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日,萬怡街率先做出表率,拆除全部占街的彩樓歡門,等著街道司測距,設立表木,小左也及時向京城各大小木料團行、作坊發去邀請,希望他們拿出自家制的表木,并用合適的價格來競爭街道司的表木供貨生意。
京城街道成百上千條,每條街需求少則幾根、多則幾十根表木,只要能拿下這樁生意,就是拿下了一只聚寶盆,京城內外多少商戶眼巴巴地瞅著,街道司也被商戶們踏破了門檻,他們來時不僅帶著自家的表木,還帶了呈送李元惜的大禮,盡千方百計地想達成愿望,但李元惜回絕了所有大禮,只留下表木,請周天和在其中公平篩選。
本就是頭昏腦脹,忙亂之余,好不容易得個清閑的空檔,又聽說糞場在挖新的熟肥坑,李元惜便騎馬離了街道司,預備著到糞場瞧瞧去。
行到醉仙樓前時,卻見當街兩撥人快打起來了,只見好幾個漢子正在撕扯叫罵,兩個穿著黑衣褲的,攔著另外幾個農夫打扮的。農夫們要往酒樓里闖,嘴里叫嚷著:“薛喜年,你當真不把我們當人看嗎?那后山下住著多少人家,你把山上的樹砍完了,賣給街道司,你是發財了,可一場大雨澆下來,我們全村人都完了!你也是這村里出來的人,你當真沒良心,要賺那幾個黑心錢嗎?”
街道司?
李元惜慶幸自己路過的應時,連忙勒馬,凝神細聽,不知這薛喜年又與街道司有什么牽扯,還有,砍樹如何就能毀掉一個村子?
原來幾個農夫都是紫林村的村民。這紫林村在京城東北方向,往外四十多里處,傍著一座小山,山上密密匝匝的都是榆、楊、柳、柏等樹木,在山下綠蔭掩映處,是一條地勢較低的深溝,因臨著一條小溪,便密集排布了三百多戶人家。
村子樹多,下雨時,樹也喝水,草也喝水,雨水都到土壤下面去了,地下水豐富,井水也就常年盈滿甘甜。自大宋立國,在舊城基礎上重修新城,需要大量木材。紫林村動了發財的心,因此大肆砍伐樹木,山上的樹一棵棵地都被伐盡,山禿了,吹到山下的風灰塵滾滾,燥的很,最要命的是,春季毛毛雨還好對付,夏季的大雨傾盆而下,落到山上,一滴雨就能混一粒土,千萬滴雨混著千萬粒土,竟然混成浩浩蕩蕩的泥石流,沖進山坳,淹了大半個村子。
當時村子里的人都在睡覺,很多人都是睡夢里沒了的,聽到動靜的,也沒來得及跑,偌大的一個村,大半個都被山吞了,只有村頭十幾家幸免于難。吃一塹長一智,自那以后,村民們便開始種樹造林了。但山上最營養的那層熟土早就被沖沒了,剩下的是不好生長的生土,種樹很難活,得悉心照料,過了好多年,才長成今天的一片林。
對村民來說,山上的樹木就是他們的保護神,守護著他們的家。
薛喜年也是村里長大的孩子,做了些生意,賺了不少銀子。這段時間,京城里傳出消息,街道司要立表木,需要大量木材,許多作坊都在想法設法地去競爭這個名額,薛喜年因此動了邪心,就想起進山伐木,村民們不愿讓過往的悲劇再重演,當然不愿意。
只是薛喜年帶來的打手不少,與村民抗衡了好幾天,村民們拿他沒轍,今天,聽說他來孝敬街道司的前任管勾,村民們料定那管勾不會在意他們生死,勢必會和薛喜年沆瀣一氣,開山伐木,所以派了幾個青壯年,進京來阻止,不成想,反倒被薛喜年的打手攔在門外。
