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初回京城,便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從前歡歌樂舞的瓦舍勾欄都安靜著,畫舫游船也避而不出,她在船上向岸上望時,見一隊吐蕃喇叭做著法事招搖過市,他們周遭彌漫著厚厚的香煙,到渡口時,又見有百姓燒儺神,儺乃病疫,燒儺祈福的節日不在此時,自然叫李元惜奇怪,問這百姓,百姓告訴她,是宮里出事了。
難不成是官家?
待她看到墻上張貼的告示,才發現這異樣氣氛從何而來。
告示上說,小皇子突發急病,急尋天下名醫會診救治,一旦病愈,加官進爵,厚賞無數。
這小皇子出生那會兒,正趕上清剿鬼樊樓的關鍵時刻,李元惜曾在韶陽宮中守護他們母子,自那之后,又見過幾次,都是陪著長公主。如今,小皇子長到三歲,活潑聰明,蹦蹦跳跳,十分健康。人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小皇子三歲,資質端碩,性情溫潤善良,人人都說他將來必定和官家一樣,是個好皇帝呢。
他出生那年,官家下詔給皇子俸錢每月二十萬,春服綾絹各十匹,紫羅一匹、冬服綾十匹,綿五十兩。隔年賜名昕,授檢校太尉、忠正軍節度使,冊封壽國公,食邑三千戶,食實俸一千戶。
官家無子,真是恨不得掏出心肝地來寵他。
小皇子名字中的“昕”,取意日將出也,是欣欣向榮,生命旺盛的意思,可見官家對他的期待。如今小皇子病危,官家必定心急如焚。
李元惜叫雷照等人先回街道司,她來不及去見孟良平,直奔長公主府而去,欲問詢狀況,幫忙做點什么,不想長公主進宮兩日未歸,應是小皇子病重,她這個做姑姑的,不忍離開。
無奈,李元惜只得再去都水監找孟良平。
大白天的,孟良平卻在洗漱,本是一副凝重面容,忽見她平安歸來,這才露出喜色,又見她額上有傷,分外心疼。
兩人雖分別未久,思念卻頗深,緊緊相擁著不舍分開。
李元惜十分喜歡他胸膛的這一片天地,被他擁著,多日來舟車勞頓的疲憊仿佛頃刻消散。
孟良平叫衙役盡快熱一熱他的飯菜,端上來供李元惜暫時果腹,又為她沏茶,檢查傷口,問了這傷怎么來的,孟良平也唏噓不已。
“對了,我看布告上說,小皇子得了急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元惜急忙問他。
孟良平愁不堪愁地嘆聲氣:“兩日前,忽然高燒,萎靡不振。”
“太醫們怎么個說法?”
“沒有說法。他們不知道這是什么病,也束手無策。有人說……”孟良平抿了抿唇,似乎在斟酌是否要講出來。
“你說呀。”李元惜催促他,他只好回道:“太醫們有種說法,大約是官家小時候也經歷過這么一場急病,官家活下來了,以后……以后就有了時不時地失智暈厥的后遺癥。”
“這么說,這病?”李元惜突然感到無法言說的無助。
趙宋皇室好不容易后繼有人,實在禁不住這樣的急病,宮內太醫束手無策,官家召集京城內的民間郎中和太醫共同醫治,并且派出皇城司親事官全國尋訪名醫,急急赴京。
三年前的神醫吳夲,讓官家印象十分深刻,但吳夲四海行醫,行蹤不定,要想找到他,絕非易事。
“可時間緊迫,小皇子身體一時不如一時……”孟良平亦焦慮不安,見衙役送來飯食,便閉口不言。
李元惜看去,這些飯菜都不是新鮮做的,那衙役便解釋,自小皇子病后,孟水監也其他官員們已經在宮內太清殿祈福兩日了,今日才回來處理公務,他一旦忙起來,便顧不得吃飯,所以這飯菜是熱了又熱。
“宮內不是不管飯,”孟良平叫他先退去,遞給李元惜筷子,向她解釋,在太清殿祈福這事的由來,還得從司天監的奏章說起。
司天監觀天象為月掩心前星,是大兇之兆,按照司天監的說法,這是官家不行仁政,上天責罰所致。可巧的是,早朝方議罷這事,中午小皇子就出事了。
官家由此認為果真是自己不行仁政的原因導致小皇子遭遇此難,不僅頒布了大赦令,為好幾個災區免除三年賦稅,甚至連起義的王倫等人,也以招安為主,禁止殺戮,彰顯仁政。
借著,又遵照司天監的建議,在太清殿請道家祈福。官家去了,百官自然也要去,百官憂心小皇子,百官也憂心小皇子,在這問題上,沒有人反對,百官齊心,倒也是少見了。
現如今,大相國寺和其他皇家寺廟,也正在為小皇子做法求福,足見官家焦慮與恐懼。
兩人吃過飯后,宮中又來人急傳孟良平進宮,李元惜趕忙也換了身官衣,急匆匆地跟隨進宮。
宮中香煙彌漫,李元惜所遇到的內侍宮女都一副心不踏實的模樣,她處這樣的環境里,也受其感染,為大宋皇室的未來著急。
皇上無子,后繼無人,皇位便免不了被宗親惦記,歷史上因為爭奪這一把交椅而發生的血戰,甚至由此引發全國割據大亂,經年不止,這樣的悲劇,大宋難道無可避免嗎?
