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頭離京后,街道司內(nèi)的練拳習慣,除去雨雪天氣,一日未斷。有些人,雖然已經(jīng)離開,但他們留下的精神、追求及信仰,卻無時無刻不鼓舞著有心人。
“還有我!”靳長生道:“我雖然腿有些跛,但我騎馬射箭也是一番好功夫,大人見識過的。”
從前役夫出身的陳大牛也加入進來,他因常年做著力氣活,膂力驚人,能與雷照一決高下,又最能吃苦,只用一年余,就從一個普通的青衫子做到營長。
李元惜本來只是向他們通知一聲自己休假去陜州的事宜,沒料到事情竟鬧到這個地步。
“你們這是要做什么?”她驚詫地問道,雷照哈哈大笑:“大人,你看不出來嗎?俺們大伙都鐵了心要跟你去哩,不說是個陜州,就算是去邊境打仗,俺們也早做好了準備。”
“胡鬧!”李元惜憤怒離座,拾起桌上的鎮(zhèn)尺,用力打在雷照臂膀上,命令他以及董安、靳長生、陳大牛等人坐回去,可不想,他們非但一個個的把凳子搬出正堂,挺身更倔犟地站著,又有幾人加入了進來。正堂外,來往的青衫子們聽說了李元惜要離京去陜州的消息,也紛紛聚在堂外。
“你們這是做什么?都不聽話了?”李元惜斥責,董安道:“大人,我們一向最聽你的話,可是,我們是因為你在街道司,所以才投身街道司門下,心甘情愿地做著青衫子。你走了,我們手下的都長、隊長也能干得了這清潔掃路的活兒,你就讓我們繼續(xù)跟著你,做番事業(yè)吧!”
“是啊,大人!我們這一個個只有蠻力的漢子,要不是你收留,這會兒還在各處跑活計呢,怎么可能在京城內(nèi)落了家?你曾說過,人要有大志,我們也想跟著你,趁著西夏元昊還能蹦跶兩下,趕緊建個軍功回來,那才是真正光宗耀祖!”
“不行!”李元惜斷然拒絕,雷照氣急了,將身上的青衫脫了,扔到桌上,叉腰問李元惜:“大人,俺不是作為青衫子去陜州清潔掃路的,俺雷照走時,定辭了街道司營長一職——營長!俺不服氣只做街道司的營長,俺要做萬馬千軍的營長!”
李元惜自然為他們這一番豪情壯志感動,也很感激大家如此信賴她,可是……
孔丫頭紅紅的眼眶一直揪著她的心,她怎么能把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帶到戰(zhàn)場上去?董安、牛春來、陳大牛、靳長生……他們都有了穩(wěn)定的生活,這不就是他們從前所追求的嗎?她哪敢借著他們不著邊際的沖動,打破他們生活的安穩(wěn)與平靜?
“陜州亂民,你們聽著好似沒什么危險,對吧?那是因為你們沒聽說過土匪的殘忍。土匪能用箭把四歲孩子釘在墻上,土匪能開黑店,讓兩腳羊擺上桌,這幫亂民打從搶劫了其他百姓那刻起,就不再是從前老實巴交的人……”
“三年前,孟水監(jiān)一人就能說退李讓亂民!”大家反駁道,縱然李元惜講得可怕,他們也不懼,且同李元惜一定要去陜州的原因一樣,他們也想讓陜州作為自己步入戎馬生涯的敲門磚,將來在西北戰(zhàn)場建立軍功。
“大人,帶俺們?nèi)グ桑 崩渍諔┣蟮馈?
“你看看丫頭,你有妻小,你能冒險嗎?”李元惜斥道,雷照瞬間綿軟下來,深切地望向自己的妻子:“丫頭,俺們之前講好了的……”
丫頭別過頭去,淚珠決絕地撒了出去。
“李管勾,你就帶雷照去吧,我們娘三在家里等他回來。”
萬一……
“我相信,他一定會有所成就!”丫頭說道,雷照興奮極了,抱起丫頭狠狠地親了一口:“大人,俺雷照沒有孬婆娘!”
