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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四海可為家

周天雍一怔,隨即叫來船家,把孟良平的朝服還給李元惜:“天雍到這里便是此程終點了,勞煩您再去趟延州。”

“延州?還要回去?”船家大吃一驚,細細打量李元惜:“難道,她就是你所說的……”

“她便是金明砦守將李士彬之獨女李元惜!”周天雍大聲宣布,從船上下來的婦孺,從婦孺那里聽來消息的百姓,聽到這聲,都紛紛望向李元惜。

許是從李元惜身上看到了李士彬的幾分模樣,想到那血雨腥風戍國衛民的壯烈,他們自發的鞠躬拜謝!

“如果沒有李將軍,我們沒機會逃出來……”

李元惜別過臉去,淚雨如飛。

爹在天之靈可否能看到這一幕?若有來生,娘還會再嫁邊疆守將嗎?

“船還需要多久才能修好?”

“至少兩個時辰。大人可先去歇息一番,能上路時,再來通知你。”

周天雍為她引路,李元惜重新抱起酒壇,一步一步,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上快船,找到一處臥鋪蜷縮下來。

她太累了,太需要休息。

悲傷漫襲心頭,每一寸肌膚都被牢牢束縛,她抱緊雙臂,把酒壇護在懷里。

“爹,娘,惜兒……不孝!”

月上中天,這世間卻從此沒了她的家,萬重山河,從此再尋不到爹娘。她覺得渾身刺疼,疼得她幾乎要昏死過去。

昏昏沉沉中,她額頭感到一陣溫暖,原來是娘在撫摸她的頭。

“娘!”她的眼淚傾巢而出。

“別哭,別哭,再有十幾里地,咱們就進城了,進城給你找個最好的郎中看病。”娘說著,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朝著簾兒外埋怨:

“這幾百里路旱得這么嚴重,官家把你的兵馬調來這里,防范難民叛亂,你可想過,還能不能回金明砦去?”

“能回就回,不能回就罷,好男兒志在四方,天下之大,四海為家,怎么能固守一隅!”

爹渾厚的聲音從簾外傳來,李元惜恍然記起,這是她幼年時的記憶。在馬車外,隨著三千鐵壁軍。

她水土不服,壞了肚子,病病懨懨地躺在馬車里,娘都快急瘋了。

“這里的百姓也是人命,他們不亂,兵馬不鎮壓,對大家都好。”爹繼續說道。

“可你看這些逃難的人們,他們只想要口吃的,好活下去。朝廷下發的賑災糧,到底發到哪里去了?他們怎么可能不亂?”娘最憂心她的病:“萬一城里郎中也跟著逃荒了,可怎么辦?”

爹騎著馬,馬鞭挑起車上的竹簾,露出張曬得黝黑的臉。他的唇干裂出血縫,一笑,就冒出些血來。

“惜兒,下車隨爹爹走幾步?”

娘第一個反對:“你這是什么混賬話?她病著呢,要靜養。”

“她身上流著我的血,我們羌人病了,一定要多蹦跶。”爹一挺身,勒馬并叫住馬車,上車來一把抱起李元惜,再跳下車去,扶正她:

“來,站直了,你向后看看,那么多人看著咱呢——你的名字,有爹娘的姓氏,外加一個惜,是要你珍惜自己的身份,活成別人的榜樣。”

“什么身份、榜樣的,惜兒只要健康快樂就好。惜兒,你戴頂涼帽!欸?那當爹的傻大個兒,讓你閨女喝口水解解渴!”

李元惜回頭,娘懷里抱著個扁扁的水袋,在馬車前向她招手。

“娘!”

李元惜驚醒。嘈雜的夜色回應著她,涼風吹濕她貼身的衣衫,她向舷窗外看去,周天雍正牽著她的馬上船,船工們也將一應新購置的物資搬上船。

岸上的人潮比之前少了許多,零星幾個人仍在高處戀戀不舍地眺望,目光盡處,是一艘行遠的渡船。

原先打算去延州的乘客,清楚延州真在戰事中,便不去了,心情悲痛的,放開嗓哭一陣也回家了。

這里的消息,很快將從他們口口相傳中席卷全京城,這座盛世巨城該醒醒了。

李元惜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那個夢境像是給赤焰上澆下去的一盆涼水,叫她些許冷靜下來。

這夢,是九泉之下的爹娘托來的嗎?他們想說什么?訴說四海為家的情懷?希望她健康快樂?告誡她哪里的百姓都是一樣的人命?亦或是叫她清楚自己身上擔當的責任?

“爹,娘,惜兒到底該怎么做?惜兒回延州,你們會對我失望嗎?”

她醒悟到,此刻回延州,不過是一時血氣方剛,她沒兵沒馬,沒了街道司管勾身份,還是個有待軍法處置的罪徒,她拿什么去救延州?

恐怕,人還未到近前,就被元昊亂箭射死。

她鼓起勇氣,端來一盞燈燭,去掉封泥,拆開書信。

筆墨匆忙,信箋上只有簡單兩行字:

四海為家,八方博愛。

惜兒安康,爹娘瞑目。

這信,與方才那夢就像遙遙呼應般,如此一致。

夜里風涼,李元惜緊了緊衣衫,走出船艙。

周天雍見了,生怕耽誤了事,慌忙迎上去問道:“大人,路上吃喝被褥等,都安頓好了,船工們也修好了船,隨時能出發。你看,今夜歇一晚還是動身上延州?”

