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與孟良平兩人有說有笑,一道上了街,準備回街道司去,可巧不巧的,路上又遇到件趣事。有人去酒樓要賬,他進了門去,半個酒樓的食客都跑出來了,圍在酒樓外喊著退錢,他們的動靜又吸引了不少百姓圍觀,據那些食客所言,要賬的那人臭得很,有他在,根本沒法吃飯,上了桌的菜沾了臭味,他們決計不吃了。
李元惜覺得好玩,便也拉住孟良平,與他一起在店外看熱鬧,湊到門前,果然聞到一股嗆鼻的腳臭,再仔細一看——好家伙,里面那人不正是王安石嗎?
王安石光著腳踩著地板走來走去,剩下的食客也憋不住,匆匆逃離。伙計趕不出要賬的,掌柜的見食客都跑了,只好拿錢了事。
原來,這家酒樓欠了雞禽店半年七十六只活雞的銀子,雞禽店掌柜來了幾次都被推脫不給,無奈,只好讓王安石來要賬。
掌柜的捏著鼻子,把幾粒碎銀子扔到王安石腳邊,呼喝著:“快走快走!”
李元惜看不慣他這樣子,喊這掌柜:“欠債還錢本來天經地義,你叫人家親自上門要錢已經過份,干什么還扔錢侮辱人家?”
掌柜見是李元惜,無奈,只好撿起銀子,恭恭敬敬地還給王安石,叫他穿上鞋子快走。
“你這些飯食,還要不要?”王安石問道,掌柜都快把自己的鼻子掐斷了,只想盡快驅趕他:“不要了,不要了,你要是想拿,就拿走吧。”
王安石也不客氣,去柜臺取了食盒,挑了幾樣自己看著爽口的飯菜,提了半壇酒,說明一會兒就來還食盒,接著,穿上鞋子,收斂了些臭氣,大步流星地走出酒樓。
“又見到你了。”他仍記得李元惜,往她旁邊看了眼:“這位應該就是都水監孟良平了吧?吃飯了嗎?我帶了三雙筷子,不介意的話,一起來飲酒吧。”
李元惜和孟良平都沒曾想到,在劉一手說書鋪驚艷了大家的王安石竟是這樣一個又臭又怪又豪爽之人,兩人對視一眼,便答應了。王安石在路邊找了一處長椅,坐下后盛情邀請他們。
“李管勾,你假托我家人,送我三十兩,好意我心領,可我有十兩銀子就夠了,多余的二十兩,理當奉還。”他從囊中取出二十兩,一定要還給李元惜,且向二人拜別。如他曾回復范仲淹所說,他將要回到鄉下去。
“京城花銷太貴,在這里,我只是浪費錢財,學不到什么能報效國家的東西。大宋百姓,十分之八九都是農民,我只有懂了他們,才能懂得怎么去救國家。”
“閣下用了一個‘救’字……”孟良平認為這個字用的好,便問他將去什么地方。王安石搖搖頭:“這,不是我能說了算,得看吏部發我去哪里。能讓我得到的官職,應該都是別人挑剩不想做的,這正合我意。”
王安石是大才,李元惜心下盤算著,怎樣讓吏部重視他,讓他去某個能大展宏圖的地方任職,突然,她想起孟良平曾對他講過,鄞縣這個地方十分干旱,下雨時候,水連田地都沒辦法澆灌充足,到了夏季不下雨,河水都能干涸掉,五年中三年就在受災,今年它的情況,比京城和陜州都要嚴重,于是便連忙提醒孟良平,鄞縣這個地方,是否可叫王安石去試試?
孟良平聽了,極為高興,起身面對面地來問王安石:“疾苦之地,閣下愿往?”
王安石吃了一口肉,飲了口酒:“哪里?”
“鄞縣。”
“什么苦?”
“旱。”
“為什么旱?”
“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孟良平擔心著鄞縣的條件嚇到王安石,不想,王安石竟然兩眼一亮,扔下酒壇子,起身就拜:“王某人微言輕,不能左右自己的去處,但請水監替我謀個鄞縣知縣來做。”
“你是進士,要做鄞縣這個小地方的知縣,是屈才了。”孟良平十分激動,李元惜見他二人能說得上話,連忙起身,“街上吵鬧,走,咱們去酒樓里細談。”
三人去的,正是剛才那家酒樓,掌柜見王安石又回來,正準備驅逐,卻見李元惜與孟良平兩位大人一左一右,十分恭敬地伴著他,三人看上去都心懷喜事,李元惜向他要來酒店最好的飯菜,最好的包廂,無事不得來打攪,他納悶之余,也只能趕忙答應,緊快伺候著。
包廂內,三人侃侃而談,十分暢快。鄞縣苦寒,沒人愿意去,去了的,有混日子等升遷調任的,也有踏實肯干的,但沒有多大成效。
“鄞縣的根本問題,實在水利。”孟良平解釋,只要水利功夫做足,即使天有旱,也能幫助百姓暫度難關。
“那前任知縣為什么不修水利?”
“一方面是因為邊境戰事耗錢無度,度支司不得不勒緊褲腰帶,地方水利便被忽視了,另一方面,是鄞縣水利,非大動作不可。”孟良平拿水畫線,在桌面上做出演示,說明鄞縣修川渠的必要,鄞縣活,鄞縣周邊的縣也就活了。眼下宋遼戰事平息,宋夏戰事也將迎來轉折,范仲淹也正在為改革蓄力,“我作為水監,一定也會多爭取用于水利的經費,我們一起,讓鄞縣百姓有好日子!”