大庭廣眾之下,打手也不愿和他們動手,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只能胡亂應付著,說是薛喜年盼著大家進山砍樹,砍一根就賺一根的銀子,錢不止來得輕松,更來得快,村民何必鉆牛角尖、認死理呢。
村民們聽了,怎么能不氣憤?這才推搡起來。
原來是這么回事。李元惜心想,既然自己已經遇到這事,就該當管一管。她街道司的確需要木材,但置村民死活于不顧的木材,則是萬萬要不得的。
不多時,酒樓里又出來了兩個黑衣人,沖同伴點了點頭,便一齊將農夫們環抱著,往旁邊的墻根下擄去。
也正在這時,被兩名客商打扮的人一左一右小心攙扶著,一位大腹便便的男子從醉仙樓里走了出來,他醉醺醺的,眼睛合成一條線,走路直打呼,偶爾猛喘口氣,夢囈似的嚷著:“薛老板,放心,那誰,李元惜嘛,我熟,她初進京的時候,還特意來拜會過我。作為前輩,我說一不二,你的事兒包在我身上……”
這可真是怪了,李元惜并不認識他,怎么可能會去拜會?那人也沒看到他,如肥豬一頭,塞進牛車車廂內,駕車的人抖抖鞭子,牛兒便行走起來,留下幾名欣喜的客商互相議論。
一個說:“這下好了,事兒準成。”
另一個做出捏手指的動作,賊眉鼠眼地奸笑:“我早說了,只要這個給到位了,咱甚至可以做官家的買賣。”
可知這位腦滿腸肥的前任,收了人家的錢財,答應了人家什么方便。
這兩個客商其中一個姓薛,正是薛喜年。薛喜年向村民們掠了一眼,登時換做為難的模樣,苦口婆心地勸:“諸位請開動開動腦筋,那山上的樹木,就是金子、銀子啊,你們不想揣著銀子,像我一樣,進京來享受嗎?我砍樹,你們賺錢,這世上哪能再找到這樣的美差?”
村民們唾罵著他,薛喜年無奈地搖搖頭,走到自己的牛車前,拉開車簾,向另一個客商伸手:“楊兄,請。”
待二人走遠了,黑衣打手才松開村民,教訓幾句狠話,大搖大擺地追隨主子去了。李元惜卻知,自己不能就此走開。她走到幾個捶胸頓足的村民面前,下馬向他們拱了拱手。
“幾位,我剛才認真聽了你們的遭遇,仍有不解之處,若是你們不覺麻煩,可以告知一二嗎?”
村民們瞥了她一眼,搖頭嘆息:“小娘子,你只是好奇,消遣我們一番,哪里知道我們的苦衷?”
“或許我能幫得上忙?!?
“幫忙?”老實巴交的村民只當她是個平凡女子,解決不了問題,便擺擺手:“你去叫街道司那李管勾,不要收表木,什么麻煩都解決了?!?
說罷,他們罵罵咧咧地要走開,李元惜對他們的說法仍有不解之處,連忙攔住他們:“街道司管勾要收表木,木料作坊提供表木,生意做成,雙方皆贏。薛喜年在你們村里伐木,想必也開著一家作坊,這家作坊叫什么名字?”
“小娘子,你是真愚鈍啊,那薛喜年,你道他是個好東西?他哪里需要什么作坊?他只需要揮揮棍子打人,叫我們閉嘴就行了。他負責伐木,作坊拿木材去向街道司換錢,得了錢財,他們兩家分,他可貪心著,街道司要多少表木?他不得把整座山伐空?我們這些宵小百姓,只能平白蒙受損失。官府若再不管,我們只能舉家搬遷了。嗐,好端端的祖宗之地,要毀在這個兔崽子手里了?!?
說罷,他們愈顯憂慮,相互勸著,要去開封府,告薛喜年一狀。
“我們不信,皇城腳下還能沒了王法!”
