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縞素,噩耗傳出京城,舉城哀傷。
這五日,不消皇帝下旨,京城中處處都熄了娛樂,百姓自發為小皇子燒送紙錢,街道司的事務比從前忙了些,但并無大礙。
五日后垂拱殿,主要是商議豫王趙昕喪事。趙禎命端明殿學士李淑監護,葬于永定陵,將豫王的旌節符印陪葬于墓中,又自制挽辭,約定葬期及葬禮各項事務。
他一向勤儉,然而對趙昕安排的陪葬之豐厚,實在令人咋舌,大臣們雖然同情他,但事關國事,不免招來反對。
度支司郭昶首先不準,宰相孫沔以邊事不定,豫王葬禮陪葬太多,此時舉辦葬禮花費過于巨大為由,請求暫緩豫王葬期。
趙禎罕見地固執起來,他問詢孟良平意見,原本想得到孟良平的支持,然而,孟良平從水路沿途水旱失調,也主張暫緩葬期。
百官都反對,趙禎卻也任性了一回,只顧著自己傷心,只顧著自己懷念兒子,對朝堂的議論一概置之不理,以至于激動之下,傾吐了自己身為大宋天子的委屈:
天相一旦不吉,大夫們便來追討他的罪過,可大宋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的天下,為何不能追討士大夫的過錯?士大夫們個個花天酒地,度支司的賬本上,年年都有為他們享樂支出的驚人公費,怎么沒人上書這些花費過大,暫緩發放?
他本是釋放情緒,卻讓范仲淹嗅到了機會,趁機上奏了自己的改革主張。
趙禎心灰意懶,焉能聽得進去?但他畢竟是天子,傷心之余也需得顧著國事,因此,范仲淹這一番于國有利的表述,他記在心底了。
又過兩日,李元惜恰好任滿,向都水監遞上辭呈,再向長公主府中去,說明自己即將離京,萬里赴戎機的計劃。
“你決意要走?”長公主正在病中,聽她一言,激得咳嗽不已,楊總管勸她隔段時日,待公主病愈再來說這種傷心事。
“國事又怎么能因為我傷不傷心而擱置呢?”長公主勸阻了她,叫李元惜到病榻前來,拉著她的手。
長公主的確病重,面容憔悴不堪,李元惜心里愧疚,險些反悔留下來。
“姐姐,我……”她欲言又止,長公主忙攔住她:“不用說了,我知道了。好消息是,哥哥聽說你在陜州殺了郭邈山、王海,使賑災糧順利發放,震驚之余也很欣慰,贊賞你不愧是將門之后。若沒有昕兒的事情,你帶兵去延州的事情,應該就能成了?!?
李元惜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忙問:“那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昕兒的離去,對哥哥打擊很大,他雖是一國之君,卻也是個普通人,普通人該有的脾氣他也會有——恐怕,他對戰事也沒從前那么強的意志了?!遍L公主長嘆道。
這一點,李元惜從孟良平那里也聽說了,
“今早垂拱殿中議宋遼和談,富弼來信說,耶律宗真答應用二十萬歲幣解決紛爭,但有一點,雙方談不攏。”
談不攏的,其實是一個字。
宋向遼國增幣,耶律宗真要宋天子的言辭中用“獻”,或者“納”,這兩個字,都明顯帶著以下敬上的羞辱意味,富弼堅決不從,雙方在大帳內激烈爭執,哪怕耶律宗真以再起戰事為威脅,富弼也絕不相讓。無奈,耶律宗真只好派出自己的使臣,與富弼一同赴東京面見趙禎。
富弼在奏本中說道:
“臣下用死來拒絕他們,他們的氣焰已受到遏制,可以不允許。”
面對富弼為大宋尊嚴而做的努力,趙禎沒有支持也沒有反對,他態度究竟為何,雖然不說明,大臣們卻已了然——趙禎,只圖盡快結束戰事,對誓書中的文字尊嚴已經沒興趣了。
趙禎一旦妥協,那么和談也便加速了,好像遼國使臣進京,便能即刻敲定此事。
“朝中主張和談,你主動出京去延州,不是正好觸怒哥哥嗎?”長公主握住李元惜的手,勸她:“你了解元昊,現在他還不到甘心向大宋俯首稱臣的時候,等宋遼間的和議定了,哥哥和大臣們必會促宋夏和談,那時你再行出關,名正言順,能帶走的兵馬,也一定不會少?!崩钤Ъ毤毸尖猓L公主所言確實是道理,此一時彼一時,此時形勢與她去陜州時已大不同,她若這時候強回延州,百官責問,官家不滿,她不僅得不到支持,反而可能害了邊關將士。
“時間不會遠了。”長公主期待地望著她,看到李元惜點頭,這才松口氣:“這回昕兒下葬,陪葬物品要從全國各地籌辦,必有用得到街道司的地方。你是昕兒的惜姑姑,這時候離開街道司,怎好?”
長公主情真意切,李元惜趕忙低頭認錯,辭別公主府后,立刻回去都水監,那封辭呈仍工工整整地擺在孟良平的案頭,他似乎猜準了長公主會挽留李元惜,因此,并未送去吏部。
其實,孟良平私心里真恨不得李元惜不要再離京、不要再離開他身邊了,她去了陜州這段時間,他每時每刻都在為她的安危擔心,生怕她一個疏忽,從此陰陽相隔。李元惜只是短短的分離,只是去對付一幫土匪亂民,就折磨他至此,將來李元惜與如狼似虎、狡詐兇狠的西夏對戰,怎不會要他半條命?
