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許久沒有讓人去她那請安了,宮內皆知,太后感了風寒,需臥床休息。
但她時常讓貴妃去她跟前伺候,因為她十分喜愛這個外甥女。
父皇得了空也會去太后宮里看望,我也時不時會去一趟。但因為太后并不喜歡我,也不待見我,所以我不常去,除了必要請安之外,我是不會去的。
太后病得更重了。
那日早晨,我去她宮里看望她,她自然不會輕易見我,只說自己乏了,要歇會,讓我在殿外候著。
初冬的天已經變冷,冷風吹過我的臉,我臉上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我早已習慣,平日來太后宮中請安,她也有各種理由和法子讓我吃苦,我一一受著,時而裝著病弱暈過去便可,她也不好再為難我。
但今日,我不能再裝暈。
我站在殿外,身子被冷風吹到發(fā)麻,我感覺著我的手慢慢凍僵。
我不委屈嗎?怎會不委屈?但又有誰會心疼我。
太后此刻在殿內攀談,同貴妃和怡樂公主,又有誰會想到我這個病秧子呢……
“勞煩再進去給太后通報一聲。”
那小廝聽我這樣說,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太后娘娘再過會便醒,殿下且再等等吧。”
他沒有要進去通報的意思。
我沒有強求,只是默默站著,直到父皇來了,那小廝進去通報,太后才讓人迎我們進去。
一進到內殿,便見太后臥在軟榻上同貴妃講著話。
貴妃見父皇來了,便想領著怡樂公主行禮,那怡樂公主見到父皇便歡歡喜喜地沖進父皇懷中,也不顧行未行禮。
他們看著真像和樂的一家人,倒顯得我多余了。
“這天如此冷,太后怎讓大皇子在殿外站著?”父皇抱著怡樂,漫不經心地問了句。
“哎呦,這不是和穎舒聊得興起,竟忘了時辰,哀家以為子卿這孩子已經回去了。唉,都是哀家的不是,可凍著那孩子了?”太后轉頭朝我投來關切的目光。
“子卿并無大礙,”假惺惺的關心,真令人作嘔。“不知皇祖母身體如何,可好些了?”我問。
“哀家可不如你們這些年輕人了”太后只是這么一說,“你身子不好,回去歇著吧。”
怡樂公主偷偷白了我好幾眼。
父皇看了我一眼,我心領神會,便告退了。
太后讓我回去歇息,不過是為了給貴妃她們制造與父皇獨處的機會罷了。
父皇抱了怡樂,看來今日,父皇又會沐浴了。
我想得沒錯,那日夜里,我到父皇宮中時,他剛泡完澡,發(fā)尾還是濕的。
實際上,我父皇也才二十有五,但他卻像經歷了很多,他老成,早已沒有了二十幾歲應有的少年英氣,取而化之的是深遂。
父皇走到我面前,捻熟地摸摸我的頭,說:“委屈你了。”
我只是搖頭。
“走吧。”父皇說。
父皇拉著我的手走出殿外,朝著某個方向走去。
在那殿中,我將小藥瓶中的藥倒入碗中,混勻后將碗遞給了父皇。
我將剩余的藥收好,再出去時便看到父皇坐在床沿邊,一手捏著榻上人的下顎灌藥。
榻上那人想掙扎,卻使不上勁,等灌完這藥,父皇才將手中的碗放下站起來。
榻上那人半撐著身子,一手憤憤地指著父皇,卻叫不出聲。
父皇早就封了她的穴道,她不可能發(fā)出聲的。
“太后可還記得,當初你們給喬喬下的藥也是這種?”父皇幽幽地開口,負手站在太后面前,“或許你不記得了,但是朕可沒忘……這五年來朕每次做噩夢,夢到的都是喬喬死在我面前那日,你們可真狠啊……”
他抬手拭去臉上流落的淚珠。
這是我第一次見父皇流淚的樣子。
“好在喬喬沒白死,朕扳倒了恭王,也鏟除了不少恭王的勢力。這么說來,朕還得謝謝你呢,如果不是你這一瓶好藥,朕還得再費些功夫才能扳倒恭王啊……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對喬喬下這毒!”父皇眸光犀利,“若是換成旁人,朕今日便不會對你用這藥……可是你們這么做了……”
父皇背過身不再看她,太后已經開始抽搐。
“這毒好啊,慢性跟烈性的死狀還不同,真是有意思。這慢性毒要下到你身上,可真不容易,好在你每次都會吃姜穎舒送來的吃食,也會乖乖喝她送來的湯藥。”
太后看向父皇的眼神中滿是不可思議,她不敢相信父皇居然會在姜貴妃送的吃食中動手腳。但太后對貴妃又十分信任,甚至連她送來的吃食都不會試毒,所以在貴妃的吃食中下手是最穩(wěn)妥的。而她中毒,太醫(yī)診治的結果也只說是風寒。
哦,那太醫(yī)自是太后的心腹。
但那太醫(yī),也是我父皇的人。
我將桌上的藥碗收走,又將帕子遞給父皇,父皇接過帕子,厭惡地擦著那只捏了太后下顎的手。
“你不是很喜愛姜穎舒和她女兒嗎?放心,朕很快就會讓她們去陪你,”父皇笑了笑,“您不會孤單的,太后娘娘。”
榻上之人已經沒了動靜,我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朝父皇點了點頭。
父皇朝我招手,我走上前,他像以前那樣拍拍我的頭。
“你可會覺得我無情?”
