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再次見到那個穿藍布衫的姑娘，是在縣城老圖書館的角落。

圖書館是民國時的老建筑，木樓梯踩上去“吱呀”作響，滿室都是舊書的霉味。他是按道士給的提示找來的——上次離開荒地后，道士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自行車筐里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尋柳氏墳，不如尋柳氏人”，末尾畫了個圖書館的簡筆畫。

他在古籍部轉了三圈，終于在最里面的書架前看見了她。

姑娘背對著他，正踮腳夠最高一層的書，藍布衫的衣角沾著點草屑，兩條麻花辮垂在背后，辮梢的紅繩磨得有些發白。聽見腳步聲，她猛地回頭，露出一張清秀的臉，眉眼彎彎的，像含著水，只是眼神里帶著點怯。

“柳芽？”孫曉的心跳快了半拍，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柳葉。

姑娘卻愣了愣，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羽毛：“我不叫柳芽。”

孫曉愣住了：“那你是……”

“我叫吳映雪。”她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柳樹的柳，發芽的芽，是他們給我起的名。我爹娘姓吳。”

吳映雪。

這三個字像塊石頭砸進孫曉心里，蕩開一圈圈疑惑的漣漪。王阿姨說她是柳家姑娘，爺爺的紅帖上寫著“柳門”，怎么會姓吳？

“那柳家……”

“是我姨娘家。”吳映雪抬起頭，眼里蒙著層水汽，“我爹娘生我的時候，在外地做工，沒來得及辦戶籍。我沒出滿月就沒了，他們怕麻煩，托姨娘把我埋在柳家的地里，對外只說是柳家的夭折女兒。紅帖上寫‘柳門’，也是怕我爹娘找來……”

孫曉的腦子“嗡”的一聲。

原來從一開始，就錯了。所謂的“柳芽”，不過是個借來的身份，一個為了掩蓋真相的名字。真正的她，叫吳映雪。

“那你爹娘……”

“他們不知道有這門親。”吳映雪的聲音低了下去，“當年是你爺爺找的我姨娘，說要給你結陰親擋災。我姨娘貪了那點彩禮，瞞著我爹娘應了。后來我爹娘知道我被葬在柳家地，跟姨娘鬧翻了，再也沒來往過。”

孫曉想起刨墳的黑衣人，想起柳芽娘的哭聲，突然明白了——哪是什么怕她“纏人”，分明是兩家恩怨牽連，連帶著她的安息之地都成了犧牲品。

“那你……”他看著吳映雪，想問她這些年是不是一直孤零零的，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

吳映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輕輕笑了笑，從懷里掏出個東西遞過來——是半塊紅帖，邊緣焦黑，正是孫曉燒紅帖那天，她從灶膛里搶出來的那半塊。只是這次，孫曉看清了，被煙火熏黑的角落，隱約能辨出個“吳”字。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涼絲絲的，卻帶著點暖意，“那天你燒紅帖，我就在灶門口。我知道你嫌我是個‘鬼’，嫌這門親荒唐。”

孫曉的臉燒得發燙。想起自己說過的狠話，想起被扔進豬圈的野山楂，喉頭像堵著團棉花。

“對不起。”他低聲說，“還有……謝謝你。”

謝她暴雨夜的示警，謝她偷偷放在窗臺上的糖，謝她明明被嫌棄，卻還是守著那個被燒掉的約定，等了這么多年。

吳映雪搖搖頭，轉身指向書架最高層：“我來這兒，是想找樣東西。”

孫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放著幾本線裝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吳氏族譜”。

“我想知道，我爹娘后來回沒回老家。”她的聲音帶著點期盼，“我姨娘說他們去了南方，可我總覺得，他們會回來的。”

孫曉心里一動，搬來梯子爬上去，把那幾本族譜取下來。紙頁泛黃發脆，他小心翼翼地翻開，在民國三十八年的那一頁，找到了“吳”姓夫婦的名字，后面標注著“攜女映雪，赴蘇做工，次年女夭，夫婦未歸”。

沒有更多信息了。

吳映雪的眼神暗了暗，卻還是笑了笑：“沒關系，至少知道他們平安去了南方。”

孫曉看著她強裝的輕松，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他突然想起自己報考的大學，就在南方。

“我要去南方讀大學了。”他說，“就在蘇市附近。等我去了，幫你找找看？”

吳映雪猛地抬起頭，眼里的光像落滿了星星：“真的嗎？”

“真的。”孫曉點頭，“我幫你打聽吳家的消息，不管能不能找到，都告訴你。”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顆小小的痣，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子。孫曉突然覺得，“映雪”這個名字真好，比“柳芽”更配她。

離開圖書館時，夕陽正斜斜地照在門廊上。吳映雪站在臺階下，看著他說：“以后……你不用再敲那扇門了。”

孫曉愣了愣。

“我要去南方找我爹娘了。”她的身影在夕陽里漸漸變得透明，“說不定走著走著，就追上他們了。”

“那我怎么告訴你消息？”孫曉急忙問。

吳映雪指了指他口袋里的柳葉：“它會告訴你的。”

風吹過，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光暈里，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像雪后初晴的味道。孫曉摸了摸口袋，那片柳葉不知何時變得溫熱，像塊小小的暖玉。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族譜，又看了看遠方的天際線。南方的風，應該比北方柔和吧，適合一個叫吳映雪的姑娘，慢慢走，慢慢找。

只是孫曉還有個疑問沒解開——當年爺爺和柳家結親，真的只是為了給體弱的他擋災嗎？還是早就知道吳映雪的身世，故意借了柳家的名？

這個疑問，或許要等他到了南方，才能慢慢揭開了。

但至少現在，他終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吳映雪。

像雪落在心上，輕輕巧巧，卻留下了化不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