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辭官下延州
- 大宋青衫子
- 陸殼兒
- 3506字
- 2024-03-01 13:20:14
孟良平聽到李元惜痛苦的哀嚎,低沉,卻叫得他寒毛直豎,那是給慘死在戰(zhàn)場上的一條條錚錚鐵漢,給那片悲壯的焦土,唱起的挽歌。
“白骨覆地鐵壁起,直驅(qū)蠻狼十萬里。”他喃喃地說,李元惜當時驕傲地說出來的話,他居然記得這么深。
“李將軍世代鎮(zhèn)守大宋邊境,如今折在金明砦一役里,如果延州城能保住,也不枉將軍盡死守護。”他輕說,蹲下身去,將自己的汗巾遞給李元惜擦眼淚鼻涕。
“朝廷已下金字牌,五百里加急遞送,要求環(huán)慶路副都部署劉平,和鄜延路副都部署石元孫火速派兵增援,范仲淹和韓琦也向官家請命駐守邊境整頓軍務(wù)。延州不會有事,殺害你爹娘的人,一定會血債血償!”
他伸手,拽著李元惜站起身:“從今而后,你要迅速成長起來……”
忽然,他見李元惜眼光一凜,收刀入鞘,雙手舉在胸前,向他抱拳。
這傻丫頭……
他剛這樣想,李元惜已然退后兩步:
“元惜多謝孟水監(jiān)抬愛,現(xiàn)下要辭了這官回延州去,請大人恩準!”
胡鬧!
孟良平正要發(fā)作,一個殘了一條手臂地乞兒忽然從路中央的人流中穿插過去,他跑得滿頭大汗,空蕩蕩地袖筒在背后無力地拍打,腳下趿拉著一雙破布鞋子。
孟良平頓時皺起眉頭,李元惜見他目光游離開去,心下更是一片愴然,取出魚袋拍在他手里。
“告辭!”
李元惜明白,自己不告而別,把小左獨自一人丟在京城,是違背了兩人同甘共苦的誓言。她不得不這樣做,此刻回延州,兇多吉少,她不能讓左家后繼無人。
街道司的一百名青衫、孔丫頭、還有蠻伢他們,都該怨恨她的言而無信了。可即便她留在京城,心也在延州。既如此,不如讓賢,街道司管勾一職,孟良平絕不會任其空置。
李元惜緊緊抱著颯,一路驅(qū)馬狂奔疾馳,恨不得自己長出翅膀,更快地飛回延州。
無奈,京城的馬匹缺乏耐力,跑不了遠路,出城四十里便尥蹶子!
她擦去臉上被風刮得亂七八糟的淚,解了鞍韉轡頭馬蹬子丟到一邊,一人一馬在逐漸西沉的夕陽余暉里繼續(xù)前行。
走累了,便在路邊小吃店胡亂填飽肚子。夜里時,月明星稀,一條銀帶似的大河匍匐在原野上,南來北往的客船點綴其間,李元惜到大渡口問船,船家們一聽是要去延州,紛紛搖頭。
“姑娘,就是找死也不能這么急,過段日子再看吧。”船家連連擺手不肯去:“京城來的風聲說,延州城被那個西夏皇帝元昊給圍了,老好人范雍鎮(zhèn)守,誰知道能不能守得住?守不住,西夏人一路長驅(qū)直下,整條河道都危險。”
不只李元惜,渡口還滯留著許多要往延州去的人。他們中,有要去探親的,做生意的,拜會友人的,甚至還有恰好被吏部派遣做官去的……身份、目的各不相同,誰也沒料到突然發(fā)生這種事。
各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消息都在此匯聚,李元惜聽得心煩氣躁,一心只想著遠離這種無意義的爭辯。
到后半夜,實在找不到可以下延州的船只,不得已,她只好給馬喂足草料,預備再從陸路出發(fā)。
總而言之,延州越危急,她越要回去。
“爹,我一定會替你報仇雪恨,一定讓元昊有去無回!”她暗想。
這邊剛走兩步,忽然有人奔走呼喊:“延州來的快船到了!延州來的快船到了!”
