各類物資都不能算個小數(shù)字。
節(jié)省著用,足夠支撐數(shù)年。
但陳舟能做到的遠不止這些。
以最緩慢糟糕的情況計算。
自2號正式開工至木筏下水期間最多要花費整整八天時間,到10號上午他才能正式運輸?shù)谝惶宋镔Y,且只剩余12天足夠安全的運輸時間,他也能運輸36趟,也就是7200公斤的物資。
這個數(shù)字,足足是魯濱遜輸送物資的三倍。
即使被天氣影響,達不到預期,超過魯濱遜也易如反掌。
正如貼吧繪制木筏圖紙的那位大佬所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萬米競賽,哪怕汽車沒有自行車起步快,最終的贏家卻不會有絲毫懸念。
計算的結果非常穩(wěn)妥。
給自己吃了顆定心丸,晚飯后,帶著對未來的期待,陳舟進入了夢鄉(xiāng)。
晚睡的代價是晚起,醒來天色已經大亮。
十月四日,開始挑戰(zhàn)的第五天。
漸已適應新生活節(jié)奏的陳舟遵循著熟悉的路線,大副室、廚房、甲板,展開了新一天的工作。
今天的任務有輕有重。
上午體力充沛,要鋸出下層框架,下午疲憊,需繼續(xù)開鑿前后框架上用于插入木板的卯眼。
若能提前完成任務,晚上還要制造用于連接木筏上下層的連接件。
這些小東西個頭不大,兩端都有榫舌,前后框架要用到20個,側面框架要30個,主要發(fā)揮釘子和黏合劑的作用。
按陳舟的想法,造出前幾個積累經驗,后續(xù)會越做越快。
帶著也不知是痛苦還是麻木的心情,陳舟耳旁又出現(xiàn)了連綿不斷的拉鋸聲。
鋸木頭和鑿卯眼都是干過的活,制造連接件卻使人煩躁。
因為木塊只有三指厚,一個巴掌大,固定鑿刻都十分麻煩。
再加上夜晚工作光照條件差,辨別炭棒畫出的痕跡,反復對比木塊的榫舌是否對稱,陳舟感覺自己的眼睛都要看瞎了。
這還不是最惡心的,最惡心的是制作好這50個連接件后,還要在上下框架間鑿出100個對應的卯眼。
晚上餓著肚子,點燈熬油地制造了兩個連接件,陳舟總算撐不下去了,丟掉手中的鑿子咣當一聲仰躺在了甲板上。
想到一下又一下仿佛永無止境的雕鑿,想到制造好這兩個連接件后還剩四十八份相同的工作,想到制造好那四十八個連接件后還要鑿更多卯眼,他頓時感覺一股無邊無際的疲憊與乏力涌了上來。
這就像是一場漫長的全馬競賽,作為參賽者,規(guī)則不允許他用腳奔跑,只能用手臂撐住身體一點點往前爬。
“這不是正常的工作,這簡直是一種折磨!”
望著滿天繁星,陳舟發(fā)起牢騷。
在工廠中他能忍受重復枯燥的工作,是因為他可以摸魚,是因為他只獲得了精神上的疲憊而不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憊,是因為他期待著下班后的娛樂與放松。
但在這里,乏味的工作是極其漫長且不容摻水的。
一想到接下來還要重復同樣的雕鑿五六天,陳舟不由動起了歪腦筋。
“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減少或者省略制造連接件的過程,直接造好木筏呢?
誒,好像還真有!
連接件的作用類似黏合劑和釘子,與其浪費時間做這種東西,不如直接釘上長釘,簡單粗暴。
釘子雖然沒有榫卯加魚鰾膠連接的緊密,還會破壞框架內部結構,減少木筏的使用壽命。
但這個木筏本來就沒打算用多久,為了提升進度少受折磨降低一些使用壽命顯然非常值得,尤其是在這個分秒必爭的特殊時期。
做好決定,起身收拾完甲板,照例測量潮水記錄數(shù)據(jù)。
吃了頓遲到的晚餐,陳舟結束了一天的勞累。
十月五日,持續(xù)了三天的的晴朗終于被漫天陰云終結。
陳舟提前穿上了厚外套,將工作地點轉移到了室內。
為圖方便,他花費一上午時間拆掉了走廊兩側以及魯濱遜和炮手房間之間的墻壁。
開闊的空間便于物資堆砌,也便于搬運材料,使他的工作愈發(fā)便捷高效。
鑿刻了一下午木板,晚上陳舟清理了灌入船艙的積水,給自己做了頓簡單的疙瘩湯。
17世紀的面粉遠不如現(xiàn)代白面那樣細膩。
但就是這種略帶粗糙的口感,加上兩塊奶酪,一杯熱茶,吃得陳舟滿嘴留香,分外滿足。
降雨導致的拆墻和排水耽誤了大半天時間。
幸好陳舟想方設法省去了制造連接件的步驟,工作的總進程非但沒有延長,反而得到了縮短。
就算隨后每一天都下雨,木筏的所有組件也能在10月9日之前完成,這無疑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除雨水外,還有幾件事值得一提。
排在第一位的是陳舟的身體狀態(tài)。
平均每日十二個小時以上的工作時長,基本全是重體力或是極度消耗精力的手工作業(yè),期間只有短暫的休息期。
肌肉的疲乏、手上被磨破的口子、腳后跟的傷勢、腳底板的水泡以及十幾處意外劃傷完全沒有時間恢復,因為工作一直在繼續(xù)。
加上飲食中缺乏蛋白質、脂肪、維生素和微量元素,只靠奶酪和蜜餞提供身體所必要的營養(yǎng)遠遠不夠。
長此以往,他的身體一定會被拖垮。
