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押出囚犯,少見,重囚犯,更少見,隨著他的蹦跳歡呼,街面上所有人的面孔都一齊向孟良平看去,一雙雙眼充滿好奇、驚喜——直到他們看清,這囚犯是孟良平。
“怎么是孟水監?他犯了什么事?”
“是不是被冤枉?”
百姓們夾道來看他,因為太過突然和離奇,大家都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即便有人說著孟良平的壞話,也很快被其他人反駁,堅信孟良平是好官。
“切,好官會戴二十斤長枷和腳鏈嗎?這種待遇,已經是死囚了。”
這話聽著不入耳,可事實如此,百姓只好喊話問李元惜,孟良平所犯何罪。
何罪?李元惜看向孟良平,若說他不恐懼是假的,他亦害怕直面百姓,想方設法避開他們審問的目光,奈何木枷控鎖著他的脖頸,除了低頭,他別無辦法。低頭,尊嚴便從頭墜落,被踩在腳底,他比任何人都更像重囚犯。
李元惜心酸不已,咬牙答道:“叛國罪。”
百姓仍不信:“李管勾你何故出此言?孟水監正在偵辦青鹽案,而且你和他都致力于對抗鬼樊樓,如此有作為,何來叛國?”
“是啊,誰叛國,我也不信孟水監叛國!”
百姓中,有人如此信任孟良平,為他叫冤,令李元惜很是感動,可是,這感動很快就被親事官打破。衙司不能向百姓隱瞞囚犯之罪,盡管錢飛虎不愿意,他仍得向百姓們解釋,從孟良平私宅中發現大量勾結鬼樊樓、私通西夏的鐵證,無法證偽。圣上有令,即刻將孟良平收押在監,由皇城司親自調查審問。
這些話儼然如同攻城器全力拋出的飛石,以千萬鈞之力霍然在人們高建的堡壘上砸出缺口,崩塌在所難免。
孟良平雖問心無愧,又該如何面對失望、進而憤怒的百姓?自從那片干旱的土地上重生后,他無時無刻不在要求自己珍視生命,他自問,一路走來,為人則嚴格律己、寬厚待人,為官,則兢兢業業、造福百姓,力求問心無愧,為的,就是不去面對這樣一雙眼睛。
可現在……
“他戲弄了我們!他把我們當傻子一樣!”
“原來是個兩面三刀的家伙!枉我們那么信任他!”
“喪天良!他這是出賣了咱東京城!治水的父母官竟然要讓西夏的鐵蹄肆虐中原!”
“勾結鬼樊樓?呵,你這假面人竟然敢把清剿鬼樊樓做口號!”
自古以來,同樣是做壞事,壞人做了,旁人以為理所當然,符合預期,好人做了,因為太過意外,人人都感覺受到蒙騙,因此對他定會過于苛責!站在風口浪尖的孟良平就像一個大大的耳光,打在所有人臉上,短暫的震驚和疼痛過后,被激怒的百姓們徹底倒戈,一個個都激動地指著他唾罵,甚至有人趁亂撲打他。
李元惜和親事官多番攔阻,奈何百姓眾多,瞅著五人防御的漏洞,還是會沖到近前掐肉拽頭發扇耳光,以致混亂而不能前行。
旁近巡邏的鋪兵立刻前來阻攔人群哄鬧,然而,隨著百姓高喊“孟良平叛國了”,越來越多人向他們靠攏,冷靜些的,就站在外圍打探消息看熱鬧,沖動的,也便趁亂去推搡人群。
“孟良平叛國了!孟良平勾結西夏!孟良平與鬼樊樓同流合污!”
李元惜本在攔阻百姓,覺得身后被推了幾次,回頭看,孟良平正用長枷推著她的后背,逼著她躲遠些。
“出去——”他逼她,轉瞬,就被數條手臂從上而下地壓住長枷,孟良平吃力不住,身子一歪,跪倒在地。
“出去!”他紅著眼沖李元惜吼道。
從來,他講話有理,李元惜才會聽他,無理之辭,李元惜怎會聽聞?有人騎壓在枷板上,伸手就來打孟良平,還勸李元惜和孟良平劃清界限,小心被誤傷,李元惜想把他扯下去,錢飛虎提前一步幫她做了這事。
“大家冷靜!孟良平雖叛國,大宋自有國法來治他,百姓不準動用私刑傷他!”他護在孟良平面前,然而,誰來聽他?大家都想立刻得到說法。
“孟良平,你說,你為什么要勾結西夏?難道你想讓我們大家都死掉嗎?”
百姓對叛國如此恐慌,實是因為西夏屠村的殘忍傳至京城所致,西夏每次侵入大宋領土,定會大開殺戒,打砸搶燒,再把百姓財物一車車地運回,工匠、鐵匠等則會被俘虜帶回,金明三十六砦的遭遇便是最好的證明。京城百姓長久未經歷戰事,就連大宋取代后周,這東京城也未遭一兵一卒的戰火,以至于百姓連干戈這樣的兵器都不曾認識。因此,西夏羌兵才會被說書先生描繪成妖怪一般的異族,勾結西夏的叛國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令百姓憤怒惶恐,之前丁若可因為躲進鬼樊樓而躲過百姓聲討,對于孟良平,大家則一定不會放過。
“青鹽案里比丁若可更惡毒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你良心何在?大宋待你不薄嗎?”
