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窩逃走,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藏經閣,眼下鬼樊樓對他也極不安全,洪恩寺下地洞已毀,就我們所知,只剩報慈寺一處地洞可供出入,然而被官府控制,他必不去那里。”
“那他會去哪兒?”李元惜驚奇地問道。
這還真不好說。
不過,胡敏學提前有備,其實,窩窩之所以能逃走,乃是他故意安排,為了就是瞧瞧窩窩會往哪里躲,鬼樊樓還有哪些他們發現不了的死角。
然而,他到底是輕看了窩窩,親事官來報,他跟丟了窩窩!胡敏學氣得大發雷霆,眾人重又愁眉不展前,他不得已拿去最后一招:可證明百姓身份的公據!
這是窩窩向孟良平所提要求的最后一項:免死。一個新身份,與過往徹底劃清界限。
“有這東西,再加上一張沒了肉瘤的臉蛋兒,他就可以開始新生活了。”胡敏學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搜尋著一個人:“問題是,我總不能大喊大叫,讓他來這里,光明正大地與我交易。他在哪兒呢?”
“我試著去找他。”李元惜自告奮勇,胡敏學便把公據交給她,再三叮囑:“事成之后,這東西才能真正是他的,否則,這輩子我們誰都見不到他了。”
“我懂。”李元惜收起公據,準備離開,胡敏學攔住她。
“你不懂。”他低聲囑咐:“你找不到他,你得讓另一個人去找。”
“小騾子不是?”
李元惜不喜歡別人拿她當傻子,小騾子是他們所有人中最熟悉鬼樊樓的,他下洞也是為當向導,此時不用他,還能用誰?只是,小騾子在藏經閣外的那重門就被親事官攔了下來,現下不知跑哪里去了。
不過要打聽他的去向,十分簡單,鬼樊樓已被皇城司接管,到處都是親事官,幾番打聽下來,李元惜便在一處過道發現了他。
鬼樊樓內遍布機關暗房,親事官們在搜查過程中,有時闖入這樣的房間,就不會再走出來。李元惜找到小騾子時,他蹲在過道里,距他僅七八步外的那間房就發生了這樣的慘劇,被機關致死的親事官尸體尚未來得及拉走,暗紅色的血淌在乳白色花崗石地磚上,很是顯眼。
李元惜走過去時,小騾子尚未發現她在接近,他手里捏著一枚銀貝小紐扣,細細摩挲觀察著,時不時地又會閉著眼睛,長久不睜開,好像在努力回憶什么。
“這扣子有什么問題嗎?”李元惜好奇地問,驚得小騾子跳了起來,趕忙將扣子掖進腰帶:“沒問題,沒問題。”
他嘴上這么說,神情卻不大對,好像心里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他不會又犯了偷盜的習性?李元惜轉念又想,就算偷,他小小的個頭細細的腰帶,又能偷得了多少東西?索性睜只眼閉只眼,事后跟他提一嘴就好。
“小騾子,托你找個人。”李元惜俯身在他耳邊,輕輕說出窩窩地名字。
小騾子不以為是難事,甚至偷偷松了口氣。
“但凡要讓人主動,你給他他想要的東西不就得了?”小騾子說道:“窩窩肯給你們帶路,就是你們答應了他的條件,他確實也做到了,但帶路就是背叛鬼樊樓,他不敢再冒頭,這也很正常。”
“我有他想要的東西。”李元惜說道,小騾子高興得拍手:“這就更好辦了。有次,我非常偶然地某一個地方發現了他,他讓我保守秘密,千萬別講出去,作為報酬,他當時帶我吃了一碗蟹黃面呢。”
說著,他帶著李元惜就向樓外走去,“其實,你們想想看,窩窩最喜歡待哪里?暗渠在的時候,他住暗渠,可他是樓主的看門人、得力干將,他能天天住暗渠嗎?這鬼樊樓也是住人的地方,有人住就得有水流,有水流,就會有渠——你看,那里!”
李元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不到什么,走近了才發現這里有一段被分割地苔蘚,小騾子掀起苔蘚草皮,里面是一截陶土燒制管道,看樣式,應該只有半人高。
小騾子撿起顆石頭,在陶管上輕輕敲了敲:“窩窩,你出來嘛,我是小騾子。”
李元惜耳貼著陶管聽了聽,里面沒有絲毫動靜。
“李管勾來找你了。”他接著說,管道里仍是寂靜無聲,好似沒有這個人。李元惜只好親自出馬:“窩窩,我帶著你想要的東西,你想要,就出來拿走。”
她貼耳聽了聽,有些無奈地詢問小騾子,是否窩窩還有別的藏身之處。
“就在這里,”窩窩很肯定,他叫李元惜拿出那東西瞭了一眼,便生出條詭計,故意掐著嗓子耍笑他:“可是,李管勾,我想要免死。你們不來找我,我就死不了。”
李元惜明白了,他是要代窩窩問問題,直到把這些問題都解決了,窩窩自然愿意出來見面。
她笑著摸摸小騾子的腦袋,順水推舟:“免死之后你打算怎么活?”
“天下這么大,我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
“后半輩子也待在陰溝里?”
“我喜歡。”
“是過去的窩窩喜歡。”李元惜敲了敲陶管:“窩窩,胡敏學不僅爭取到了免你一死的機會,還給你準備了新身份。有它,你可以光明正大走遍大宋千山萬水,你可以選擇做一個真正的你。”
終于,她聽到管內輕微的響動,但管道空且長,回聲幾經輾轉,不能辨別具體位置。
“新的憑據就在我手上。”李元惜向小騾子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問。
“你們不會平白這么好心。”
小騾子話說至此,李元惜打算攤牌了,她在小騾子耳邊又悄聲嘀咕幾句,告訴他接下來提起藏經閣,這時,窸窸窣窣的響動從不遠處傳來,那塊地皮的苔蘚下有東西在動作,待李元惜過去時,苔蘚已被掀起,面部包裹得粽子般的窩窩像初生的雞崽般,剝開蛋殼來與她見面。
李元惜見他右眼相較之前明亮了許多,看來,吳夲順手解決了他蒙眼的白翳!
