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夜游神下水
- 大宋青衫子
- 陸殼兒
- 3106字
- 2024-03-01 13:20:14
洞天觀西臨大佛寺,距離巴樓寺、法云寺不過一個路口,佛家信徒廣布;東接內(nèi)城北寺水門,船來舟往,水運亨通;北面橫橋?qū)掗熜蹅ィ顼w虹連接兩岸,南面朝鮮使館異域風情,邦國情誼深厚。洞天觀處在這樣一個位置,四面八方都有來客,李元惜去時,雖黃昏已過,人流仍然不息。
洞天觀前的廣場上,香爐生煙,招魂幡高高掛起,長公主一身素白衣裙,立在募捐臺前,洞天觀道長向著每一位前來捐錢的百姓送上護身符一張聊做答謝。
聽人說,這些護身符,都是在祈禳法會期間,長公主和洞天觀各位道長沒日沒夜地畫出來的,法力最強。
但百姓們的目的,不是這張符,是邊境戰(zhàn)事。
酒鬼從酒葫蘆里倒出銅子兒;主婦們從衣服暗兜里拿錢;和尚捐出寺廟香火錢;作坊手藝人把全身都搜了個遍;趕趁的藝人來了;瓦舍的紅人來了;大腹便便的富商來了;豬倌來了;連傾腳頭也來了;
賭場的賭徒摸著下巴幾縷萎靡的胡子,想了又想,倒下錢就跑,生怕自己后悔,再拿回去;跟著太宗打過仗的殘疾老兵,叫兒子背著,手心里攥著太宗賞的一粒金稞子,這是舍生忘死拿命換來的;挑擔叫賣的,把一擔的干饃都捐了:“我家有兒女,得花錢,但打仗的事,我們也要出力,這是我家娘子在火爐里焙了一天烤干的,拿去給兵士們吃。”
李元惜喉頭哽咽,她真正地覺得,這些百姓可愛,極其可愛,每當她身邊走過這樣的人,她從來都難講出口的“謝謝”二字,便不由得脫口而出。
爹娘、十萬鐵壁軍的英靈若真被洞天觀安撫,此刻就在此地看著,他們該有多欣慰。為國戰(zhàn)死,死而無憾!
書生打扮的學子群情憤慨,站在香爐前呼吁百姓募捐:
“西夏占據(jù)我千里河套肥沃草場,尚不知足,屢次犯境,擄我財物,殺我百姓,與豺狼無異,今又企圖直入中原,覆我國器,前有金明砦血仇,后有延州十日之圍,必須殺之以雪恨,護我百姓周全,護我大宋萬壽!”
有個駝背的老嫗蹣跚走來,掏出個深藍的布袋,倒出幾十個銅子兒,也想捐錢。她穿著寒酸,一臉苦相,不知怎樣省吃儉用才省下幾個錢,長公主說什么也不收。
“大娘,你聽我說,我這只是自愿募捐,朝廷仍會給陜西下?lián)苘婐A和軍糧,不缺你這點錢。你收好,回去好好過日子。”
送老嫗時,她看見了李元惜,莞爾一笑,李元惜連忙快步走前去,路過老嫗時,她向老嫗抱拳致謝,又匆匆接濟給她一兩碎銀。老嫗卻擺手,指著長公主的方向:“往那兒捐,我不需要。”
李元惜心中百感交集,可恨自己沒有腰纏萬貫的資本,接濟她些錢,好叫她有好吃的好喝的,無憂慮地安享晚年。
隨后,又來問候長公主。
“我沒告訴你募捐之事,是怕你分心,你現(xiàn)在是街道司管勾。”長公主解釋,見李元惜拿出錢袋,她慌忙制止:“你不需要捐錢,你李家已為大宋盡忠。”
“這話不對,盡忠的是我爹,不是我李元惜。”李元惜堅持,把錢遞到募捐臺上:“我是個罪官,俸祿不多,平時羞于拿出手,今天借著募捐,也好代我去個更合適的地方。”
“李管勾也在最合適的地方。”長公主微笑著說道,“籠車幼童的事,我已經(jīng)聽說了,大家都說你做得好,說你英勇無畏,善良正義。”
“只要良心沒被狗吃了,是個人,都會去救的!對那些個人販,更是人人得而誅之。”
情緒所至,李元惜顧不得在公主面前講話應注意言辭和禮節(jié),說,不想,長公主卻被她逗笑了。李元惜一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閉了嘴。
“不妨不妨,我喜歡聽你這樣講話。你這樣的人真有意思,你的性格,是不是和李將軍很像?”