瞬間,大渡口像是突然被暗潮攪起來波痕,向岸邊推去!
李元惜心口像被人猛擊了一拳,震得她有些眩暈,她也隨著人潮向前跑。
但渡口停著的,只是艘小客船。客船上紛涌跳下來二十幾個人,下面的人要擠上去,船工攔著不讓,原來是船壞了,需要緊急修理才能出航,且不去延州,而是進京的。
“船被公家征用了,各位多多理解。”船工抱拳說。
客船上下來的,都是從延州周邊跑來逃難的難民,幾乎都是婦孺老幼,船小人多,顯然在登船時,他們被迫和家人分離。
岸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向他們打聽了番,才知道延州城確實被元昊圍了,而且圍得太突然,城門關(guān)閉,里面的人一個都逃不出來。
也正是延州被圍,讓千里之外的百姓第一次聽說了元昊可怕的鐵騎大軍。
“初時還以為是地震,出門去看,遠遠的又像刮起了沙塵暴,卷起地皮往延州轟去,馬蹄隆隆的像同時敲著十萬面夔皮大鼓,另一邊的烽火臺上的狼煙被遮蔽得看不見,一時間十里八村的狗都亂叫亂跑,烏鴉麻雀兒都連成黑漆漆一片,鋪天蓋地地往深山里飛。別提那些莊稼,我們逃出來時路過的幾個村莊都被燒毀,男女老幼都被俘虜做了奴隸。”
“延州為什么不出兵和他們大戰(zhàn)?”京城這邊的人憤憤地質(zhì)問。
真是無知,李元惜憤怒地駁斥:“你們當元昊只是一介土匪?金明砦鐵壁軍尚且被他碾作一片血肉,元昊早在你們笙歌艷舞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大做強,你們還不清醒?”
不過,這個問題同時嚇出李元惜一腦門汗,延州城墻高大堅固,城內(nèi)還有駐軍把守,只要固守不出,元昊一時半會也攻不進去,等劉平、石元孫所率援軍到了,從外面合圍元昊,城內(nèi)出兵,里外夾擊,元昊必死。
只要范雍能沉得住氣!
可范雍沒有半點軍事常識,也沒用實戰(zhàn)經(jīng)驗,整日迷醉于大宋國富民強的美夢中,面對元昊的挑釁,他能沉得住氣嗎?
她趕緊問那人:“后來怎樣了?”
“延州閉關(guān)不出。我們路過鄜延路時,看到山上密密麻麻的兵卒在往那邊去,速度很快,應該是馳援延州的。”
聽到這里,李元惜才松口氣。這次算范雍聰明,知道戰(zhàn)事危急,等朝廷調(diào)兵遣將太晚,所以雙管齊下,一邊遣斥候來京城送報,另一邊放烽火給周邊兩路軍馬求援。
他若早聰明些,金明砦……
李元惜忽然醒悟過來,攔住人群,大聲叫問:“諸位,有金明砦逃出來的嗎?或者清楚金明砦狀況的,出來講幾句話!”
“金明砦李士彬?qū)④娋o急抽調(diào)了五萬鐵壁軍,護送百姓出砦,躲后山里去了。”說話的,是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臉上、手上都布著風吹裂的血絲,有的地方凝著血痂,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
“借到明處說話。”他往照明的火堆處走了幾步,李元惜急忙跟過去,這男子看清楚她的樣子,先是吃了驚,轉(zhuǎn)瞬又喜上眉頭,嘴還沒咧開,又沉痛地撇了下去。
多端的變化,也讓李元惜心提到嗓子眼。
“閣下是街道司管勾李元惜?”那人問。
“你是?”李元惜印象里從沒見過他,心想著不會這么巧,是周天和派去送信的那人吧?
