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鄙夷鬼樊樓,它猜得準確,在她心里,孟良平的確占著很重的分量,但她分得清楚輕重,與清剿鬼樊樓相比,莫說孟良平,就算把她搭進去,她也在所不惜。她最擔心的,是探渠首戰告捷,鬼樊樓會報復被它擄走的禁軍。
“孟良平走什么路,那是他自己的選擇,”她隱忍著偏心,重新落座,輕蔑地笑道:“我倒是要提醒你鬼樊樓,你們以為只要銷毀這些地圖,暗渠就會重回你們的掌控,可是,瞧瞧這京城,數萬禁軍在大街小巷嚴陣以待,已探明的每條暗渠、每個柵口,幾乎都被禁軍控制,鬼樊樓已失去翻身機會,覆滅大勢已定!如此看來,地圖不過是畫在紙上的一些符號而已。鬼樊樓偏執于地圖,不過是樊樓主不敢來這地上人間瞧一瞧——好比一個癡情女子想要挽回負心郎君,不過是鏡花水月空折騰罷了。”
盡管玉相公極力掩飾,緊張和恐懼仍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些出來。他不是傻子,老鬼被捕后,他在地面上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今日到這黃尖嘴茶坊來,一路他見了多少嚴陣以待的禁軍?
他小心地向身后靠去,似乎想掩蓋住帶著遮面面紗的風帽。
樓下黃尖嘴歡快地喊著:“喲,孟水監,你來了,李管勾在樓上為你留著座兒呢。”
這是黃尖嘴向孟良平求助,孟良平的腳步聲也很快地踏上樓梯,木梯嘎吱嘎吱,
很快,他出現了。
李元惜暗道一聲慘,這廝竟然真拿著厚厚一沓地圖!先不說地圖,李元惜立刻把孟良平渾身上下打量了個遍——無恙。
她注意到孟良平也盯著自己——鎖骨下。
她立刻伸手去掩蓋,來不及了,她尚未來得及換衣,衣裳上的血痕已然攝入他眸中,他文質彬彬的面容下,頓時升騰起一股凌厲的殺氣,幾乎不可抑制。
“拿著!”
地圖從孟良平懷中脫手,李元惜慌忙伸手接過。
果乎,孟良平順手拿起一只茶盞,磕碎在茶桌上,碎瓷片轉瞬就從他手中飛出,玉相公立刻反應,兩掌猛向前推桌,借著對桌李元惜定住桌的力,后移凳子五六步,撞墻后立刻側身閃躲,然而,到底是那腰上的重傷不容他再像從前那般敏捷,孟而孟良平已經撲至面前,兩人激烈交手幾個回合,在孟良平生生地捱了他一掌后,他攥著一支木筷亦刺至玉相公的右鎖骨,玉相公連忙手邊沒有趁手的東西,只好拿手去拍,木筷仍沒入他皮肉,扎了個血窟窿,位置與李元惜的傷處一致。
“孟良平!”玉相公暴怒地吼道:“傷她……”
他本想為自己辯解,傷李元惜者并非自己,然而筷子又利落地拔出,他不得不咬牙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痛叫。
孟良平這迅疾而果斷的動作絕不發自他冷靜的性子,他在回衙司的途中,也從百姓口中聽說了文彥博回京與刺傷李元惜,從聽說的那一刻起,他心里便又急有氣,急李元惜究竟傷勢如何,氣文彥博不改脾性,不能點到即止,偏要以見血為代價來蒙蔽鬼樊樓。
待見了玉相公,豈不是正好叫他有撒氣的去處?
他接手來地圖,隨意地扔到桌面上,盯著玉相公的反應。
“孟水監!孟水監!不可!不可!”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吳醒言腳步沉重,上一級臺階喘一口氣,等在樓梯處冒頭時,不知是喘急了還是氣壞了,一張臉通紅,幾根起先并不顯眼的胡子也乍著,他絆了一跤,雖然行動狼狽,主意卻很堅定,爬起來就撲去桌子,想要搶回地圖。
孟良平踢走桌子,成功讓他撲了個空。
“孟良平!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吳醒言指著地圖,唾沫橫飛地指責:這是什么圖?東京城所有的暗渠都在這兒,咱們這些天所有的努力都在這兒,你卻要拿去拱手送與鬼樊樓!你瘋了嗎?”
李元惜雖不清楚孟良平到底做什么打算,但她相信他從不做糊涂事,她連忙攔住吳醒言,勸他稍安勿躁。
“吳少卿,有人自以為銷毀這些地圖,暗渠就仍會被他們掌控,可是,地圖不過是畫在紙上的一些符號而已,鬼樊樓的覆滅大勢已定!這些廢紙,給了他也罷!”
孟良平將桌子拉到玉相公面前,示意他隨意檢驗這地圖是否真實,是否合乎他需求。
他如此大方,令吳醒言震驚不已,就在玉相公的手碰到地圖的瞬間,他大叫一聲:
“孟良平!本官命令你,立即收回地圖,否則,別怪本官不顧情面!”
