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窩兩手抓著柵條,長且硬的指甲如同鷹爪,骨節變形,怕是長久遭受關節疼痛。當然,最顯然的就是從他左臉垂下的肉瘤。
“你在看什么?”窩窩陡然暴怒,迅速轉過身去,撐開兩爪:“你別看,再看,我挖出你的眼珠子!”
“你真認為我活該嗎?”孟良平問道。
“活該!活該!你本來就是個沒爹娘的孩子,有人給你吃喝,養你長大就很幸運了,何況他讓你坐到都水監的位置上去,你不懂報恩,竟然要殺死自己的養父!你活該!活該!鬼樊樓本來和你沒怨沒仇,你貪圖自己的名望,害我們多少人無家可歸!你活該……”
窩窩喜怒無常,他一會兒發怒,一會兒又嬉笑,反復波折的心情使他往往來不及沉浸入一個問題,就已經跳脫到另一個問題。他忽然又一臉悲愴地收住笑,不同于玉相公的虛偽,他的悲愴仿佛一個嬰兒,從他腥臭的胎盤上被分娩出來,帶著令人不可思議的天真。
這悲愴,竟在瞬間揪住孟良平的心。他和窩窩之間仿佛隱秘地打開一條通道。
窩窩困惑地歪著頭:“你為什么一定要和鬼樊樓作對?樊樓主很賞識你的才華,只要你乖乖聽話,怎么可能坐牢?你想要的名望,鬼樊樓也能給你,你將會擁有天下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你享受到了嗎?”孟良平打斷他,窩窩一愣,像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立刻吱吱地叫著跳了開去:“我享受到我過去不敢想象的——比榮華富貴更好!”
“敢問,什么東西比榮華富貴還要好?”
窩窩伸出沾著厚厚黃苔的舌頭,舔了下手背:“憑什么我要告訴你?”
孟良平狂笑,聲音在黑黢黢的監牢里似乎被無限放大,震得窩窩耳朵生疼!他捂住耳朵,尖叫著:“不要笑!不要笑!我要咬掉你的舌頭!我要撕碎你的喉嚨!不要笑!不要笑我!”
“我笑你自欺欺人!”孟良平恨鐵不成鋼,大聲質問他:“窩窩,你無非就是貪圖鬼樊樓包庇你——好,就拿包庇來講,西夏鹽官出城的計劃你已經搞砸了,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指揮老鼠的能力,或者又搞砸了一項任務,鬼樊樓還會容你嗎?”
“你是來策反我的!”窩窩暴怒,孟良平盡管休息了一陣,身子依然虛弱,他可不想像窩窩那樣扯著嗓子干吼。
“你不可能反鬼樊樓。”他心平氣和地說:“老鬼也不可能反鬼樊樓。”
孟良平故意停頓,觀察窩窩的反應,窩窩雖不愿意表現得明顯,然而,他微微的側身已然暴露他對老鬼的興趣。
孟良平有條自己無法證明的猜想,若是符合事實,可一擊即中,打破窩窩為自己高筑的堡壘,若不符事實,便是助長窩窩狂妄。究竟該不該拿來試探窩窩,他自己也面臨兩難抉擇。
他決定試一次!
他故作惋惜:“老鬼為證清白,如今已是廢人一個。你的鼠友流竄各處,應該已經向你證實了他的處境。然而,為何鬼樊樓仍不放過他,而必須要置他于死地呢?”
“鬼樊樓怎么會要他死?”窩窩反問,孟良平心中一涼,強裝淡然,笑著繼續試探:“窩窩,你來,不就是為他死嗎?”
窩窩陡然轉身,憤怒地撲到鐵柵前:“不是!我不殺他!”
難道真不是?
“因為他曾協助你殺害你師傅一家,幫你向你爹報仇,在你殺人后,帶你來到鬼樊樓,給你一方歸屬,所以你遲遲不忍下手,難道不是嗎?”
瞬間,孟良平在窩窩身上看到土崩瓦解的自信和倉促修補的平靜——對了!
