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們仿佛聽懂了他,偏見與詆毀叫它們只能生存于暗溝,然而它們并不為此氣餒,反而在暗溝中練就了一身本領,它們興奮著,今日,它們就要將這身本領展現出來,為自己正名及揚名。
李元惜緊緊抱著小騾子,任憑老鼠們像河流般排山倒海地從她身上和腳下淌過,等沒動靜了,她再回頭去看,陶管的破口已重新修復,苔蘚也鋪回原樣,窩窩回到他的地下王國,她貼著地皮去聽,隱隱約約的,仍能感受到那支急行軍高亢的斗志。
“你們真要放窩窩自由嗎?”小騾子仰頭問道,“你們不怕他再做壞事嗎?”
“他再做壞事,自有國法治他。”李元惜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塵土,搭著小騾子的肩膀回藏經閣外復命。時間緊迫,胡敏學命親事官盡快準備沙盤時,地下傳導來了隆隆的動靜,連深水潭也不平靜,一股股黃泥水不斷地浮出水面,黑壓壓的水漸漸變成了土泥色,那是千萬只鼠爪在刨洞。
“快快快!”胡敏學催促,親事官們就地取材,用從樓外找來的石塊、碎骨頭壘砌成一個十五步寬的方形格,又挑了一擔又一擔的泥沙倒了進去,一層層地攤平,到一掌深時才罷休,彼時深水潭的水色已徹底變得渾濁不堪,那千萬只爪的動靜也由遠及近,到了水潭邊緣。
“它們要出來了!”郭昶蹲在水潭旁,看著水里泛起的氣泡,幾乎同時,一股大的水浪“嘭”地一聲沖破水面,帶著渾濁的泥沙,徹底污染了深水潭,然而很快,水面又變成了黑色,眾人看得清楚,那是老鼠被浸濕了的皮毛!
成千上萬只老鼠幾乎擠滿了深水潭它們個個都是游泳健將,輕松在水中行動,向著藏經閣一路進發,在它們身后,窩窩卻沒跟著出來,李元惜擔心潭水倒灌,窒息了他,可是挖開樓外的陶管去看,管中水量極少,甚至無法淹沒腳背。
“窩窩是躲起來,不讓我們找到他。”李元惜猜準了窩窩的心思,此人何其狡猾,凡是可能讓自己失去性命的風險,他一概不擔。
藏經閣六面無窗,僅有一扇小門可供出入,門雖從里面鎖死,卻難不倒老鼠們,它們尖利的齒爪對準木門快速抓撓,前面的老鼠爪裂了或是齒斷了,后面的老鼠會毫不猶豫頂替上去,一時間,噌噌的聲音匯聚成聲浪,聒噪人耳,受傷的老鼠們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在藏金閣的石壁和石階上羅織著血痕,終于,功夫不負有心鼠,厚重的木門被抓咬出個大洞,老鼠們前赴后繼鉆入洞中,可想而知,它們會以怎樣浩蕩的面貌出現在樓內眾人面前。
樓內傳出大的響動,顯然,守株待兔的玉相公等人沒料到換來了老鼠,他們陷入混亂,正想方設法地除掉老鼠,木門重新被封堵了,沒關系,老鼠們再咬破它就是了。
很快,老鼠們又陸陸續續地逃出藏經閣,胡敏學見了,慌忙叫所有人撤出門外——
“快撤!快撤!”
此舉,乃是因為樓內藏毒,老鼠東奔西竄,極有可能攜帶了毒出來,人若是再被感染,樓主趁勢殺出,他們便真無還手之力了。
眾人躲在門后,隔著一道高聳的長門,在床上刺破一個個孔洞,向內窺去:老鼠中有的明顯是被利器所傷,或是一撅一拐,或是沒了尾巴,或是連鼻子都被砍掉,盡管如此,它們還是掙扎著充過深水潭,渡上岸進到沙盤來,拖著濕漉漉的身體在沙盤里挖掘和堆砌,泥土被血染成紅色,水和血匯聚一起,成了一條小溪,向沙盤邊緣的石塊下滲出。
“它們……”
眾人震驚地看著它們的動作,一股從宵小動物從未有過的震撼油然而生,吳醒言激動得叫道:“它們是在沙盤上向我們重建藏經閣!”
深水潭里的死鼠如同一層厚厚的油膩,蕩也蕩不開,叫從藏經閣里源源不斷奔出來的老鼠如履平地,血腥氣從樓內傳散出來,可想而知玉相公等人的崩潰。
想到這里,眾人心情舒暢,再看那沙盤,雖然做得極粗糙,卻也不難推測大致布局,尤其是有些老鼠更是威猛,竟然叼著碎布出來,丟到沙盤的某些位置。其中一塊碎布,李元惜和吳醒言都認得,那來自老怪物的衣物,同理,郭昶與胡敏學也從別的布塊上認出玉相公衣服上的花色。
“它們是在告訴我們,玉相公他們的方位。”李元惜感嘆:“真沒想到,老鼠竟是這樣聰明!”
眾人矗立在門外,靜靜地看著老鼠們的動靜,由衷為其欽佩。
良久,胡敏學知會親事官,去取香油。
“胡管勾是要……”
無論李元惜,抑或吳醒言、郭昶,都猜出胡敏學要做什么,面對這群樣貌丑陋、濕漉漉的功臣,他們竟心生憐憫,不忍殺之,可是,它們是從藏經閣出來的,不殺,在鬼樊樓,甚而沿著四通八達的暗渠擴散到全城,該如何是好。
因此,眾人只能沉默以對。
一門之隔,老鼠們不斷被殺死,不斷地進出藏經閣,兢兢業業,不顧生死,而親事官們已經在拿布塊浸滿香油,引弓搭箭,瞄準了沙盤。
沙盤中的布局,眾人盡力去牢記,胡敏學專門囑咐了一名親事官去照著沙盤畫下圖來。
終于,老鼠們完成了任務,挺起身子四下嗅嗅,似乎對自己很是滿意,它們準備離開了。
胡敏學舉手——親事官重開了大門。
落手!