他等著拿地圖向圣上交差,地圖有失,他回鄉種地也就罷了,清剿鬼樊樓的大計可就真功虧一簣了。方才孟良平突然離他驅馬狂奔,他剛從車夫那里聽說李元惜在黃尖嘴茶坊二樓,孟良平又折返回來,攔停牛車強借地圖。
“強借”,不過是比搶劫稍好聽點的說法罷了。
另外,教頭也被他支走,不知做什么去了。
吳醒言一顆心七上八下劇烈跳動,生怕地圖有個閃失。這么多日來,他唯一能向官家交出的漂亮差事,就是它,他怎能讓玉相公輕易取走?
“夠了,吳醒言!”玉相公很不耐煩:“別再假惺惺地演戲,鬼樊樓這回可不吃你們這套。”
這話又激怒了吳醒言,玉相公乃是大理寺朝思夜想要緝拿的要犯,如今他與玉相公面對面,憤恨自不是一星半點。
“誰給你的膽子竟敢直呼本官姓名!法網恢恢,街面上到處都是禁軍,本官只需高呼一聲,你插翅難逃!”
“那你為何不呼?”玉相公冷笑,這話說了相當于沒說,他的注意力全在地圖上,向李元惜伸手:“還有你們在望火樓上窺到的暗渠柵口地圖。”
教頭恰在這時上了樓,附在李元惜耳邊嘀咕兩句。他對孟良平亦有懷疑,只能讓李元惜下決定。
周天和帶著望火樓上繪制的地圖大大小小七十余張,現在就在樓下等候,是否叫他上來?
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元惜信了孟良平,就不想再懷疑他。
“叫他上來。”她吩咐。
教頭頓愕片刻,立即下樓,很快,周天和懷抱著地圖一步一遲疑地上樓了,他征詢著李元惜眼神的確認,隨后把地圖交給她。
李元惜交給孟良平,孟良平再次將它們摞在桌上,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仿佛這些珍貴的地圖不過是廢紙一堆。
他穩穩地落座玉相公東側,吳醒言只好也落坐于桌西。教頭和周天和都警惕地立在李元惜身后,眾人都盯緊了桌上的地圖。
有上次的教訓,玉相公不敢大意,首先做的,就是將一碗茶水抹勻在紙上,感受是否黏膩,之后才來抽查地圖的準確性。
這些地圖零零碎碎,畫它的并非一人,而是數百人,每人的筆跡不一樣,畫法也不同,但為著統計方便,吳醒言特令他們畫圖時要注明自己探渠的具體位置,旁邊都有哪些商家等等,這些信息十分重要,玉相公連著抽查十幾張,都確認無誤,這沓地圖,確實真實,且確實威脅到鬼樊樓。
“孟水監,每次我都想高估你,結果總是低估。”他由衷感嘆道,邊將地圖整理整齊,邊說道:“我要拿走它們。你們要什么?”
并非他樂意再與這些人交易,而是他清楚,孟良平能把這些東西堆在他面前,就是要與他講條件,他躲不過。
“元惜,你要什么?”孟良平轉頭望著李元惜,與其說,他在征詢意見,不如說是在考核,查驗她是否能冷靜思考問題。結果,李元惜并未讓他失望。
“四十六名禁軍全數奉還,從此你鬼樊樓不再插手暗渠。”李元惜說道,孟良平微微頷首,吳醒言則沉默以對——心里暗暗慶幸自己讓禁軍及時接管了暗渠和柵口,如果這些零碎地圖真能換回李元惜所提到的兩個條件,他愿意再被官家逼一次,去街道上畫地圖。
可惜,這兩個條件,玉相公一個都沒辦法答應。
大理寺的衙役剛撲上樓來尋吳醒言,附耳幾句,吳醒言臉色鐵青。
“你大聲講出來。”他壓抑著憤怒,抬眼瞪著玉相公,玉相公則預料到了接下來要聽到的話,咬著唇低垂頭顱,不與他目光對視。
“金水河出現了整整十二具身著禁軍甲衣、被虐殺的浮尸!尸體全數欠缺左耳,是暗渠下走失的禁軍!”
李元惜只聽耳洞里炸了一聲,把她身體零零碎碎的骨肉都炸飛出去了。
暗渠已經被禁軍接管,這十二具尸體并非是從暗渠運去河道,而是被人從別處拉出,以車送去河道拋尸。
昨日到今日清晨,東京城內數萬禁軍上了街,老鼠都得夾著尾巴走,而鬼樊樓偏在這時殺人拋尸,大有挑釁意味,且這些禁軍均屬虐殺,死狀恐怖。
正在全城禁軍慶功之時,他們的死,儼然如一支冷箭,叫禁軍們不寒而栗,再也高興不起來。
按道理講,禁軍被殺,他大理寺應該去審查真相,職責所在,他應立刻動身,但他不能走。
他揮揮手,叮囑那人要好生安撫死者家眷。
就這?
就這!
他要在這里,等著孟良平給他一個交代。
玉相公臉色很難看:“所以,我不可能還你們四十六個活人……”
自老鬼被捕,樊樓主便獨攬權力,全然不把他這個二當家的意見放在眼里,他只淪為一個幫他跑腿做臟事的嘍啰。樓主泄憤殺禁軍,卻要他來取地圖,以為十二具禁軍的尸首能嚇到吳醒言、孟良平和李元惜,卻不曉得他們或許就是為了保全禁軍性命才肯退讓。
他死死地咬著牙,不用拿眼去看,便知自己已被憤怒和仇恨包裹。他心里暗罵一聲,硬著頭皮摸向匕首。
“諸位,這圖,無論如何我都得拿走!”