果然,那人做個揖:“在下周天雍。大人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我本家兄弟就在你手下謀事。”
話沒落地,李元惜按捺不住激動,上前一把拎住他的領(lǐng)口:“就是你帶信去延州的?”
“是我,天和交我這個任務(wù)后,我就帶著水監(jiān)的朝服,坐船一路直下延州,省去許多查檢,到渡口后又換乘馬匹趕去金明砦,剛進砦,砦門就關(guān)了,我也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求趕緊送信,不要誤了事。”
“你見到我爹娘了?”李元惜急問,意識到自己仍揪著對面衣領(lǐng),趕忙松手。
周天雍倒也沒見怪,依舊恭恭敬敬地回答:“李將軍先走一步,沒見著,見到了元夫人,元夫人聽我來處就哭了,見著信,就帶我去了一顆樹下,挖出兩壇酒來。”
“酒?”李元惜奇怪,天雍立刻摘下背上的竹筐,掀開蓋,把墊著的草屑紙屑都捋開了,取出一壇完好無損的酒來。壇子有著漆黑的釉面,壇口封著厚厚的紅泥,又用紅布裹起來。
“是你百日時,李將軍和元夫人親手埋下的女兒紅,預備你出嫁時喜宴上要喝的,一壇她留著,送給將軍喝。將軍在家時惦記著喝酒,元夫人說……”他哽咽了下,“這酒,將軍一定喜歡喝。另一壇她叫我?guī)С鰜恚蛯⒔o你。”
李元惜緊緊抱著那壇酒,鼻子湊到封泥前深深嗅著,那泥土的芬芳,是家中院子的味道。
她轉(zhuǎn)過身去,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眼淚。
“她還有說過什么話?”
天雍遞過來一封回信,并著一只玉鐲做信物。
李元惜接了,不敢當著人看,又問他方才說的五萬鐵壁軍護送金明砦百姓逃往深山是怎么回事。
周天雍告訴她,原來,他去時,元昊大軍距離金明砦只有三十里路,鐵壁軍中已亂,李士彬命令幾個可靠的心腹帶著五萬鐵壁軍死士,快速護送百姓出砦進山,他被元氏安插在其中。金明砦所倚靠的地勢千重山萬重壑,元昊絕不可能派大軍深入追擊。
金明砦其余十五萬鐵壁軍與元昊大軍死戰(zhàn),或可以保砦,不能保砦也可以死拖住元昊鐵騎,為金明砦保種!
“這一切都是緊急調(diào)動的,元昊那時已經(jīng)切斷延州和金明砦的聯(lián)系,延州恐怕不知道這些百姓的事。”
“的確不知道。”
“我在山里躲了一夜,自上而下地俯視,金明砦燒成一片火海,廝殺陣陣。山上的烽火臺狼煙滾滾,可以看得見,延州方向的烽火也很快點起來了!”
五萬鐵壁軍和砦中百姓得以生存,簡直是天不絕我的意外驚喜。
李元惜點點頭,“聽你說了這些,我心里總算是稍得安穩(wěn)。金明砦不僅有兵,也有糧,放火燒砦,能斷了元昊的糧草供給,他圍困延州的時日必不能長。”
她暫時放下沉甸甸的酒壇,伸手摸向錢袋:“我出來時只帶著幾兩碎銀子,你去街道司,找小左,她必給你重謝。”
周天雍見了,慌忙攔住她:“大人!你折煞我了!”
他后退兩步,躬身作揖。
“天雍躲在山頭,親眼見證了金明砦戰(zhàn)事,李將軍和元夫人……”
“別說了!”李元惜連忙叫停他,她從不知道一個人身體內(nèi)竟藏著這么多眼淚,幾乎要將她溺斃。
“大人別再提錢,凡我大宋百姓,必然重謝李將軍死守門戶,慷慨就義之大忠大義!”周天雍再深深拜了兩下,問李元惜將去向何處。
“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