布條被點燃,瞬間,化作一片流星,落向沙盤和深水潭!
老鼠們尖叫著,帶著火四下奔逃,然而,圍攏著藏經閣的這一圈石墻和大門,顯然都不是它們的去處,它們鉆回深水潭,李元惜實不忍殺,卻不得不殺。
“它們是往陶管逃去了!”她提醒道,折身往鬼樊樓外奔去。
“不能叫它們出來!”胡敏學在她身后命令。
李元惜沖到先前見到窩窩的那段陶管,快速掀開苔蘚,取出陶管碎片,向里面喊話:“窩窩!窩窩快出來!”
老鼠尖叫著從管道深處奔來,欲從碎片處逃出,它們像一個個火星,照亮了管道內的情景。
窩窩自身難保,他竭盡全力地爬行過來,鉆出陶管片刻,再拿碎片堵了上去,李元惜趕忙上手,幫他把衣服上的火撲滅。纏繞著他的臉的繃帶也有被燒的痕跡,李元惜便幫他盡快拆了下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窩窩沒了肉瘤的臉他左臉頰因缺了塊肉,向下癟去,皮膚縫合處雖然針腳極細微,卻還是留下傷疤,尤其是左眼,因常年被肉瘤吊著已經壞死,如今只是少了下墜的重量,可以閉得上。盡管這半張臉仍然駭人,對窩窩來說,已經十分滿意。
他癱在地上大口喘氣,舉手投足盡是驚懼,然而,陶管中的尖叫和沖撞聲不絕于耳,折磨著他,他張牙舞爪想要吶喊什么,最終跪倒在陶管前,重重地給他過往的老鼠兄弟們磕了一頭。數量如此龐大的鼠群葬身火海,青煙從鬼樊樓內“回”型布局的正中央溢出,空氣中彌漫著燒毛烤肉的惡臭。
“必須得殺死它們嗎?”窩窩問,彼時他只想著保全自己,可能曾懷疑過它們最終都會喪命,但面對著即將得到的自由,他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它們。這浩大的殺生,叫窩窩像做了一場夢,所有蝸居在鬼樊樓的動物:蛇、蜈蚣、老鼠,都死了,人,還能活多久?
他轉身,面朝著鬼樊樓再磕一頭。李元惜覺得,這一場場的大火,一層層地燒去了積垢在窩窩身上的泥殼,窩窩正在變成龐三元,那個野蠻、骯臟、陰險、惡心的老鼠異人,似乎想起了他為人時的模樣。
“它們身上可能已經沾染了毒。”李元惜不無遺憾地回答他:“如果它們不死,死的,就會是我們。”
“我要離開。”窩窩道——的確,他做完了自己可以做的所有事,到了離開的時候了。
“如我向你承諾那般,我帶你出去。”李元惜說著,因親事官拒絕閑雜人入鬼樊樓,她便取道樓外圍,向長廊方向走去,見到頭一個親事官,就告訴他立刻去洞外找些腐肉臭血來。親事官懷疑自己沒聽清,李元惜重復一次,告誡他,只能是腐肉臭血,不能鮮殺。
窩窩遲疑片刻,才跟了上來,但他始終警惕周遭,生怕有人反悔,背后放他一支冷箭。
李元惜明白,此次放窩窩這等異人離開,是善是惡便在他一念之間,對民間百姓,此人究竟會成為無名之輩,塵埃般平凡過完自己一生,亦或是再起爭端,為害一方,都是未知,這條在親事官緊緊相隨的注視下,膽戰心驚才能走完的一條路,便是對他最好的告誡和震懾。
長廊處,大火已被救火兵撲滅,開封府仵作正收集著證據,雷照、董安、牛春來等青衫子俱在,帶著三百余名青衫子加緊加固長廊,土灰落下,他們個個都灰頭土臉,地下·陰涼,他們卻甩開膀子埋頭苦干,李元惜經過時,他們高興得很,紛紛過來問候:“大人!大人!太好了!你還活著!”
眾人簇擁著李元惜,不知是誰的主意,竟一起合力將李元惜抬起來,往空中拋去,他們以為清剿鬼樊樓已經順利結束,他們的大人又一次立了大功,誰都不知道他們旁邊那一具在鐵夾子上燒焦了的尸體正是與他們朝夕相處的小叔。李元惜余光瞥到了,心痛又痙攣般竄遍全身。
她腹部的傷口幾經撕裂,必然疼痛,然而她更像是要懲罰自己般,偏要感受這疼痛,直到牛春來發現自己兩手沾了血,才叫大伙兒趕緊小心將李元惜放回地面。
“大人,你受傷了!”
“沒到要害,不打緊。”李元惜解釋,重新將包扎的布條緊了緊:“教頭傷可得到救治?”
大家伙爭著說道:“杜府尹已經將教頭送去醫館,囑咐大夫全力醫治,阿泰他們身子很虛弱,府尹一并送去了,醫館只接待他們,有捕快守著,不會有事。”
“師爺呢?”
“剛才還在,現在去上面盯著支撐木卸車和地洞洞口開挖平整。”
“街道司誰人看管?”
“左姑娘和丫頭都在呢。左姑娘聽說報慈寺又是箭又是火又是毒的,當即就暈過去了,掐了人中醒過來就開始哭,也不知道哭個甚,明明大人還活著嘛。”
大家想起之前為李元惜生死的提心吊膽,都覺得此刻幸運又幸福,眼中雖然霧蒙蒙,卻笑得極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