李元惜見形勢失控,只得叫周天和這位師爺來勸止大家,然而,周天和也幫了倒忙:“想去的,放心去,青衫我給你們留著,月錢也給你們留著,建功立業(yè)回來,咱街道司給你們接風!”
此話傳到堂外,不得了,許多觀望的青衫子也做出決定,一定要去陜州。
“京城好好的日子不過,干嘛偏要把自己往鬼門關(guān)前送?”
若說豪情,那是為報國,好男兒當手戮侵略虜賊,保護疆土無失,說實際些的,立功之后,朝廷必有賞賜。普通人一生平凡且庸碌,得此機會,必要緊緊抓住,一如之前他們抓住進街道司的機會一般。
李元惜見他們主意如此堅定,只好給他們出道難題:他們?nèi)裟苌系昧诉\糧船而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也不造成任何損失,那么,月黑之后,大家在甲板聚首,若連一艘小小的運糧船都搞不定,那么陜州,乃至西北,與他們均無緣。
雷照與眾人商量后,沒有反對的,因此與李元惜約定成文,此事暫且作罷。
李元惜再去賬房尋小左開解,這回,托小陽煦肚子餓,周天和敲門來求,才換得李元惜趁機而入。小左倒不是故意賭氣,實是因為太擔心、太不舍李元惜所致。
她的娘家遠在延州,李元惜就是她在京城的娘家,雖說周家待她極好,可李元惜始終是能讓她踏實安心的原因,李元惜去陜州,只是開始,她明白從此以后,姐妹二人就要分開,真正聚少離多。她又與李元惜自小一起長大,怎能舍得?她不在李元惜身邊,又怎么放心她會不會照顧好自己?
這些事情只要想一想,就能換得她淚如雨下。
“你是做娘的人了,又是會計鋪威風凜凜的大東家,怎么還能這樣愛哭?”李元惜愛憐地幫她擦著眼淚,將粘在眼角的頭發(fā)捋到鬢后,她細細地打量著小左,心中也是百般不舍。
“姐姐……”
“此去陜州,快則半月就能回來,你怕什么?”李元惜輕輕攬著她:“我的小左長大了,就該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你的天地在京城,在這繁華的商道里。等我報仇以后,宋夏和平,那時,我就回來。”
“會有那么一天嗎?”小左哀哀問道,李元惜堅定地回答:“會的,一定會,而且,就在不遠!”
她晃了晃小左,故意逗她:“我不回來,你的孟姐夫也不饒我,他可不愿老而無妻,做個鰥夫!”
小左這時才破涕為笑,雖然心中苦澀,總是能忍住眼淚了。
李元惜卻在回想她方才那句玩笑。孟良平已經(jīng)等了她三年,用情至深,她不是沒有領(lǐng)略,倘若陜州之行,或是將來在西北戰(zhàn)場上,她人有個好歹,不說喪命,就算是被毀容或是落個殘疾,以她的高傲,寧可向孟良平傳來噩耗,也不愿再與他廝守。如此,孟良平若真做個鰥夫,那她罪過不是大了嗎?