薛喜年做法的確不對,村民們所說的問題,比如商販為了籌措用量極大的木材,在同一地點砍伐大量樹木會造成的影響,是整個街道司都未曾想過的,想要解決這個難題,也簡單,從前街道司只用一個供貨作坊,以后擴成三個五個,且核實每一個作坊的木材來源,不就成了?
李元惜默默記下這一要點,忽然又想起一項重要的事來,連忙驅馬追上村民。村民們又見是她,頗不耐煩:“小娘子,你又要問什么?”
“剛才那個肥頭大耳的人是誰?”
“街道司前任管勾劉豐年,見錢眼開的家伙,薛喜年拉攏他,只有一個目的,拿下街道司表木供應的名額——你還要問他身邊的那奸商是誰?是木師傅家的老楊掌柜,老楊掌柜本事可大著呢,那劉豐年,便是他介紹給薛喜年的——懂了嗎?我們紫林村,以后就沒有林了!”
他們撒氣死的說了一通,跺跺腳:“你們城里人家,不知道山里人家的苦衷。你還想知道什么?咱家讓你開開眼界。”
“幾位誤會了。防汛之事,我確實不懂,”李元惜下馬叫住村民:“諸位,你們要告狀,但不是找開封府。開封府府尹杜衍雖是愛民如子的清官,但衙司專職冤獄刑訟,伐木糾葛并不擅長,我倒是愿意為你們推薦一人,他懂防汛,你們去找他告狀,絕不會空跑一趟。”
村民們聽出了幾分道理,慌忙問她推薦的那人是誰。李元惜信步走到旁邊一個訴訟攤子前,好巧不巧,這人認識她,立刻站起身來,要作揖答對,李元惜連忙制止,她不希望村民們現在就知曉了她的身份,便只借了紙筆,匆匆給孟良平寫了封信,交給村民,平靜地解釋:“都水監掌管全國水務和汛澇,你們的問題,應該交給都水監去管。你們帶信去找水監孟良平,他會見你們的。”
幾個村民登時大喜,千恩萬謝李元惜替他們指明了路,李元惜不好耽誤他們時間,便催他們盡快趕路。
彼時,孟良平正與汴河河長說著話,討論夏季防汛問題。
往年到夏季雨水豐沛的時候,山上鎖不住雨水,雨水裹著泥沖進河流,很容易抬高河床,造成倒灌,水漫兩岸的現象。雖然汴河挖了蓄泥池,但論長久計,還需保證山上能鎖住雨水。兩人談到紫林村,自從前山洪暴發了一次,村民們便自發上山種樹,如今,尋常的大雨已經不足以對紫林村造成災害。由此,孟良平想著,向汴河兩岸村莊發些樹苗,叫他們也去種樹。
“紫林村對種樹很有一套想法,什么樹長勢快,蓄水好,枝椏多,適合種南坡還是北坡,他們的經驗都可用來借鑒……”
正說這呢,錢飛虎拿著李元惜的信遞進來,孟良平瞭了一眼,便知這信出自誰,講的是什么問題,當下也沒顧及河長,拆信去看,上面只草草兩行字:
“前管勾劉豐年勾結木師傅作坊老楊掌柜,木師傅作坊系街道司前木料供貨商戶?!?
孟良平心情咯噔一下沉了底。李元惜的用意,他猜出七分。她早在第一次拜謁他時,就說過,自己要清清白白地接任街道司管勾,任何前任亂做的賬目,她一概不負責。再看,劉豐年和木師傅都是從前管勾們做的孽,她自然不愿意收拾這種爛攤子,故而推給了他。
可真正讓孟良平不高興的,是木師傅的介入。木師傅,正是丁家的木料作坊。老楊掌柜竟然重新勾結上了街道司管勾,再結合李元惜署名的“表木”二字,再愚笨的人,也該看出端倪了。
“大人?!焙娱L起身:“大人若有要緊事,某改日再來。”
孟良平點點頭,叫他先下去了,轉眼又叫錢飛虎把傳信的人叫進來問話。幾個村民進了大堂,行禮過后,便哭訴著,請他為紫林村村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