“差不多。”
“李元惜。”
李元惜慌忙抱拳:“長公主有事請吩咐。”
“你的任期有三年,我真希望你在京城住夠這三年。”
拂塵在空中一捋,李元惜看到,天邊最后一抹銀白已盡了,夜幕嚴嚴實實地籠罩了這天地,可天地,也亮起了無數(shù)盞燈,如同一片火紅的燈海,勇敢地直面著黑暗。
在李元惜心中,這樣的燈,是熱情高漲、同仇敵愾的京城百姓,是從未見面卻舍得掏錢的官員商旅,是街道司的青衫,都水監(jiān)的孟良平,是小左,也是周天和。
在延州,她有鐵壁軍的兄弟們,在京城,她同樣不孤獨。
一番感激和感慨,讓李元惜不禁鞠躬拜謝:“長公主抬舉。”
當天午夜,洞天觀便停止募捐,得銀六萬兩,連同朝廷調(diào)撥的軍餉,全部走水路運往延州,犒賞三軍將士。
軍船裝了一夜,五千禁軍駐守碼頭,防止賊人做亂,但是,這滿船的金銀,京城一百五十萬軍民,無一人惦記。
翌日,軍船起錨時,三千禁軍將士隨行,孟良平作為大宋水監(jiān),指揮水路交通,各大小船只讓行,百姓在岸上相送,街道司負責維護秩序,水陸兩道,一切順利。
船上的孟良平儀表堂堂、玉樹臨風,又有大好的地位和前程,他本無意引起多余注意,無奈還是被一眾女子青睞,她們似是忘了前來送行軍船的初衷,在岸上跟著孟良平奔跑,為引他注意,吵吵鬧鬧甚至拋出帕子和隨身物品,有個女子竟然暈了過去,當真叫李元惜無法理解。
但為了維護岸上的秩序,她只得待著青衫親自去送行的人群里,阻攔這些狂熱的女子。
匆忙間,一個水上,一個岸上,李元惜與孟良平擦“肩”而過,他注意到李元惜,雙目囧囧地深望了她一眼,便又去忙自己的正事了。
剎那間,李元惜竟對那位讓孟良平珍惜的救命恩人好奇起來——那人是男是女?年紀如何?長相如何?性格如何……總之,她想知道,那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如果可能,她還想知道,現(xiàn)在的那人,又變成怎樣。
孟良平在意那人,難道僅僅是因為被救過一命嗎?他又是在何種情況下被救命的?
如同小左曾說過的那句話:要換雙眼睛重新看他了,李元惜也察覺到,所有這些疑問仿佛瞬間從孟良平身上生出來,召喚著她一個個地去解謎。
話說回來,這天雖是羅天大蘸法事,但對街道司來說,有件更重要的事亟待解決——糞場新肥漚熟曬干,急需出場銷售。
要售肥就得運肥,這時候不用夜游神號,更待何時。
晚上夜市初起,李元惜、周天和、小左,以及雷照帶領的一隊青衫,一起趕赴巴樓寺。這艘船寬、深、闊,自孟良平修補后,又刷過兩層桐油,用漆在船身上寫了船名,船艙內(nèi)又固定了四個固定糞桶的木叉,留出堆肥的空地。
周天和專門測算過,這一趟,就可以從糞場運走糞肥八十石,相當于過去二十車運送的糞肥總量。
這樣一艘船要下水,必須眾人齊心協(xié)力搬運,小心磕碰。所幸,幾人都視它為珍寶,搬運過程中都小心翼翼,夜游神號的下水自然順利。
為圖吉利,周天和提議,雷照掌火,又在岸上放了八掛八百響的鞭炮,取意發(fā)大財,引得百姓圍觀喝彩,岸上岸下好一通熱鬧。
青衫中有一位曾經(jīng)做過艄公,所以,撐船的重任自然交到他手里。
夜游神號在金水河粼粼水光中,順著河道一路向前。一炷香的時間便到城門外糞場外的水道旁。
這里同樣有青衫接應。
福寶早就指揮張樂福一隊青衫,拉著平車將糞肥從糞場送到岸邊,再搬上夜游神號,開始到結(jié)束,周天和掐著時間算,也不過是三炷香的時間。
如此,果真是節(jié)約了人力、時間,之后,雷照一隊青衫押著糞肥順流而下,去往金水河出城后的大小渡口,卸貨運肥,李元惜三人搭乘客船回返城內(nèi),在浮橋下船。
事情辦得順利,三人心情也舒暢,在路旁茶館里點了新到的春茶解渴。
京城街道的革新已是刻不容緩,自沙塵過后,周天和頗為上心,喝茶的功夫,也要同李元惜和小左講講自己的計劃。
計劃的第一步,便是關于彩樓歡門的拆和建。拆建都不好辦,三人少不了一通爭執(zhí)。
吵到激烈處,周天和拍案而起。
“這些商戶有的背后都有大后臺,比方說,那家賣琴的紫音閣——”他指著不遠處一處搭著歡門的鋪子說:“他家背后的靠山是當朝宰相的姐夫!咱們今天拆他的門,后天拆樞密使親家的樓,得罪這些人,樹敵太多,街道司免不了被撤司。”
李元惜惱了茶水的寡淡味道,茶碗向下叩到桌面,回懟周天和:“他們占街,街道司要拓街,狹路相逢勇者勝!”
話音落地,她忽然眼神一亮——街邊,有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正舉著破碗,向往來的行人和商鋪乞討今天的第一枚銅子兒。
待人給了他,他偷偷藏到衣服內(nèi)層的口袋里,重又舉著破碗,可憐兮兮地乞討今天的第一枚銅子兒。
李元惜記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