“太后既不是父皇的生母,那又談什么無情不無情的,更何況……”我回轉看了眼太后,“是她先無情。”
父皇牽著我走出殿外。看著這還暗著的天,我有些恍惚,總覺得已經過了幾個時辰了,但實際只過了一個時辰。
父皇朝殿外站著的嬤嬤點頭,那嬤嬤點頭,便進去了。
那嬤嬤是常在太后面前伺候的,太后很信任她,但她早已被父皇買通了……
其實我有時也很不理解,父皇是怎么收買這些人身邊信任的人的?就像那個老太醫(yī),還有這個嬤嬤……
后來,我也問過父皇很多次這個問題,但他每次只說:“等時候到了,我自會告訴你。”
再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因為他死了。
“我送你回寢殿,你也累了,小孩也要早一點休息。”思緒被拉回,父皇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朝我住的偏殿走。
我覺得,這宮道,好長,這夜,也好長……
五更天時,我醒了,看著天色差不多了,便起身穿衣。等我穿好衣,噩耗也便到了。
太后薨了。
我到太后宮中時,便聽到內殿傳來姜貴妃和怡樂公主的哭泣聲,其他嬪妃帶著幾個公主在外殿小聲哭泣。
我跪在人群最末的位置,不多時,父皇從殿外快步走來,面上帶著悲痛。
那個給太后診治的太醫(yī)與父皇說什么“風寒”,離得太遠,我聽不清,但我知道,那太醫(yī)說,太后是病重而死。
貴妃哭得傷心,那怡樂公主哭得也傷心。
接下來的幾日,都是繁瑣的禮節(jié),因為與我沒有太大干系,也無人會過多注意我,我便懶散地完成了這些。
十二月,天氣更冷了。臨近元日,宮中都忙著準備節(jié)日事宜,只是太后剛過世,父皇吩咐一切從簡。
我在父皇的書房中,父皇忙著看奏折,過會才抬頭對我說:“你小心些為好,這深冬天氣如此冷,別落下病根。”
“父皇放心,兒臣有分寸。”我應道。
“你做事我自是放心,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我應下便告退了。
那日,我在一處偏院的亭中坐著,看著亭外的小湖,那湖中的荷葉早已枯萎,在湖中顯得十分腐敗。
“……皇祖母走了都少了個人陪我玩,那幾個賤人生的公主又無聊得很,我也就和她們玩了一次,她們就玩不下去了,真無趣……”
我聽到了熟悉聲音正往這邊來,我出了亭子,走到湖邊,盯著湖面上的殘葉。
“……他怎么在這?真是煞風景……唉?對啊,他命那么硬,我應該和他玩玩呵呵呵……”說罷,怡樂公主帶著個奴婢朝我走來。
“病秧子,你看什么呢?”她在我身旁站定,探頭看著我的臉。
“沒看什么,公主既要在此游玩,我就不打擾。”我轉頭要走。
她忽地伸手拉住我的衣袖,“不,本公主要你留在這陪我玩。”
我被她拉得一踉蹌,她又回手朝我背上一推,我腳下一滑便落入了湖中。
“你說你,不愿和我玩,還要跳入湖中,濺濕了我的裙擺……”她甩了甩裙擺。
我在湖中掙扎,冰冷的湖水一點一點灌入我的耳鼻中。
我不是不識水性,只是我得不識水性。
“希望你別讓我失望,要是你死了,那可就不好玩了……我們走。”怡樂公主帶著侍女走了。
她一走,便有個下人從湖的另一邊跑過來,大叫著“有人落水了!”便來了幾個下人將我救了上來。
那天夜里,我的身子滾燙。
夜半,父皇只帶了個太醫(yī)來到我住的偏殿。太醫(yī)給我把脈,開藥方。季三拿了藥方便去煎藥。
父皇讓太醫(yī)退下,自己坐在我床邊,一下一下地摸著我的頭,又拿過一旁的帕子替我擦臉。
“怎如此不小心?”父皇開口問。
我搖了搖頭,身子止不住地發(fā)抖。
“父皇我冷……”
我頭一回哭了。從東宮進到這宮中之后,我許久沒哭過了。
父皇小心地將我抱入懷中,替我掖好被褥,又像三年前一樣溫柔地拭去我的眼淚。
“我想母后了……”
“嗯,我也想你母后了……”
喝過藥之后,我便睡下了。父皇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隱約聽到“……那時候,你母后也像這樣陪著我……”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翌日,整個皇宮都知我前一日落水,感了風寒。父皇要查我落水這事,但人人只道我是失足落水。父皇便讓我好好在宮中養(yǎng)病,少出來走動,也就是說,我可以不用去給任何人請安了,倒是輕松。
三日后,我又站在那偏院的亭中。
這偏院中的荷葉雖已衰敗,但湖邊還種了一圈梅花,如今已有要盛開的趨勢,也有幾株梅花已經開了花,前一天又下了雪,雪落在枝頭,梅紅雪白。
“……公主,那日來這院中梅花還沒開,或許今日已經開了……”
“你那日便說這院中梅花好看,來了卻沒開,還碰到了那個賤人臟了本公主的眼……那花今日最好是開了,不然本公主命人砍了你的手……”
我快步躲到一棵樹后,不讓她們發(fā)現(xiàn)我。
“這梅花倒真是開了一點,你的手保住了。”怡樂公主輕蔑地說。
在她眼中,人命一文不值。
在我眼中,有些人的命又何嘗不是呢。
怡樂公主身邊只跟了一個侍女,而她則饒有興趣地把玩樹上的花苞。又一個侍女從院外走來,她走到怡樂公主的侍女身旁,說貴妃娘娘讓她拿了些糕點給公主,又怕公主著涼,便讓那侍女去拿件披風來。
那侍女見來的侍女是貴妃身邊伺候的便回去取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