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儀式都做完,李元惜和小左又換回了常服,等長公主退出三清殿說會兒話。
“今天行的,是羅天大醮,能祈求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生者消災(zāi)延壽,保命延年,亡者出離酆都,超升仙界。”她介紹說:“五是吉數(shù),法事需要五天。今天第一天開壇,取水蕩穢,揚幡掛榜,攝招安靈,后幾天還有更多事要做。這期間,我在洞天觀住著,你盡可以安心去做事,第五日,你再來接我,我們一起放河燈。”
公主最后兩句話分明急促起來,之后便拿著手帕捂住口鼻,咳嗽著。楊總管慌忙幫她輕拍后背來順氣。
“你的身體吃得消嗎?”李元惜擔憂地問,小左也為她擔心,“長公主,街道司可以每天派青衫來,給洞天觀灑水降塵。”
“這里挺好,京城百萬黎民百姓,上千街道,你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長公主安慰小左:“我沒事,這病從小就落下了,一年總要折騰我?guī)兹铡N沂莻€沒用的廢人,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經(jīng)過放生池時,原先安靜的池邊此時多了幾個穿著道衣的怪人,之所以說怪人,是他們不同于一般道士的體型,一個個的腰背寬闊,后背撐得道袍都要裂了,草鞋也不合腳,其中一個腳跟還在外露著,且他們后腦勺都像長了眼睛,李元惜看他們,他們便躲,不肯叫看到正臉。
正在她滿腹狐疑又不好明說時,前院匆匆跑來了個小道童,抹著眼淚兒地要往后院跑,長公主忙攔住他,問他出什么事了。
可這小道童的回答確實匪夷所思,可謂洞天觀建成以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回公主,師哥們的道袍給搶了,有件沒補完整,襠部還爛著個洞!”小道童很是費解:“這年頭,怎么還有人搶道士的衣服啊。”
“你先別急,說說看,怎么回事。”公主安慰他。
原來,這小道童正幫師兄們縫補衣物,突然,打外面扔進屋里一樣臭烘烘的東西,他好奇地上去查看,見居然是只奇臭無比的臟襪子。他心里惱,出門去看,自己就被人從后面控制,給蒙了只頭套,待摘下頭套,臭襪子沒了,衣服也沒了。
“這是強盜!是強盜!”小道士急得罵。
直覺使然,李元惜回頭看,放生池邊幾個人正悄悄地往竹林里挪,果然有一人的襯褲白晃晃地在褲子破洞處露出一塊。縱使這般心慌,他也不敢回頭來看她一眼。
她便知曉怎么回事了,真是哭笑不得,小左大概也明白了,噗嗤一聲險些笑出聲,多虧她死死捂住了嘴。
事到如今,可千萬不能被長公主發(fā)現(xiàn)真相,否則,街道司的臉都要敗光了。
李元惜心不甘情不愿,但也只能給那幾個潛逃的慫貨當擋箭牌。
“今日不同往常,這點小事,如何去叨擾道長?”
她繼續(xù)攔著小道童,同時盡量裝出無意的樣子,堵住他往竹林看去的視線。
“是啊是啊,”小左隨后也勸小道童:“想來不是盜,是應(yīng)急拿去穿穿,估計很快就還回來了。”
“可誰會拿道士的衣服應(yīng)急啊?”
“這個……應(yīng)該是很急的人啦,你再回去看看嘛,說不定衣服就還回去了。”
小道童細想,也算有點道理,只好回身再去查驗,這樁事好不容易了了。
等李元惜、小左出了洞天觀,立馬追上那群人,揪住一個扭回頭一看——呵,不是雷照是誰?
雷照兩手捂著肚子,哭喪著臉求饒:“大人你行行好,俺涼著肚子了,你先撒手,俺解決問題了,隨便你訓打!”