李元惜低頭躲過長枷,奮力推開唾沫橫飛的百姓,以身搭作蓬,護在孟良平頭頂。
“你們知道什么?你們都知道什么?”她沖他們嘶吼,這無疑是將李元惜暴露于百姓的憤怒中。
“李管勾,你被他騙得還不夠深嗎?你可是延州死國將軍李士彬的女兒啊,你怎么能替這個勾結敵人的內奸說話!”
“不成你也要叛國?”
終于,那長枷不知從哪里搜集來了力量,奮力從下頂起,推開李元惜——
一盆臭烘烘的泔水從頭澆下,孟良平連忙拿身子去擋,到底還是沒來得及,泔水淋濕了他,也淋濕了李元惜。她抬頭時震驚和委屈的眸子,叫孟良平心疼極了,他想撥開她額前的濕發,然而,被牢牢鎖在長枷孔洞里的雙手焉能自由動彈?
“孟良平,你有何面目面對大宋子民!”樓上拿盆的婦人喊道。
李元惜氣得指著樓上叫罵,什么粗話都能蹦出嘴,孟良平生怕她招惹來百姓的不滿,讓百姓連帶著傷害了她,他奮力再將李元惜向人群外推,果不其然,樓上那位很是激動,不僅罵李元惜一丘之貉,居然又潑一盆泔水下來,正是要澆到李元惜身上去的——
“夠了!”
水落在地上,倒映出破碎的天空。孟良平深吸口氣,硬是迎著百姓往前走。
“我在這里!我孟良平,被定叛國罪,收監大理寺……”他大聲喊著:“我私自與西夏傳信,泄露朝廷動向,我勾結鬼樊樓,攪亂朝廷……”
他這傻子是要與李元惜分道。
雞蛋、菜葉、花、雞毛撣子、扇子……百姓手里有什么,旁邊攤位上賣什么,都被他們順手拿起扔向孟良平。
“你個賊喊抓賊的叛國賊!去死!”
一塊石頭打在孟良平頭上,鮮血直流,而他潔白的衣物早就骯臟不堪,李元惜提早墊在他雙肩的軟牛皮被人抽走反復踩踏,連保護脖頸免受木枷摩擦的布也不能幸免。
錢飛虎和親事官們奮力分撥百姓,然而,群情激奮已經淹沒了他們。
李元惜太想大聲告訴人們,孟良平并非叛國,是鬼樊樓惡意中傷他!可是,她必須咬緊牙關,不叫自己沖動。從人群包圍的“井底”向外看去,天空格外湛藍,絲毫沒有補續陰雨天氣,人群在她眼里模糊,她不解,亦怨恨,百姓為何如此愚鈍。
不,不是百姓愚鈍。親自將孟良平推入這深坑的鬼樊樓,怎能錯過這場盛宴?
“姐姐!”
李元惜小左的聲音從人群后傳來,少刻,她一張通紅的臉蛋就從人群中擠了進來。
“姐姐!你在這里!”
“你怎么來了?”
“不止我,我們都來了。我們在右掖門等候,你們怎么從這里出來?”她說著,旁邊又擠出一張人臉。
“大人,俺雷照護你來了。”
“去護孟良平!”
“不礙事,俺們都有照應!”雷照說著,突然憋著口氣,喉間一聲低吼,鼻孔噴出熱氣,像頭牛一般,突然用力,在他身旁的百姓竟然被他推動,一齊向后退來,李元惜慌忙避開,那群人便如危墻,轟然倒塌。李元惜這才看得明白,不僅他和小左,與他們一同攜手的,還有牛春來、教頭等人,他們如一堵人墻,對抗著百姓的這堵人墻,最終把李元惜從包圍中解救出來,而仍然在人潮中的孟良平,也被錢飛虎與親事官、周天和等青衫子一同搭成人墻喊著號子,生猛地將百姓分隔開去,兩波人群迅速合成包圍,將李元惜與孟良平圈在其中,這才叫他們有了喘息機會。
但孟良平已經全無昔日模樣,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有新傷,銬腳鐐拖在身上,沉得他幾乎抬不起腳,邁不開步子,長枷亦磨損著他肩頸,他雙腿打顫,卻是毫無怨言。
“師爺,左姑娘,你們帶元惜走。”他命令。
“閉嘴!”李元惜斥道,“你如今是個罪人,怎敢命令我街道司?所有青衫子聽令,攜手作人墻,護孟良平去大理寺!”
“是!”
眾人也看清錢飛虎的變化,懵懂間,不需解釋,便能了然。
雷照依舊克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氣,飛撲上去要揍錢飛虎,錢飛虎趕忙退讓,顧及百姓圍觀,他不得不厲聲呵斥雷照退讓,否則將要以妨礙公務羈押。
“哎呀,你這吊睛大白蟲出息了,敢吼你雷爺爺了!”
雷照未撲到錢飛虎身前,就被兩個親事官攔下,呵斥他不得放肆。
雷照冷笑著:“呵,呵!昔日一個屋檐下混時,俺們都拿你當兄弟,如今你貴為親從官,俺們倒成放肆了。行!錢飛虎,俺們不敢高攀你,從此以后,俺們街道司和你的交情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