陳舟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卻從未停止工作,給自己放哪怕半天假。靠著對木筏下水那日的憧憬咬牙硬撐,只希望用短暫的對身體的傷害換一個輕松的未來。
這是他的選擇,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愿意接受。
相較第一件事的沉重,第二件事倒是有趣了許多。
就在十月五日當晚,陳舟成功教會了來福一個口令——坐。
現(xiàn)在只要他嚷一聲“坐”,來福就會乖巧地坐下,然后用它那雙棕黑色的大眼睛望著他,等待獎勵。
隨著與來福朝夕相處,漸漸熟悉,陳舟發(fā)現(xiàn)這家伙在拾取物品方面特別有天賦,不用教它,隨便丟出去一根木棒或是任何小巧的其它東西,來福都能很快地叼回來并送到手邊。
而且來福不僅能熟練地尋回陳舟丟出去的物品,還對這種無聊的游戲樂此不疲。
有時候陳舟鑿刻著木頭,它也會叼著小木棍走來,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他,像一個渴望糖果的孩童。
心軟之下,陳舟百忙之余也要騰出時間陪來福玩耍幾次。
這種你丟我揀的小游戲給了陳舟些許喘氣的時間,緩解了他的壓力,使他不至于被漫長且重復的工作折磨得精神崩潰。
十月六日上午依舊陰雨綿綿。
這天陳舟做好了木筏下層的四根框架,并雕鑿完了絕大多數(shù)卯眼和木板,只待安裝。
六日傍晚,云開日出,陳舟往腰上系了一根安全繩,踩著船側將自己吊了下去。
測量記錄潮水近一周,對于潮汐的規(guī)律和潮水的高度,他已了然于胸。
距離木筏正式下水的日期還剩兩天多,可以開始物色合適的位置高度,并破開缺口了。
一手拿繩尺,一手拿炭棒,量好高度,陳舟在船只側面畫出了一條極長的直線,然后從口袋中取出長釘錘子,每隔一米左右砸進一顆釘子。
隨后他攀上甲板前往船艙,在墻壁上尋找釘子末端的凸起。
排除掉危及龍骨的位置,陳舟最終敲定了缺口所在,并提前鋸開了一塊木板做了標記,只待兩天后木筏下海再完全擴張缺口。
十月七日八日期間,工作遇到了些許意外。
一根已經完成大半的木筏前框架因為內部有暗傷,在開鑿卯眼時產生了一道巨大的裂口,幾乎劈開了整根框架。
嘗試用魚鰾膠修補失敗后,陳舟不得不重新制造一根前框架,這足足耽誤了近一天的時間。
不過好事多磨,在十月八日晚,除船帆船錨外的所有木筏組件都完成了,這項工作最終還是順利地進行到了最后。
船帆和船錨的制作非常簡單。
船帆是一根用三腳架結構固定在木筏表面的“T”形桿子,可以360°旋轉。
桿子底部安裝著插銷,四周挖出了幾個孔洞,通過插銷和孔洞,陳舟可以固定船帆旋轉的角度,從而根據(jù)風向調整船帆。
帆布呈長方形,末端連接著一根繩子,需要升帆的時候將繩子纏在桿子底部,降帆時解開繩子即可。
船錨是由穿著繩子的大木桶制成的。
為了避免木桶漂浮上來,陳舟卸掉了桶蓋,往桶中裝了幾塊薄鉛板,將桶的重量增加到了五十多斤。
木筏上沒有用于收錨的絞盤,船錨連接在木筏尾部的一根木樁上,安裝非常方便,拋錨也很快捷,只要把木桶丟進水里就行。
當然,拋錨很容易,想把它拽上來可就費勁了。
因此這個船錨只是一個必要的保險裝置,如果可以避免使用它,陳舟盡量不會用,省得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十月九日。
漫長且艱辛的造船工作接近尾聲,陳舟激動得一整晚沒睡好覺,起了個大早,開始進行最后的工作。
上午,他制作好了船帆和船錨,鋸開了船艙,擴大了缺口,搭建起了平臺,鋪上了滾木。
中午吃了一塊白面包,喝了兩杯涼開水,稍微墊了墊肚子。
陳舟將沉重的木筏組件悉數(shù)搬運到平臺上,開始組裝。
來福似乎意識到它的新主人也要離開船只,不免有些擔心,緊跟著陳舟,眼巴巴地看著他用魚鰾膠涂抹榫舌,敲入卯眼,雙眉間充滿惶恐與不舍。
然而此時的陳舟滿心充斥著即將登島的興奮,絲毫未留意來福的反應。
像拼積木一樣,他用膠水、用長釘、用大錘,慢慢組合著他辛苦八天的成果。
底層、頂層、框架、木板、船錨、船帆……
這條并不精美,甚至有些粗制濫造的木筏終于生長出了自己的骨骼,肌肉與肌膚。
它的身上沒有雕花,也沒有彩漆,反倒能找到不少瑕疵,使它顯得十分丑陋。
但無論外表如何,它最終還是承擔起陳舟殷切的期望,伴著撬棍的撬動,滾木的旋轉,發(fā)出急不可耐的粗聲怒吼,一頭扎進了大海。
正值潮水頂峰,前端并未濺起多大水花,尾部便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海面上。
海水起伏,木筏輕輕擺動。
一切順利得那樣不可思議,又那么順理成章。
所有的挫折;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磨難與艱辛,終于未被辜負,得到了一個值得的結果。
看著在汪洋中漂泊的小小木筏,陳舟總算控制不住內心的情緒,仰天大笑了起來。
他笑得那樣賣力,笑得那樣疲憊,笑得彎下了腰,笑得歇斯底里,笑得眼角淌下了兩滴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