話沒說完,眾人一陣哄笑,雷照的臉憋得通紅,再沒奈何,掙脫李元惜,嗷地一聲慘叫,往人家后院里沖去。
“得虧這是個道觀,這要是個敵營,看你還怎么跑得出去?”李元惜甩了甩酸麻的手,卻見小左忽然一拍手,驚喜地叫說:
“要是這大街上有個應(yīng)急的公廁就好了,既能解人急,又能給咱糞場提供個可靠的糞源,關(guān)鍵是,街面小巷也不臟了。”
“公廁?什么叫公廁?”眾青衫不解,李元惜也被小左的鬼點子吸引了注意,“你是想?”
“公廁,就是大家共用的廁所,”小左來了興致,想法蜂擁而出:“你們想,咱們街道司開了糞場,糞源靠的是禁軍營,民間坊間的糞源都被別的糞場霸占著,可大有人家修不起廁所,只能天天地用木桶解決,冬天還好,春夏到了,臭不可聞,誰想在家里受這種罪?”
她說到的痛點,青衫們都深有體會。
“而且,就像方才雷大哥,大街上走著走著,突然內(nèi)急,去哪里解決?人家的廁所就那么喜歡讓生人用?”
“所以說,”她一語定音:“咱們的公廁肯定會很受歡迎。”
“左姑娘,這真是個好主意!”眾青衫紛紛豎起拇指表示贊同,李元惜也不反對,叫她和師爺商量著,先在萬怡街上放一個試試看,她全力支持。
這廂在討論公廁時,雷照正托著腮想自己的心事。他偷去祈禳法事,一方面是想著為自己多賺幾兩銀子去討個好彩,更多的,是他確實擔心李元惜。
在他看來,李元惜剛慘死了爹娘,為此還在開封府衙揮刀斬人,心里必然是悲痛萬分。因此,當下李元惜越是在街道司的事務(wù)上多有投入,他越是心疼,且他相信,李元惜的堅強不僅可感染他人,同時也讓街道司的青衫們對她更親近,都想更多地接觸、并了解她一些。
“嘖,好端端的個女子,愣是一場戰(zhàn)爭給弄成了孤兒。”他嘆聲氣,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事情不至于太壞:“不過,世上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能讓長公主專門做法事的,也只有你爹這樣的硬漢子。同樣是漢子,俺雷照死了,除了俺娘,也不會多別人去念叨——人和人,就是沒法比。”
雖是這樣說,他清楚地覺察到,今日的情緒里,不僅是對李元惜身世的憐憫,更多的,是一種奇異的妒忌,他想不清楚為何會對從未謀面的李大將軍懷著酸溜溜的心情,只是莫名的,從不像是自己的記憶里,挖出來一句文縐縐的話: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這話是誰說的、他從哪兒學來的,不要緊,要緊的是,他,雷照,不想做鴻毛!
忽然,門板被人咣咣地敲著,外面的人可沒什么泰山、鴻毛的情懷,只想盡早把他趕出去。
“里面的,別死不死的,趕緊出來,別人還等著用呢。”
“吵什么?馬上!”
李元惜在洞天觀祈禳,是為國泰民安,那時的京城,某一處地下暗渠中,民,并不安。
男子面目猙獰,像只餓狼般撲起去,手里攥著一把臟土,沖黑衣人眼里揉去。
不成想,實力差距太大,他還未到近前,腹部挨了一腳,整個人后飛出去,趴在地上。
“告訴我,你拐來的孩子運到京城,要賣給誰?”
“賣誰……賣之前談好的買家啊……”
他深知打不過,調(diào)轉(zhuǎn)身子就逃,然而,下頦隨即被死死捏住,同時一顆冰涼的藥丸子滑進他嘴里,黑衣人兩指捏著他的喉嚨,只往下一推,他便不由自主地咽進去那顆藥丸。
這不是什么好東西,打從下肚的那一刻起,腹部就一陣絞痛,一陣陣的,痛得他幾乎要昏死過去,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滾。
地下溝渠陰冷潮濕,他用來烤鼠肉的柴火不添新柴,燃盡就熄滅了,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衣人更像是鬼魅般,抓牢他的恐懼。
“你拐來的孩子運抵京城,要賣給誰?”