窩窩只提一句話:“我知道你們在藏經閣前停留了好一會兒。你們開出什么條件,我也絕不進去。李管勾,我求免死,不是為大大方方地活著,我這輩子都和大方沒關系了,我只求活著。”
他看似態度堅決,然而,就在李元惜把身份憑據抖落開來,拿在他眼前時,紙上紅色的印章像是堵住他嘴的一塊火漆,他的欲望瞬間被點燃,目光追隨著憑據緊緊移動,一眨不眨。
“這、這就是?”他聲音顫抖著,伸手就向憑據抓來,李元惜及時收了回去:“這上說,你是京東東路濟南府下轄濮州雷澤縣人氏,姓龐名三元。不知你可中意這個身份?”
“中……”窩窩忽的從激動中驚醒,緊緊握住拳頭:“窩窩進了藏經閣,世上就沒有龐三元。”
“不需要窩窩進藏經閣!”李元惜抓住窩窩的手腕,“讓你的老鼠進去做你的眼睛,我們需要清楚藏經閣內究竟什么情況。窩窩,這是你距離自由最近的機會!”
聽說自己不用進樓,窩窩自然高興,樓主已經知曉他叛變了鬼樊樓,即便老鼠被他殺千百只,與窩窩而言又有何損失?那觸手可及的自由才讓他真正歡呼雀躍。他撫摸著臉上厚厚的紗布,刀口愈合的痛癢好似田里新生的綠油油的幼苗。
“我這么做了,你們真放我走?”
“這件事情你做得好,我李元惜親自護送你出洞。”李元惜再次將憑據擺在窩窩面前:“走時,你再不是作惡多端的殺人兇手,也不是與鼠為伍的怪胎異人,你將是個清清白白的普通百姓。”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們為什么不自己進去?”
“因為,丁若可在里面。”將阿泰所講的毒給他說了遍,問他是否了解這種毒。
畢竟窩窩與老怪物是結義兄弟,又是配合多年的老搭檔,老怪物在搜集和試驗什么毒,他即使不能一清二楚,知道的,卻要比李元惜他們多很多。
“老怪物曾經想殺了我,”窩窩縮緊了身子,監牢中險被投毒身亡,已徹底斷送了他對老怪物的情誼,為報復老怪物也好,為討好李元惜也罷,如今,他并不在乎什么鬼樊樓的機密,唯在乎自己的生死命運。
“眼下我只能告訴你,那個深水潭可是地下水,一旦被污染,京城多少人家的水井都會變成毒井。”他故意停頓,好從李元惜那驚慌的神情中享受一絲快感:“不過好在,深水潭下有閘門,關了它們,深水潭就會變成死水,哪怕丁若可掉進去了,也不關百姓的事。”
“如此,我叫熟悉水性的親事官去關閘門……”李元惜興奮道,卻被窩窩打斷:“我去!用不著他們!你們官府得領我這份情!”
“這份人情乃是多少無辜百姓的性命!”李元惜躬身作揖:“李元惜先行謝你!”
她的感激本是從心,卻結結實實地驚到窩窩,他向后退了兩步,又繞著李元惜走了兩圈。
“怎么?”李元惜奇怪地問,直起身子,被窩窩那只略是渾濁的右眼打量得渾身不自在。
“李元惜……”窩窩口中喃喃自語,好似這名字頭一次令他不可思議,又好似他要牢牢把它,以及李元惜的形象都記在心底去。那是他許多年來都不曾感受過的情感,他隱隱覺得,在李元惜向他躬身作揖時,他那彎久了的脊柱竟然能慢慢背直。他拿骨節變形的手揉搓著胸口,有些迷離地說道:“備些腐肉臭血……你……你用得上!”
隨后,他便決然不再提其他事情,他立起身來,向著四周發出吱吱的口·技,李元惜看到了她此生絕難忘懷的一幕:四面八方而來的老鼠如同千軍萬馬,向窩窩所在的陶管沖殺過去,它們奔跑著,堆疊著,又推散著,一波接一波,聲勢好不盛大。
小騾子沒經歷過禁軍探渠時的驚心動魄,初次見此場景,不免也震驚得渾身發抖,李元惜不得不緊緊摟著他,老鼠們肆無忌憚地從她身上爬行跳躍,借道而過,到窩窩面前聽令。
窩窩就是它們的頭領,他吱吱叫著,舉止亢奮,老鼠們呼應著他,亦十分瘋狂。
李元惜不由感嘆,有這樣的能力,怕是走到哪里都能稱王稱霸。
終于,窩窩發號施令,老鼠們吱吱叫著,從他身下的陶管破口中涌入陰森森的“地道”。
“難道藏經閣也通著陶管?”李元惜驚詫地詢問,窩窩狡黠回道,藏經閣不用陶管,老鼠們只是走了一條屬于它們的官道罷了。
“李管勾,你回藏經閣外等著,告訴胡敏學,準備一個大沙盤。”窩窩說道:“多少年來,所有人都認為我的老鼠只會干些投毒殺人的勾當,認為它們是群齷齪骯臟的動物,我要讓你們都重新看看它們,它們遠比你們聰明,遠比你們團結,遠比你們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