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在南方讀大學(xué)的第三年,租了間老城區(qū)的頂樓公寓。
房子是老式筒子樓改的,走廊盡頭有扇孤零零的木門,據(jù)說以前是儲物間,鎖早就銹死了,門板上糊著層厚厚的報(bào)紙,邊角卷著,露出底下暗紅色的漆。
搬進(jìn)來的第一個月,一切太平。他按承諾幫吳映雪打聽吳家的消息,跑遍了蘇市的檔案館,只找到她爹娘當(dāng)年做工的工廠地址,早已拆遷成了商業(yè)區(qū)。每次對著那片柳葉說完結(jié)果,葉片都會輕輕顫一下,像聲無聲的嘆息。
變故發(fā)生在一個梅雨季的深夜。
雨下得很大,砸在鐵皮屋頂上“噼啪”作響。孫曉正對著電腦整理資料,突然聽見“篤、篤、篤”的敲門聲。
不是他的房門,是走廊盡頭那扇鎖死的木門。
聲音很輕,被雨聲蓋得若有似無,卻帶著種熟悉的節(jié)奏——三聲一組,不疾不徐,像怕驚擾了誰。
孫曉的心猛地一跳。
他趿著拖鞋走到走廊,聲控?zé)魬?yīng)聲亮起,慘白的光打在那扇舊門上。報(bào)紙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露出的紅漆處,隱約能看見道淺淺的指印,像剛被人按過。
“誰?”他試探著問,聲音在空蕩的走廊里蕩開。
敲門聲停了。只有雨聲依舊,混著遠(yuǎn)處下水道的嗚咽,聽得人心里發(fā)毛。
孫曉走過去,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門板,突然想起吳映雪離開時說的話——“以后不用再敲那扇門了”。
是她嗎?可她不是去尋爹娘了嗎?
接下來的三天,敲門聲總會在午夜響起。有時雨停了,那聲音就格外清晰,像貼著他的耳膜在敲。同層的租客沒人聽見,都說他是熬夜熬出了幻聽。
直到第四天夜里,孫曉被敲門聲吵得睡不著,索性搬了張椅子坐在走廊里等。
凌晨一點(diǎn),雨又下了起來。“篤、篤、篤”,敲門聲準(zhǔn)時響起。
他站起身,從口袋里摸出那片柳葉——這些年,他一直帶在身上,葉片早已干硬發(fā)脆,卻始終沒舍得丟。
“是映雪嗎?”他對著門板輕聲問,“你找到爹娘了?”
門外靜了片刻,隨即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像有人在用指甲摳門板上的報(bào)紙。“嘩啦”一聲,一小塊報(bào)紙被揭了下來,露出底下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字跡娟秀,帶著點(diǎn)稚氣:
“我找不到他們。”
孫曉的心臟像被什么攥住了。
他想起檔案館里那疊泛黃的檔案,上面記載著工廠當(dāng)年的一場火災(zāi),傷亡名單里,有兩個模糊的“吳”姓名字。他一直沒敢對柳葉說。
“你……”他喉嚨發(fā)緊,“是不是遇到難處了?”
敲門聲又響了,這次更急些,像在催促。孫曉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回屋翻出工具箱,找出螺絲刀對著門鎖擰了起來。鐵銹簌簌往下掉,折騰了十幾分鐘,“咔噠”一聲,鎖開了。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一股混著霉味和雨水的潮氣涌了出來。屋里空蕩蕩的,只有堆到墻角的舊紙箱,上面落滿了灰塵。墻角的蛛網(wǎng)被風(fēng)吹得晃動,在月光下像層薄紗。
“映雪?”孫曉舉著手機(jī)照亮,光柱掃過紙箱,突然停在最底下的那個——箱子側(cè)面用馬克筆寫著“吳”字,字跡褪色嚴(yán)重,卻依稀能辨認(rèn)。
他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掀開箱蓋。里面沒有雜物,只有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一件藍(lán)布衫疊在最上面,辮梢的紅繩已經(jīng)斷了。還有一本磨破了角的相冊,翻開第一頁,是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一對年輕夫婦抱著個襁褓里的嬰兒,背景是工廠的大門,照片背面寫著“映雪滿月留影”。
原來她一直把這些藏在這里。原來她根本沒走遠(yuǎn),只是躲在這扇門后,抱著僅存的念想,等著一個或許永遠(yuǎn)不會來的結(jié)果。
“對不起。”孫曉蹲下身,指尖撫過照片上的嬰兒,“那些事,我早該告訴你的。”
雨聲不知何時小了。他聽見身后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轉(zhuǎn)身時,看見吳映雪站在門口,藍(lán)布衫濕了大半,頭發(fā)上還沾著雨珠,眼里的水汽比梅雨季的天還濃。
“我知道。”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哭腔,“那天你在檔案館看到的,我都知道。”
孫曉這才明白,她一直跟著自己,只是沒敢現(xiàn)身。
“那你……”
“我就是想再敲敲你的門。”吳映雪笑了笑,眼角的痣在月光下很亮,“像以前在老宅那樣,聽你應(yīng)一聲。”
那天夜里,孫曉把那箱東西搬回了自己的房間。吳映雪沒再敲門,只是坐在他書桌對面的椅子上,看著他一張張翻相冊里的老照片,偶爾說一句“這是我爹廠里發(fā)的工作服”“我娘扎的辮子比我還長”。
天快亮?xí)r,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停下,回頭說:“以后不用等敲門聲了。”
孫曉看著她。
“我找到新的地方了。”她指了指窗外,雨停了,天邊泛著魚肚白,“那邊有很多和我爹娘一樣的人,說要帶我去找他們。”
這次,她的身影消失時,沒再留下柳葉,只在書桌上留下了那本相冊,翻開的一頁,正好是那張滿月照。
孫曉后來把那扇舊門鎖重新修好了,門板上的報(bào)紙也換了新的。只是偶爾梅雨季的深夜,他還是會聽見“篤、篤、篤”的敲門聲,很輕,很輕,像有人在說:“我來過了,你別惦記。”
他知道,那是吳映雪。
用她獨(dú)有的方式,和這個她曾牽掛過的世界,道一聲溫柔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