一樣的問題,這次人販卻無力再拒絕了。他手上沾過孩子的血,從不覺得死人是多大的事,只有厄運降臨在自己頭上,他才感到徹頭徹尾的害怕。
“我不知道我的買家是誰,只知道把貨卸在他們指定的地方,會有個乞兒給我錢,買賣就做成了。”
他說著,吐出一口腥血。
“是鬼……”他一狠二狠,咬牙供出來:“是鬼樊樓。”
如此,黑衣人才拿出解藥來。他狼吞虎咽般地舔完了了最后一點藥粉,像被抽筋了似的翻過身,四仰八叉地躺著,大口喘氣,發(fā)麻的頭皮鉆了無數(shù)只跳蚤般,但他無力伸手去瘙癢。
京城四面八方匯聚的臭水就在他身底淌過,可他卻覺得,這是最讓人踏實的氣味,聞到它,意味著自己還活著。
“你想辦法,讓買家浮出水面。”黑衣人冷冷地說。
“我會死得很慘!”人販喘息著,緊接著,從黑衣人口中,聽到個讓他再度崩潰的消息——解藥,他只吃了一半!
“你時間不多了,盡快行動吧。”
“我要解藥!我要活著!”
“我會一直看著你,等你做完事,我自會給你。”
平地生起微風,人販知道,黑衣人已經(jīng)走了。他躲進這地下暗渠,想著避過風頭再出城,沒想到還是被人尋到,只有一個可能——那人早在他下暗渠前就在跟蹤他。
更可怕的是,這來無影、去無蹤的壞東西,居然要他和鬼樊樓做對。
他狠狠地捶了兩下酸疼的肚子,起身,掏出火捻子,重新點燃柴火。耗子被烤焦了一半,另一半還滴著血。
“媽的!”他罵一聲,心煩意亂,再次和衣躺倒,干瞪著眼,想著引蛇出洞的辦法,為此,他只能再走一步險棋。
出了地下暗渠,孟良平立刻褪去黑衣,瞅著四周沒人,便回都水監(jiān)去,順路去給蠻伢買了串糖葫蘆。一進門,蠻伢便歡叫著奔向他,拿了糖葫蘆先往嘴里送了個糖山楂,頓時滿足地瞇起眼來。
“平哥哥,好甜好酸哦。”
錢飛虎正幫他收拾屋子,一邊拿雞毛撣子給書架除塵,一邊說道:“大人,以后有這種買辦東西的事,你交給我做就好了,不需要自己親自去跑一趟。”
“不妨事,在府衙里悶了一天,我也想出去走走。”
“惜姐姐是街道司管勾,京城哪條街道好玩,她肯定最了解,”蠻伢歪著腦袋,好奇地問孟良平:“平哥哥為什么不約惜姐姐一塊散步?”
這話問得錢飛虎歡喜,連忙搭話:“我聽說今晚李管勾去了洞天觀,長公主邀去的。”
“你想說什么?”
“祈禳法事第五天要放河燈,大人可以和李管勾一塊去放,一者祈愿大宋國泰民安,邊境安寧,二者祈愿都水監(jiān)和街道司……”
“不需要!”孟良平利落地打斷他,“事在人為,都水監(jiān)和街道司的作為,不是一盞河燈能左右的,何必為它浪費時間!長公主是無事人,你也是嗎?不要故弄些玄虛!”
錢飛虎退出寢房時,孟良平又叫住他,叮囑:“明天我不在時,帶蠻伢上街各處轉(zhuǎn)轉(zhuǎn),總閑在高門大院內(nèi),不會有什么出息。”
“大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