三人干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王安石不僅愿做,且就著桌面上這張極其簡陋的水線地圖,還提供了自己的幾個想法,都甚讓孟良平驚喜:“你既然心懷天下,又有大材,就讓鄞縣首先見證吧。”
這一頓酒菜吃得很是痛快,酒菜罷后,李元惜先回街道司處理公務,孟良平即帶著王安石去吏部自薦。即便科舉士子人滿為患,官職嚴重不足,鄞縣仍然是百被鄙棄之地,有人來請命,吏部自然高興,更不用說,范仲淹之前知會過他們,要留意王安石這個人。于是,王安石做鄞縣知縣的任命很快就下發了。
隔日,王安石便乘舟南下,李元惜與孟良平都去送行,回來后都覺得有趣。
“天下的怪才怎么都有些怪癖呢!”李元惜感到費解,孟良平哈哈大笑:“你是說,他不愛洗澡?”
“他日后要是進了垂拱殿,大臣們能受得了,不見得皇帝能受得了。”
“和咱們一樣,欣賞他的人,又怎么會因為他不愛洗澡就避而遠之?”
“那倒也是。”李元惜點點頭,孟良平故意逗她:“你知道王安石夫人是什么樣的人嗎?”
“他還能有夫人?”李元惜果然驚詫不已,她好奇心頓起,連忙追問孟良平,孟良平又是一陣大笑:“聽說他的夫人過份干凈,愛潔如癖。”
李元惜啞然:“這也……”
“哈哈哈,好一對歡喜冤家,像咱兩一樣。”
“咱兩沒他兩那么古怪。”
又過兩日,李元惜已經做好了前往陜州的各項準備,唯獨沒有向周天和交代接管事項,眼看著時間臨近,到了不能繼續隱瞞的時候,便只好帶著這環鎖鎧,集合了周天和、小左,以及青衫子各營長一同來說事。
消息一出,院里就一片沉寂,小左因為有了孩子,每天照顧他吃喝拉撒睡就已經占了大半的精力,以至于疏忽了李元惜,沒有留意她的動向,突然間聽到這消息,既是擔心又是愧疚,心中百感交集,卻是抿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冷不防的,眼淚就下來了。
她多希望李元惜留在京城,平平安安地陪著大家!可……
她把孩子交給周天和照管,在失態之前,緊忙著拿手帕捂著半張臉,跑進賬房里去了。
李元惜本想追去安慰她,但賬房從內被鎖上了,她心知小左一時難以接受,便只能讓她先自己消化些情緒了。
待她回到正堂時,眼見滿當當的一屋子青衫子目光也在追隨著她,心里像一下子少了什么東西似的,彷徨得很。自己對他們怎會沒有情誼?
“好了,都振作起來——”
“大人,”有人舉手,很是忐忑地掃了眼周圍,小聲問話:“你走了,還會回來嗎?”
他是害怕自己難舍難分的情緒遭到大家笑話,但其實他問的,卻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問題,這三年,李元惜已經成了街道司的頂梁柱,大家的主心骨,有李元惜在,大家干活都有勁。
“大人,你還會……回京城嗎?”
“怎么不會呢?”李元惜安慰道:“這回我只是去陜州走走看看,遠不如宋夏交戰的血雨腥風,之后,我還會回來的。”
盡管如此,大家心情還是沉重不已。
這時,人群中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下大腿,站起身來吼道:“呔!瞧你門沒出息!三年前咱們就知道大人任滿一定會走,三年后,咱們就該讓大人沒牽掛地離開!”
說話的這人正是做了一對孩子父親的雷照!
雖說他比從前沉穩許多,但依舊改不了說話時的粗聲大嗓,猛不防地就讓沉浸在悲傷中的大伙兒嚇一跳。孔丫頭最清楚雷照的心思,這話一出口,她便預料到雷照的目的,頓時紅了眼眶,低下頭去。
“雷子,你這話說得在理,可離別不需要講道理,最難割舍的是情感。”董安說道,雷照跳到他面前反駁:“大人是要去干大事業的,你莫拖后腿。”
他早就等著李元惜出征呢,三年來,即使曾為師父的小叔英靈已逝,教頭也未再聚,但雷照仍刻苦練習他們在時教的拳術,縱使是在新婚燕爾的那日也沒有中斷練習。婚后,他搬出了街道司,某一日,又來尋李元惜,請李元惜教他刀法。
李元惜親自試過他拳腳,不僅兇猛如虎,且異常靈活,十分了得,于是,便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起先,刀只是木削的,后來變成生鐵,再后來,就變成一把未被鍛造的鋼片。三年來,雷照一日不敢懈怠,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激動難耐:“大人,以俺來看,咱要走就走,不必婆婆媽媽!俺這就回去收拾衣裳,住在衙司,你走的時候吆喝一聲,俺翻身就走!”
孔丫頭猛抬頭,想要說什么,卻被同樣熱血沸騰的董安無意間打斷:“你翻身就走,我怎么辦?你以為你在追趕大人的腳步,可同樣不曾松懈的,不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