孟良平精神為之一振,信心歸位,他到柵欄旁,盯緊窩窩,繼續逼問:“樊樓主多疑,寧可錯殺人,也絕不可能讓自己暴露于危險!老鬼清楚暗渠分布,清楚鬼樊樓所在,清楚鬼樊樓所有勾當!如今吳醒言已完成東京暗渠布局的全部繪制,鬼樊樓一夜之間被打折了所有的手腳,這種形勢下,即使只為自保,樊樓主怎可能讓他繼續活著?”
窩窩被激怒,他喘著粗氣,不知是光線還是別的原因,孟良平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一層毛茸茸的皮毛張狂地豎立,他仿佛真變成了一只巨鼠,聲音沙啞、憤怒,他的右臉擠進柵條間狹窄的間隙,變得扭曲和恐怖,另外半邊肉瘤受到擠壓,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他哆嗦著,哆嗦著,嘴角涎出惡臭的口水,臭氣熏得孟良平幾乎睜不開眼。
“你胡說!他不該死!”
“他該不該死,不是他說了算!”孟良平撲到窩窩身前:“如果有一天,樊樓主不再信任你,你,又會被誰殺掉?”
窩窩方才的憤怒頃刻偃旗息鼓。
“不會……不會……”他跳了起來,抓著鐵柵向上爬,動作極其靈敏,然而,大約是關節疼痛,他忽的咧嘴齜牙,掉到地上。他蜷曲著身子,小小的一團,仍像他年幼時的模樣,他喉嚨里嗚嗚的,似是嗚咽,孟良平抓住機會,繼續追擊:
“依我看來,你這一輩子比我過得太慘了,你已經忘記在地面上作為人的日子了吧?從一個懵懂的孩童,如今年過半百,你日日夜夜都與老鼠為伴,你懂老鼠,老鼠真的也能懂你嗎?你這樣的人生,被人殺了,也許是解脫。可是,你甘心嗎?窩窩,你自問,你甘心嗎?好不容易來世間一趟,就這樣離開嗎?”
“你閉嘴!閉嘴!”窩窩竄起身來,他眼睛有些濕潤,攬起一只老鼠抱在懷里,像躲著天敵般,迅速從孟良平面前撤退,他徹底退縮到燈光到不了的黑暗里。
“好死不如賴活著……”
他抱著老鼠,對它低頭耳語,吱吱吱吱,孟良平根本聽不懂。他深知自己老鬼的命運如利劍般扎到窩窩的心口上。
“老鬼會死。死掉,樊樓主就不會懷疑我了。”窩窩呢喃道,忽而又咯咯地賊笑起來:“孟良平,你有什么資格笑話我?你如果沒有被你效忠的皇帝懷疑,就不會在這里了。咱們兩個,誰也別糟踐誰,都一樣……”
忽的,他抬頭,鄭重地糾正道:“不一樣,你可比我慘多了,咯咯咯,你再出這個門,就是被砍頭的時候,你在這里什么都做不了,”他走到鐵柵前,陰森森地望著孟良平:“當然,如果你不想被砍頭,我可以幫你,我的老鼠們需要飽餐一頓,你……”
他的長指甲穿過鐵柵,觸到孟良平的手,咂咂道:“你,這樣鮮美……”
“不急!”孟良平反手拽住窩窩的指甲,嚇得他立即抽身退后,立到角落里喘氣,他的鼠兄鼠弟幾乎都竄向孟良平,張嘴撓爪就來撕咬!
孟良平沒有多少精力去與這群毛毛躁躁的家伙廝殺,他必須盡快拋出一個對窩窩來說十分致命的威脅!
“殺老鬼不是你的主要任務,甚至你到地面上來時,樓主尚沒下定決心要老鬼一命,你還有別的任務。”孟良平直言道:“這大理寺內,那個契丹人才是你的任務!”
“你又自作聰明了,”窩窩冷笑:“難不成,我也要殺死他嗎?”
“樊樓主恐怕更害怕他的真實身份暴露!”
“他只不過是個商人。”
“商人不會讓遼國大使這么緊張。他有兵!”