這天夜里,孟良平回到街道司,與她在院中的槐花樹下飲茶小敘,兩廂纏綿,好不甜蜜愜意。
按照日程來講,明日下午,揚州來的漕船就會經(jīng)過汴河,也即是,這便是兩人分別前的最后一夜。李元惜躺在孟良平懷里不舍離開,孟良平亦不舍放手,靜靜聽著彼此呼吸交纏,所謂一切心語盡在不言之中了。
孟良平去上朝后,李元惜再也睡不著,起身再將斬馬刀颯擦了一遍,收拾著行囊。她不僅帶著換鎖鎧,劉老夫人贈送的一對護心、家父遺留給她的一條系發(fā)布帛同樣也被她小心收進包袱。
原本以為今日又是平平常常的一天,然而,不久后,青衫子來告她,說親眼看到富弼又乘快馬奔回京城了,不知是何故。
等孟良平下朝,李元惜便跑去都水監(jiān)問詢,這才知道富弼回來是因為發(fā)現(xiàn)盟書有誤,特回來請做更正的,更正之后,將會再啟程前往遼國。
另外,還有一件大事:范仲淹在垂拱殿首提改革,司空、平章軍國重事呂夷簡再次登朝,第三次請辭歸鄉(xiāng)。趙禎明白,呂夷簡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范仲淹才是后繼的肱骨大臣,因此,準許呂夷簡以太尉致仕。
呂夷簡近日即將離京,趙禎有意囑咐孟良平,請街道司那時為呂夷簡掃水送行。
三朝元老至此告別相守二十余年的垂拱殿,善始善終,榮歸故里,也算是值得慶賀的一件喜事。
“那時,周天和代我去送行。”
二人一直相守到正午時分,李元惜生怕錯過了漕船,因此早早就去渡口等候,孟良平亦陪同著。雖然都在依依不舍,兩人心境不同,一個充滿昂揚的斗志和期待,一個卻是無盡的擔心和憂慮。
漕船來得比預期早了些,度支司派出官吏來接待發(fā)運使,售賣蔬果糧油的小販一擁而上,販賣自己的貨物。糧船在一般的渡口并不靠岸,需要補充食物及日用,就在此地了。
李元惜忽然發(fā)覺這些個小販有些特別,從背影看去,個個虎背熊腰,有些熟悉。她登時警覺,去抓了個小販來看,果不其然,正是牛春來。
牛春來被抓了個正著,倒也不怕:“大人,你說的是,我們悄無聲息地上了船,而且不給任何人帶來損失,眼下我們還沒上船,你不要急。”
說罷,扭身鉆入人群中,不知又去想什么法子了。
賑糧要緊,漕船只在渡口停留半個時辰,然而就在這半個時辰里,周天和、小左、孔丫頭都到了,他們守在渡口遠遠望著李元惜,身后亦有不少青衫子追隨來送別。
熙熙攘攘的車流中,一輛簡樸的牛車并不能引人注意,然而,車簾輕動,里面坐著的人竟然是長公主趙志沖。楊總管欠了欠身:“公主,這里人多,看不清楚的,我去找找,請她與公主來作別。”
“不用了。”長公主忙制止她:“咱們這些閑人,不要給她添事兒了。我這個妹妹,以后還有更廣闊的天地等待她來闖呢。”
“是。”楊總管抬頭遠望漕船。她看到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身著男兒裝,攔住正要上船的發(fā)運使,交上一封信去。
她低頭來看長公主,長公主亦目光殷殷地望著。
“那是元惜。”她輕說。
“是她。”楊總管答。
李元惜將郭昶的信件交給發(fā)運使看后,漕船便為她讓開通道,她肩搭著沉甸甸的包袱,背著斬馬刀,大踏步地走上船去,到船舷處向下來望——所有人她都看到了,無論小左、周天和、青衫子,亦或是孟良平、長公主。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向他們奮力地揮揮手,心想,此番去陜州,郭邈山若搶糧,她便借機平亂,郭邈山若不搶,她追上門去也要擒拿到他,押赴官府,如此,才好對大家有所交代。
她又怎能體會,當下大家盼的不是她風風光光的“交代”,而是平安歸來。
這時,有百姓認出了她,指著船上喊道:“那不是街道司李管勾嗎?她怎么會在漕船上?”
李元惜一驚,在更多人認出她之前,急忙離開船舷,躲進艙內(nèi)。
所幸,她躲得及時,百姓中再沒人發(fā)現(xiàn)她上了船。很快,漕船開動,離開渡口,沿著汴河一路直往陜州去。李元惜盡管有心想再去瞭孟良平、小左等人一眼,亦怕再被岸旁百姓認出,只好就在艙內(nèi)坐定。她扭頭看去,艙內(nèi)滿當當?shù)亩褲M了口袋,粟米的味道十分濃重,閉眼深嗅,仿佛她此刻置身于一片豐收的田野。
她心情興奮,起身去找發(fā)運使說些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