因此,李元惜留在街道司繼續做管勾這段時間,他幾乎一日三登門,只要有時間,一定會來找李元惜。
京城不少能工巧匠都被發配往永定陵為豫王修建墓室,也有各地發來的陪葬物品源源不斷地運往京城,再由京城送往永定陵。每一件物品進出都甚是隆重,都有街道司青衫子維護街道秩序,如此,已過一月,豫王終于得以在永定陵入土為安。
這期間,富弼帶著遼國使臣進京,使臣暫宿使館,富弼則五更時上早朝,本意是同趙禎、百官討論增幣條款的說法,眼見著趙禎心灰意懶,將要成全遼國,富弼情難自禁,在殿內即責備趙禎家事誤國。
此后,富弼更是三番五次上書,阻止趙禎妥協退讓,然而,盟書到底還是以一個“納”字簽署。
說書鋪中,劉一手大肆褒揚富弼家事不誤國的胸懷,趙禎也是后來才知道,富弼第一次出使遼國時,適逢小女夭折,第二次出使遼國時,兒子又新生,然而,他始終未被家事牽絆,一心想著宋遼和談。即便是往來宋遼路途中,收到家人來信,他也絕不拆封,反而直接焚燒。當時,陪同富弼的人問他,難道一點都不擔心家里嗎?富弼答說:這些家里的事只會攪亂自己的心緒,他帶著大宋的使命和利益而來,不能被影響。
聽聞此,趙禎自愧不如,然而,遼國使臣已經帶著盟書離京復命,他又能奈何?
且說,那日趙昕下葬永定陵,趙禎滿心悲愴,不愿回宮中去,又不知往何處去,長公主便建議一同在這京城內散散心,看看百姓煙火,聊以寄托哀思。
兩人穿著常服,隨從的宮人內侍也全佯裝百姓,因此并未引起民間騷動。一行人先是坐畫舫游景,靜聽琴弦,看書生飲對、藝伎舞樂,隨后再去馬行街,吃些小食,看一場時下熱門的戲劇來消遣。
長公主見他情緒好轉,便暗地里差楊總管去街道司請李元惜前來一敘,約定在劉一手說書鋪見面。
然而,走出勾欄時,趙禎已是疲憊,想要回宮休息去了。
“哥哥總被那些個官員說自己失了仁政、德政,難道不想聽聽百姓怎么評價你嗎?”長公主為了留下他,專挑了他最有興趣的這一點來問,趙禎擺手:“我怕他們不說實話,阿諛奉承比臣子們還厲害?!?
“那倒不會。一來,你現在這樣子,百姓不會認出你是天子,二來,有些說書先生從不為討好誰而開金口。”長公主慫恿著,趙禎略想了想,答應隨她一同去見識見識這聲名遠播的劉一手。
隨行的胡敏學為他們訂了間二樓的包廂,又訂了劉一手今晚說書的主題,專門讓他講講大宋當今的官家,劉一手領了銀子就唱起了這場戲。
他收集的趙禎的故事真不少,從趙禎貍貓換太子那傳奇的出生,到劉娥垂簾聽政,從他被善妒的郭皇后掌摑,到他與曹皇后之間不冷不熱的夫妻情,從他被包拯唾面落荒而逃,到他元日病發,差點在殿內胡言亂語等,有些事情連趙禎自己都忘記了,劉一手還是信手拈來,說得頭頭是道。
當然,他畢竟不是趙禎,雖然這些故事已經盡可能地真實,卻還是有些疏漏錯誤之處,趙禎聽著怪異,有時甚至會尷尬、憤怒,可為繼續聽到百姓眼里的他,只能忍著。
劉一手和百姓都不知趙禎就在某處坐著,因此便放心大膽地評說著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在他們眼里,他懦弱、仁慈、聰明、多病、堅強、孝順……有長處也有短處,儼然與尋常人沒什么兩樣。
李元惜趕到說書鋪時,劉一手正巧講到豫王的去世,百姓們對趙禎十分同情,也害怕他命里無子。趙禎聽到傷心處,竟又落了淚。
楊總管進到包廂,附在長公主耳邊說到李元惜已經在外等候,長公主點點頭,示意李元惜在外稍等片刻。
“哥哥……”
“富弼說我因為沒了昕兒,失了心智,以一個‘納’字,斷送了趙宋顏面,他是剛正,哪里曉得我的用心?”趙禎擦凈眼淚,深吸一口氣,緩緩說出心事:“我是因為沒了昕兒,想到多少百姓人家因為連年戰事沒了自己的孩子,我憐憫他們,所以才不想用這一個字,再致流血?!?
“百姓有哥哥這樣的人做他們的君王,是他們的幸事,哥哥有這樣的百姓做自己的子民,也是哥哥的幸事?!遍L公主倍感欣慰,忽又黯然道:“可是,你憐憫你的子民,別人憐憫否?”
“你是說,元昊?”
“元昊雖然沒能再掀起什么大的戰事,但對邊境的騷擾一直沒有停絕,我聽說那里的百姓夜里睡覺都不敢脫衣服,床邊準備著包袱,隨時準備逃命。這樣的日子,怎一個苦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