“吱!”窩窩叫停了老鼠的撕咬,孟良平倒在地上,無力地埋在草堆里。他衣裳被老鼠撕扯得稀碎,身上多了許多爪子撓出的血痕,有的地方已經被啃咬,血流不止。
窩窩竄到他面前,壓低聲音,緊張地問:“你怎么知道他有兵?你們全都知道了嗎?”
實話講,沒人知道兀扈有兵,這不過是孟良平又一冒險的猜測罷了,出現在街道司的那些百姓兵,不是鬼樊樓的人手,講著江南北路的口音,他們是因為別的原因進入京城,而大遼使館又在千方百計救兀扈出監牢,聯想到西夏鹽官、窩窩和兀扈曾在大遼使館的暗助下一起秘密出城,孟良平完全可以推測兀扈絕非商人身份,他應是軍中·出身。
現下看窩窩的反應,他知道自己又押對寶了。
孟良平繼續推測:“我不僅知道他軍中·出身,更知道他的狼子野心。遼夏曾想煽動羌漢矛盾,以使大宋內亂,京城之中,李元惜通過馬球賽,拆穿遼夏陰謀,遼大使自殺謝罪。然而,他們不會就此罷手——江南北路有人故意在鹽道上生事,引發大批難民北進京城,其中,就有兵摻入,可見——”
“見什么?”窩窩追問。
“可見,他們是想把叛亂引到京城,使大宋腹背受敵,輕則大傷元氣,遼夏分宋,重則亡·國——是也不是?”
窩窩后退了一步,低頭思考著他的話——看來,他根本沒想這么遠,如此機密的目的,大概只有樊樓主清楚。
孟良平趁熱打鐵:“據我所知,江南北路無兵駐守,這些兵是從哪兒來的,可都是些只會在軍營里耍拳腳的秀才兵?我太高看他們了,在大宋的國土上,有他們這一路兵匪訓練的軍營嗎?烏合之眾而已,果真能敵得過京城五十萬禁軍?且京城一旦有難,勤王師必定來護駕,久經沙場的西北軍你見識過嗎?沒有!李元惜你總該見過吧?你果真以為,他們能抵擋得住數萬李元惜這樣的狠人?”
他的這番言語好像窩窩一句都沒聽懂,他試圖理解什么兵匪、禁軍、勤王師之類的詞語,頭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你進入鬼樊樓,只是想小打小鬧,換條狗命活著,一旦京城兵事起,老鼠都活不下去,何況你!”孟良平斥責道。
窩窩使勁將肉瘤向下拽了拽,已經壞死的眼眶頓時扯拽出一個黑黢黢的洞。
“你胡說,兀扈怎樣,不關我的事!”他發狠說道。
“極好。”孟良平說罷,便穩坐一旁,清理傷口。他之所以不急,是因為窩窩急了,他沉默著,走著、坐著,都在強行驅使自己萎縮的頭腦重新思考,如果說,老鬼、兀扈的命運真不干他的事,能讓他舒舒坦坦置之度外,那么,他的生死一定會讓他焦躁不安。
果然,沒一會兒,他便撲到鐵柵前,極盡小心地問孟良平:“我問你,兀扈的事,只有你清楚,還是你們都清楚?”
孟良平輕蔑笑著以作回應。
窩窩再被激怒,手掌擊打著鐵柵:“你說!”
“你覺得呢?”孟良平反問,直直地望著窩窩。
似乎感知到了他目光中的堅定,窩窩一下子泄了氣:“你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你們把我當小丑一樣玩弄,樓主還不知道……”
“樓主會知道的,”孟良平故意戲弄他:“我們只需把今日監牢里的對話透露出去,以樓主的多疑,一定會認為是你窩窩叛變了他。你該怎樣辯解,才能讓他相信你呢?極端如老鬼,自廢口舌、手腳,依然躲不過要被你殺死的命運,你該考慮,殺你的人,會是誰。”
枷鎖上落下來的幾只大鼠立刻直起身子張開利爪,向孟良平尖叫,同時,窩窩的指甲用作匕首,忽然向孟良平急速刺去,孟良平并不躲避,他臉頰不可避免地又被劃出幾道深深的血痕,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