他見李元惜并不急著回答,再看她神色,已全然沒了之前那風風火火的戾氣,便向船工們手勢示意暫不開船。

李元惜招呼他一同在船頭席地坐了。她思緒紛亂,以往和小左聊聊,總能剖析出個頭緒來,如今慢不說小左不在身邊,就算在,也須得她安慰,偏巧她尚且連自己都安慰不來。

“周家的人,是不是都很能看穿別人想法?”她問。不開船,定是周天雍看穿了她的猶豫不決。

周天雍很是謙虛地搖搖頭。

“我不如天和。天和入職街道司那天,很興奮地告訴我們,新上任的管勾十分有魄力,敢想敢干,很有擔當,在她任期內,自己改革京城街道的志向一定能實現!”

聽到這里,李元惜慚愧地雙頰發燙:“師爺該失望了。”

“天和不會失望。大人新遭喪親至痛,家鄉生靈涂炭,急著要回去報仇雪恨,正是大人至情至義所在。”

“你不用說這些好聽的話,我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李元惜有些煩躁,她想起身,周天雍聲音提高了三分,連忙叫住她。

“既然大人無心聽好話,我斗膽一吐心聲!”他說道,一改溫和面容,神情十分嚴肅:

“大人一時沖動,想回延州復仇,可是,單槍匹馬、不明局勢、橫沖亂撞,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你有再強的武功,不也是給元昊送死?難道令堂在天之靈愿意看到這一幕嗎?”

他這一句問話,可算是戳中李元惜的要害了。他毫不客氣地指責李元惜的莽撞,他一個生在繁華京城的富家公子,親眼見證了金明砦殘酷的戰事,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死守金明砦的鐵壁軍,被迫用血肉抵擋元昊大軍掃蕩,一開始便沒有生還的希望,可大人你呢?難道要浪費自己的性命,去做元昊侮辱大宋朝的笑話嗎?”

“如今元昊已經立國稱帝,大宋與之鏖戰,非一朝一夕就能定勝敗!大人,臥薪嘗膽、養精蓄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簡單一句話振聾發聵,李元惜像是經歷了生死一劫,她思量著周天雍這番話,她能理解個中道理,只是……

“忍耐恰不是我的長項,深仇大恨,我真能忍三年不報嗎?三年之后,任期已滿,我又能做什么?”

周天雍再拜:

“大人,京城乃是天子腳下,權力集中之地,在這里,你能為偏遠的延州做更重要的事!”

這話如同當頭棒喝,李元惜登時覺醒:爹早就看穿了西夏降兵有詐,正是因為朝廷聽不到他的聲音,而軍務大事又是門外漢范雍說了算,才最終釀成了金明砦的慘劇!如果她能讓京城聽到正確的聲音……

她一刻也等不及,立刻吩咐周天雍,在渡口尋些一道回京的,登船順路一道回京去!

穿到城內碼頭時,天色一大亮,李元惜背著盛放酒壇的竹筐,告別周天雍,帶著孟良平的朝服,騎馬上街。

京城匯聚著八方來的消息,從朝廷中傳出的金戈鐵馬的戰況,和渡口傳出的流離失所的戰亂,此時已在大街小巷散開來,人們聚在一起,開頭的話題總是一句:“你聽說了嗎?延州……”

說書人再次敲鑼打鼓招覓聽眾,挖出數不盡的戰場猛料,就地撒一把,引得聽眾像啄米的雞一樣,對著那些猛料深挖細品,大家面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有的沉默,有的抹淚兒,有的憤慨,有的慌張……

慌張的,就去買柴米油鹽醬醋茶,購置些可能會因戰亂漲價的生存必需,京城的米價已略微跳高了些,每家糧店外都排著長隊;

京城的碳多是從陜西路延州運去的,延州碳礦停產,運送不出,京城的幾家碳鋪紛紛掛出“無碳”的告示;

有家豬肉鋪甚至將出鍋的熟肉換了名字,叫元昊頭、元昊肩、元昊腰子、元昊肘之類的,生意火爆;

街角有幾個太學生披麻戴孝,大聲讀著訃詞,百姓們也聽得哀痛不已,李元惜聽到,那訃詞要哀悼的,竟然是李士彬。

“嗚呼我公!義烈忠良,烽煙驟起,死戰殉國。魂歸泉壤,此恨悠悠。恨西夏狼競鴟張,亂我國器,萬民涂炭……”

她不敢駐足細聽,但一夜之間,一座以娛樂而繁盛的大城,一百五十萬人,變化如此之大,倒真讓她吃驚不已。金明砦的血淚,他們并非熟視無睹,鐵壁軍的覆沒,他們并非充耳不聞,延州城的圍困,他們并非麻木不仁!

原來,京城的百姓和延州、和金明砦的百姓是一樣的,原來,四海之內,果真皆兄弟。

一路走來,不知不覺李元惜已熱淚盈眶,懷中的家書貼得她胸膛炙熱,有個老人家步履蹣跚,李元惜勒馬等他從面前走過,老人家卻傷心地撫了撫她的馬鬃。

“姑娘,金明砦缺馬啊,你說,這匹馬用要在戰場上,會不會多死兩個狗賊,換回來咱們大宋子弟的幾條命?”

李元惜哽咽,大宋缺馬是國情,縱使京城馬匹數量也不充足,更遑論金明砦。

“老伯,你請慢行——”

老人家心酸離去的背影,像是給她攢了好大的力氣,李元惜擦盡眼淚,奔赴都水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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