又折騰了兩日,長公主聽說李元惜進宮了,便急急來太清殿尋她,問的,是羌人有沒有什么偏方秘法可以用。
羌人生病一樣得找大夫,所謂偏方秘法很多都不成道理,再說,李元惜記得的偏方秘法,就是那一年去隨父親去汾州賑災,她本病得迷迷糊糊,硬是被父親趕下車,在大太陽地里走了幾里路。這種法子,敢用在小皇子身上?
長公主無助極了,背過臣子們,眼淚便止不住地流著:“妹妹,我哥哥怎么這樣命苦?”
原來,在趙昕之前,皇長子趙昉出生即夭折,趙禎初為人父,怎一個心痛可解?后來,接連出生幾位小公主,除了小徽柔,去年一年,長到五歲的崇慶公主,長到兩歲的安壽公主都夭折了,今年鬧旱期間,兩歲的寶和公主也去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叫心思敏感的趙禎怎能受得了?
趙昕病重,趙禎除去上朝,整日整夜地陪著這孩子,孩子昏迷不醒,趙禎的自責也沒停過,人恍恍惚惚的,她做妹妹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壽命挪給趙昕用了。
“姐姐,小皇子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度過這一關的。”李元惜安慰她道,看著她那疲憊絕望的神情,很是心疼,然而,生老病死乃是神仙也左右不了的事,她一個凡人,除了在太清殿配合祈福,還能做什么?
長公主傷心過度再加身子極度疲累,咳嗽得厲害,只能坐輦回韶陽宮,李元惜陪同著,前去探望小皇子。
韶陽宮內聚集了多少大夫名醫,又有多少宮女內侍伺候待命,自不用說。
李元惜去內室見過小皇子,他那么小的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一張臉黑乎乎的,嘴上盡是干皮和水泡。趙禎在旁拿著冰塊擦著他的額頭和小手,眼里無窮的愛憐,苗貴妃則不時地往小皇子嘴里喂些水和藥,兩個做父母的,看上去形神都快先一步散了。
不多會兒,室外就有人吵鬧,原來是徽柔一定要來看望弟弟,宮女們攔不住,太后也勸不住,只能軟禁。不想徽柔長大了三歲,本事也大了,竟然逃出來。
韶陽宮中也攔她不住,叫她硬闖了進來。她跑到床邊,拿著自己的玩具連聲叫著弟弟,喊他起床同自己一起游戲。這時小皇子動了動,似乎想要睜眼,然而終是無力地閉上了。
徽柔急得來嚷太醫,苗貴妃心如刀割,趙禎便來哄她,讓長公主與李元惜帶她到院子里玩玩,徽柔不去,趙禎動了氣,她為了讓爹不傷心,才不甘心地離開。
“姑姑,弟弟會死嗎?”她仰著臉,害怕地問:“為什么弟弟妹妹都躲不過一場病?”
長公主攬住她緊緊抱著:“弟弟一定會沒事。”
“惜姑姑,你說呢?”徽柔又問李元惜,李元惜雖然心里明白情況實在不樂觀,但也只能跟著哄她。徽柔又問她這段時間去了哪里,長公主借機讓李元惜說些趣事引開她的注意,李元惜能做的,便也只有如此了。
守候到傍晚,徽柔被太后帶回休息,李元惜和長公主再回宮內守著,太醫剛又喂服了藥物,這是來自民間的方子,據說救活了許多同癥狀的孩子,趙禎期待著藥有效果,因此寸步不離床邊。
忽然,他臉上現出一絲驚喜神色,摸摸孩子的小手,又摸摸他的額頭,興奮道:“燒退了,他的身子開始涼了!”
苗貴妃也高興,兩手合十向神明道謝,兩個激動得眼淚婆娑,太醫們趕緊過來瞧了,卻不似他們那么激動,眉毛也擰得極深,一個個地都跪伏在地:“陛下,壽國公……薨了。”
所謂大喜大悲,苗貴妃接受不了,登時暈了過去,被宮女們連忙扶著,連聲喚著“娘娘”,苗貴妃醒了,端起水碗,不顧眾人阻攔,去喂小皇子飲水,可那水再也咽不下去。
趙禎沉默著,他臉色灰白,目中布滿血絲,卻沒有一絲神采。緩了好久,他才訥訥地自言:“朕之過,朕……不行仁政……”
韶陽宮中,無論尊卑,皆是泣涕漣漣,李元惜亦不能例外。太清殿中,法事半途而廢,臣子們啟步到韶陽宮外聽命。
這里,她與孟良平再度聚首,相顧無言,心意確能相通。
趙禎下詔輟朝五日,追贈趙昕為太師、尚書令,追封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